第五章 霧中人(二)
一個中年婦女在家裡往往就是這麼語無倫次、喋喋不休,我聽了都皺眉,別說剛才初中畢業的當事人陳一念了,掐指算算,一老念正值青春叛逆期呢。
「我什麼沒做?明明你叫我說的我都做了,還是說我沒做,你叫我洗碗,正洗著呢!叫我掃地,我就掃地!在那邊也是,就是不停地說我!非要說我!當著大家的面,也在說我!」
「你是不是?還不承認,脾氣又大!」
「我承認啥?什麼我沒做,這樣說!那樣也說!上午說!下午說!晚上說!天天說!月月說!年年都在說!」一老念一激動,手裡正在搓洗的最後一個碗滑落碰到鋼種盆子上,「咣當」一聲,清脆入耳,彷彿寓意著矛盾的升級。
「背時姑娘恁是不知好歹!好好教育她不聽,你說一句她頂十句!」
這話講得挺有意思,古人云舉一反三,如今她說一句女兒頂一萬句,可謂是繼往開來,發揚光大。母子倆雖師承一脈,但女兒青出於藍。刨根究底,我覺得有一半來源於我外公那暴躁野蠻的基因,很可能還是伴X染色體遺傳,顯性還是隱性我不確定,因為我覺得自己時而狂暴如雷時而平靜如水,有時候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夠啦!你們都少說兩句!」我喊出聲。
「你是不是?!依我氣就是這把椅子給你栽過來!栽死你算逑!」老娘肯定氣急敗壞,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甚至已經從桌位上站起來,手放到了椅背上。
「不至於吧?母子這就反目成仇人啦?」我自個兒嘀咕道。原本我以為自個兒在這個家說句話還是有點分量的,沒想到完全是火上澆油,直接要從口水戰爭升級到肢體衝突。
「夠啦!」我從廚房入口衝進去,原來一老念早就洗了碗回到自己房間了,娘倆兒隔著牆體對峙呢!
這樣也能吵?真是少見多怪了,不過我來都來了,我必須要把這事兒攔下來。事實證明,逃避和不作為都是毫無作用的。
「你要栽死哪個嘛?娘!有本事你就先往我這兒栽卅?」我指了指自己額頭,不過心裡沒底,沒敢抬眼看她,小時候娘打我的次數不少,手段也不可謂不幹爽狠辣,於是我又圓話補救道,「就洗個碗,你倆至於吵成這個樣,唯恐河對面聽不到,醜事無腳傳千里。一人可以少答兩句嘛!昨天還嚷著一起要去看家婆,今天就鬧得跟仇家似的,言重了喂!」
我看老娘眼睛連續跳了幾下,算是緩和情緒,改善表情,暫時不再表話。便想著去把房間里的垃圾盒清理了。瞟了一眼一老念的床鋪,並沒有人,趕緊出門去,看到爹還蹲在電線杆邊,煙都沒抽。
「一老念呢?」
「上馬路了,你跟過去看下。」不知道妹妹是要鬧哪出,我忙不迭跑了過去。
霧裡瞧不清人影,我就沿著馬路疾走,從偏岩圲岔路下來兩邊都是土地,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地方。視線所見不超過十米,我轉過棬子樹所在那道彎,方瞧見陳一念的背影,方安下心來。
「一老念!回來啊!」
她頭也不回,默默彳亍著,在霧中朝著大路前進。但我想她肯定是聽到了的,她或許需要自己捋一捋,冷靜思考一下,我便默默一路跟著,不知道她還要走多遠。
前方便是偏岩圲,坎子高度不高,但我還是擔心一老念做出出格之舉,便悄悄提速跟上去,我站在她的外邊,問道:「你要去哪兒嘛?」
一老念依然拒絕回答,
在我的卡位下她轉向了上行的岔路,霧裡似乎還夾帶著風,冷颼颼地飄進了我短袖,我強忍住沒有顫抖。
夠了呀,已經將近200米了,不能再走下去了,我心裡提醒自己,於是搶步上前,擋住妹妹的步伐。我抓住她的一隻手腕,想要拉著她回走。
「回去吧,妹呀,家不在這個方向!」
她並沒有反抗,也沒有要動步的意思,我不想強硬地拉著她飛奔,便停下來,兩人一齊面向外面,有欄杆護著,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在看家。
「一老念,」我假裝自己是個過來人,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安慰道,「你不能學你屋娘的臭脾氣呀,她是遺傳自外公的,只讀了個二年級,說話不講理,這輩子都這樣了,改不過來了呀!我們沒法選擇父母,我們只能努力改變自己,爹娘除卻吵架這一點,也沒啥對不住我們的地方是吧,把我倆兄妹養這麼大。你讀完了初中,沒必要跟娘一個見識啊,完全沒必要,你就聽一耳朵,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少回她兩句,她就那暴脾氣,一點就著!」
見她不搭理我,我補充說:「你要是還不滿意,以後的碗我們就輪流洗嘛,你也知道,你哥哥是個懶東西!」
「她就是故意要說,哪怕你把事情做了,碗洗了也要說你!」陳一念一開口,似乎眼淚混著鼻涕,濕聲濕氣的,「在那邊也是天天說你,她叫我少吃零食,別亂花錢,自己又去買那些東西來,我不吃她便說我;她叫我幹活勤快點,不要和別人吵架,她個人天天和別個吼!」
我聽了差點笑起來,說:「沒事吧,你不是給我說過有個阿姨欺負你,娘還幫你撐腰嗎?」
「她還打我!打了還不准我哭,一哭又要打我!」
晨風和霧氣中寒意凜冽,我忽然禁不住一哆嗦,又問:「娘經常這樣么?」
這回一老念倒是不說話了,下岔道上過來三個人,隱隱可見身形,聽談話聲音,其中一個是老爹,叼著一根煙,兩手交叉疊於背後。另外兩個是橫路坎上的馬大沖夫婦,馬大沖問:「雲禮,這麼早來鍛煉啊?」我從兜里摸出一疊紙給妹:「擦擦吧。」
聽到爹說:「細孩兒和她娘吵架了,跑出來了——你們是砍柴去么?」
「砍柴!」馬大沖肯定地說,「早晨去山裡頭涼快!」
我悄悄扯了扯陳一念的衣襟:「走吧,妹妹,這裡凊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