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八·盛櫻永綻,故園風雪
和腦海中第一時間出現的的身影同來的,還有那極其不詳的預感。我迫不及待地抬起頭向上空看去,一陣大白天里顯得陰森森的冷風劈頭淋下,我眯起雙眼濾掉陽光,映入眼帘的是兩個黑點,正在離我數十米的高空進行著彈幕戰!如果說那樣橙色調和藍色調的彈幕網來自阿燐和阿空,那麼另一邊還能是誰呢。我知道她們肯定不會自己挑起事端,所以……
博麗靈夢,她絕對就是另一人。
糟了……我也沒想到她會追來得這麼快。而且,三打一能不能贏還真不好說,只是現在我的這個狀態……不會要完蛋吧。
不出我料,她們盤旋著越打越低,那人頭上的艷紅色大蝴蝶結也已是清晰可見了。然而我正希望她會對我們手下留情就這樣把我們送回去算了,就我所知,她的職責是「退治」妖怪,而不是「殺死」妖怪。我應該沒有性命之憂吧?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個完全錯誤的判斷。巫女的心裡一片可怕的混亂,我一眼望去、只能見到混沌的深紅色,範圍比正常人小得多的意識中,唯有殺死與自己為敵的全部人這一個念頭!
我趕忙爬起身、準備避其鋒芒,然而狂風從我身後吹來、我還沒來得及閃避,就被什麼東西一把抓住,擒住了脖頸!
這!……我通過我和她接觸的這個瞬間感受到,身後死死掐著我的巫女,身上的戾氣竟比平時重了百倍!她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這算是某種發狂嗎?
但不論如何,現在她大概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我可能得做好拚死逃跑的準備了。
「你們再靠近我就……!」我看見這傢伙手裡已經拿上了符札,就那樣擺在我身前、明顯是把我當人質了。再有的話就是,我要是沒看錯的話那符卡上好像寫的是……夢想天生?!
「喂、靈、靈夢?!你想幹什麼!」我趕忙掙扎,然而奈何她的力氣比我大得多,我只能感覺到脖子好痛。
「覺、覺大人!」阿燐阿空停住追來的腳步、見此情景,焦急已經清清楚楚寫在了臉上。
巫女呼出的空氣吹落在我的後腦勺上,便導來一陣恐怖的寒意。那是一陣異常的暴戾之氣,我只能在心中大呼不妙,只因此刻的我可謂手無縛雞之力。她對我耳語著:「去見閻王吧,該死的地下妖怪……」
說著,她握著符卡的雙指便猛地一緊。
「靈夢小姐……我覺得我們還沒有到那種不可商量不共戴天的地步、您、您冷靜一點,就算您要我馬上回地下我也會去的!而且我發誓我從沒有在地上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請您放過我……」
「夢符——」
完了。怎麼會這麼突然的就?!……這回,逃不掉了啊。我可能真要以正常途徑進入冥界了、以一個幽靈的身份……那麼我終究死於一個巫女之手,儘管這好像有點超出了她的職責範圍,而且像是在濫殺無辜?再見了,阿燐、阿空,以及許多年來只見一面的妹妹。對不起、戀,我也沒能再照顧你了。
……
「符之一【四重結界】!」
隨著另一個來自背後的聲音,一聲響亮的爆炸穿透了我的耳膜。我只感到脖頸一輕、再睜眼時,巫女居然被擊飛到了幾米開外!是誰在這個時候出現?
身邊是輕挽著我的、一位手持著收起的長柄大洋傘的金髮妖怪。看起來就是她救了我,並且不知是用了什麼奇特的方式,才能讓那爆炸在我身邊產生而讓我又安然無恙的。我只得連聲道謝,然而話音顫抖、有些說不清楚。
「……你?!」巫女翻身爬起、那架勢如同發了瘋的野獸,看起來又準備撲過來了。
「靈夢……非要逼我嗎、你這是怎麼了呢。」僅僅是站在這位陌生妖怪的身邊,我就感覺到了絕不尋常的強大力量,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大概無人能敵吧。
「那麼,你們先離開這裡吧。」她輕喃著,鬆開了我、右手握著的摺扇在氣氛有些糟糕的空氣中揮了一揮,「對了、這是你的包。」
我面前猛地出現一團紫黑色的不知何物,我都沒看清它的模樣,我的包就從它的裡面掉了出來,出於本能反應,我趕忙接住了。
「覺大人!您沒事吧?!」阿燐和阿空從邊上繞了過來,兩人幾乎是第一時間便拉著我朝著一邊的森林開始了撤退,而我背後,巫女小姐和陌生的妖怪的激烈交手早已開始,轟轟轟的彈幕撞擊聲和爆炸聲早已回蕩在上空了。
「核符【核熱護盾】!覺大人、阿燐,我們快走!」一道藍白色半透明的半球形屏障展開在了我背後,我感覺到自己從驚嚇之中慢慢緩過來了、於是跟上了她們,抬起腿衝進了森林。
……
「呼、呼……」我跌坐在地上,猛喘著氣,「差點就沒命了……話說回來,那樣的妖怪居然趕在那個節骨眼上出現……真是走運。」
「當時咱只看見,一道紫光亮起在您和巫女背後呢,然後那個妖怪就出現了。不過咱也沒看清楚她的長相……覺大人,您知道些什麼嗎?」
「她把包扔給我的方式……那個紫黑色的東西,我想,可能是叫做『隙間』吧,」我細細回憶著以前在幻想鄉怪奇錄之類的書籍里看到的東西,還有剛剛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個彷彿能吞噬天地的紫黑物體,「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就是幻想鄉最強的妖怪、博麗大結界的締造者,妖怪賢者八雲紫。」
「也沒錯啦……但一定得如此么?呵呵。」話音未落。
我一驚、回身看去,她仍舊手持著洋傘和閉起的摺扇,以無比優雅的姿態坐在不遠處一株矮樹寬大的杈間上,綠葉被風吹拂、盪起一層層波紋,而使得她的身形若隱若現。之前沒看清楚,她金色長發之上戴著一頂荷葉邊的寬布帽,穿著紫色調的長道袍、較下方的位置還有著陰陽太極的圖案。
「雖然,非常感謝您的救命之恩……但是像您這樣的大妖怪,為何會找上我呢。我想,也不止是因為幻想鄉秩序的守護者好像得了瘋病吧?那麼您想要什麼呢?」看著她,總感覺來者不懷好意,因此我戒備之心仍存、沒有靠近。
「哎呀……才見面就被人懷疑有什麼意圖,真讓人難受。」她張開了摺扇、微微掩住半頰,眼神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我說啊,你不會真覺得自己和我有關係是一件沒可能發生的事情吧?」
「什麼……」我被這樣的說辭一下子搞得有點不明不白。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沒去嘗試讀心,我知道在這樣比幻想鄉存在得更久的妖怪都有著極其恐怖的智量,想要讀懂她們的心思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遇見的上一個這樣的妖怪還是永琳。
「我認識你母親哦,這樣的關係,不奇怪吧?話說回來,我們的相識,不應該在你的意料之中嘛。怎麼,反應有點遲鈍了哦、我摯友的後人。」她微笑了起來,說不上來能讓人感覺到友好還是威脅。
所以,她的意思難道是——
「啊、那信——」
「才想起來啊。」她的身邊亮起紫色的微光、她的整個人緊接著就消失了,然後再憑空出現在了離我兩步遠的花草之中,亭亭而立著,雙手交疊,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我,「可惜,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當時我有什麼辦法去救你的母親……準確來說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那回事。所以,我想我只能把她的後人保護好才能報答她她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麼,您為什麼不在我的妹妹身上下功夫,反而更注重我這麼個除了找到她的願望什麼都沒有的可憐妖怪呢。」
「你有沒有想過——身為妖怪賢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幻想鄉呢。這件事是必須要你來完成的呀,親愛的覺。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一把。」
「那,要怎麼做?……現在嗎?」
「就現在吧。」
她又閉上摺扇、朝著面前的空氣畫出了半個弧,那奇怪的東西又在我面前展開,不過這回面積更大、足有一人多高,我也看清楚了這東西的模樣。單從外形,我甚至很難確定這東西是個物質——就這樣懸浮在空中,可以說好像是把空氣給生生撕開了一樣……那裡面的景觀似乎也並不隨我觀察角度的改變而改變,裡面的百十隻紅色眼睛,在紫黑色布景里毫無生氣地就那樣看著它們自己的前方。「請吧。」
「這個……」我一下子心生反感。這種玩意兒,讓我走進去什麼的……
「嗯?」她看了看我,「有讀心之能的覺族一向都很少猶豫吧?」
我無話可答,人家話都到這份上了,我又如何能推脫呢。我看看阿燐和阿空,她們也是一幅面面相覷不明白髮生什麼的樣子。好吧好吧……我直接抬起右腳就跨了進去,希望裡面有個能踩實的落腳點——有那麼一點點給她看看「我也很少猶豫」的意思。右腳踩到了什麼東西、壓穩之後,我緊接著閉起眼睛整個人鑽了進去。
短暫的浮空感之後,我感覺面前又出現了光。睜眼一看,這極粗壯卻又很老朽的枯樹榦,還有上面被疑似銳器削去了好一大塊的樹皮,那不是……
竟然是,三百年前見過的那棵大櫻樹!
「哇、哇啊……這……」我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回憶和希望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間。
「和當年一樣好。我也好久沒來了呢……不過眼下我有要事在身,你也看到靈夢那幅樣子了,也沒工夫和裡面那傢伙問好咯——」身後傳來聲音,果不其然,那位妖怪賢者,以及阿燐阿空,都隨著我過來了,「所以,之後的事情就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先走咯。還有對了,別忘了帶上有些東西哦。」
「什麼……」我沒太聽清楚。
再一次目睹賢者的消失,我也隨之越來越無奈起來。不過好在,她省去了我餘下的趕路時間,也無形之中縮短了我和戀戀的距離。
我看了看四周,仍然是當年那片廣大的荒地,反應過來下一步要做什麼時,嘴角已經上揚起來了。
「啊、對了,你們倆快過來吧。接下來,就帶你們去一個非常美的地方,玩一遭吧!」
我擦了擦眼前裸露而枯褐的樹莖上的灰塵,只是看了兩眼,當年的全部細節就好像都回憶起來了。
感到她們倆很默契地抓住了我的左右手,我便閉上眼睛念出——
「生死之隔界,西行妖啊,恆在人界、風月不動,雍容絢麗、不幻自美,在厚度為零的生死之境,徹底展開之刻,將迷途之人引向彼岸、將歌聖之魂安息樹下——」
不得不承認,回憶里還是漏了很多的。
和那時候一樣的轟鳴呢……
空氣一度靜得有點可怕,身後平日里一直顯得有些聒噪的她們此刻一點聲音都沒。睜眼看到那明亮的光線的剎那,感動與懷念衝上了心頭、我也險些湧出了眼淚。……上百年未曾見的地方,當我又一次踏入這片屬於死亡的土地,已不似當年那個尚不太成熟的幼小妖怪了。
「哇、喵……這裡是哪裡?好、好漂亮啊……要暈了喵……」「阿燐!」
我全然未顧她倆的嬉鬧,徑自走上了前去。背靠剛剛那棵大樹,面前是和曾見的景色一樣的階梯。遠遠望見高聳階梯的末端的那個影子,我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它和她面前去。一點點風吹來,有些涼意,帶著這裡永遠不變的淡淡櫻花香,讓我斷斷續續地回想著自己的經歷。
「阿燐、阿空……快來吧。我們有事要做呢。」
然而就在我叫過她們、準備回頭向前走的時刻,有什麼尖利的銳物在我面前發出金屬摩擦的響聲、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那刀尖就對準了我。我後退了半步、才發覺對著我的東西似乎也有點眼熟。我抬頭看,來者的眼神和這把長劍一樣銳利,深藍色的瞳孔裡帶著一股幻想鄉里大概只有她才有的認真勁頭。
那樣的白髮、黑色頭飾,是……
「家主有令,擅闖冥間則格殺勿論!現在歸返,尚有餘地。」
「等等……」我緩緩伸出手,「妖夢,你還記得我嗎?」
「什麼……啊、你、你是,難道是……覺?!」隨著她看出了我那獨一無二的特徵,她的劍尖也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嗯。……自那一別,久不見了,妖夢。」
魂魄妖夢,是當年妖忌爺爺的繼承人,同樣是半人半靈,當然也繼承了一長一短的樓觀劍、白樓劍,和應有的劍術。當年我寄居白玉樓時,她也正是我與戀戀兒時密不可分的玩伴。如今她卻已經比我還高了,從氣勢上很容易就能看出,眼前的她比起當年那個跑樓梯都會摔跤的傢伙,成長的可不只是一星半點。我想,她也已經能獨當一面了吧,不過既然那雙劍已經在她手中,那麼妖忌爺爺應該不再任庭師的工作了。此時她放下了劍,當然眼神也逐漸變得柔和了起來。不難看出,她也一下子被童年回憶給套住了。
「真的是你啊、覺!我好想你!」她動作十分流利地把樓觀劍收回了背上的鞘,隨後直接跑上來、給我來了個大大的擁抱,「你也變了很多呢,如果沒有那第三隻眼的話,我不一定能認出來你吧!」
「妖夢……你也成長了很多呢。不過我還是能認出你來的。」她的聲音也變了不少,我細細端詳著她的樣子,有些地方還是和我記憶中的幼小半靈相去不遠的。
「當然、現在我可是白玉樓的二代庭師哦。」鬆開了我,我立馬看見她臉上擺出了大大的天真笑容,雙手叉腰、表現出了自豪。
「二代……我猜到了呢。所以,妖忌爺爺,現在還在這裡嗎?」
「他……退隱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呢。啊、對了,後面兩位,是你的同伴嗎?」
「嗯。這位是阿空,後面的是阿燐。我離開白玉樓之後,就……大概過了不長時間,在地下遇見她們的。」
她們認識了一番,妖夢又轉向了我,「那麼覺,我想你來,應該也不只是為了看看我吧?我帶你們去幽幽子小姐那裡,有什麼事情的話,她一定會幫忙。」
「那就麻煩你了,妖夢。」
「所以,所以覺大人和這個地方……」
「我小時候,和戀一起被媽媽送到過這裡,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我想,那大概算是我小時候最歡樂的日子吧。」我邊和妖夢一起邁出了步子,一邊回頭對阿燐笑著。
冗長的階梯路上,我們也聊了許多事情。包括我離開白玉樓之後的一些事情,然而我並沒有提起戀戀、甚至有些刻意地迴避著她的問題,我不想讓她知道她就那樣離開了我身邊,並且不再認得我了……至少,不要現在讓她知道吧。
階梯的最後一級。這個畫面,和那時候……相當的熟悉啊,熟悉的讓人想哭。
與階梯連在一起的古樸的青石磚,正中央那高拔的樓台依然立於淡淡香風和櫻瓣落雨之中,古色古香的正門由木結構做框架、畫上數個櫻徽的錦織填充,讓人看了也心生肅穆之情。「還是老樣子啊……不過,百看不厭。」
妖夢點點頭,快步上前去到了正門跟前,似乎有些興奮地用大動作拉開了門,「幽幽子小姐?」
那裡面,我一眼看見的只有她,那個熟悉無比的身影,正手持古舊而不破舊的摺扇、在空曠的玄關之後乘著興頭高揚著祭祀的舞蹈,沒有瑕疵、她的細緻入微的動作都令我感到沉醉與懷念。我想到曾經,自己離開她的時候,階梯上大概有不少我的淚水。她其實絕對可以算是我的親人了吧?不變的藍色和服周圍涌動著暗流、帶來的每一絲氣息都讓我不能自己。我保留著最後一絲理智,僅僅看著面前的情況。
「妖夢、你回來了呀。還是和平時一樣吧?」
「並不是呢……今天,有一位故人前來見您了。」說著,妖夢便側身讓開,我便與幽幽子姐姐四目相對,此刻我的心彷彿也停止跳動了一般……
我聽見她深吸一口氣,「覺?!真的……真的是你!」
「幽……幽幽子姐姐……是我,我、我回來了!」
眼角真的濕潤了,此時此刻偏偏又想起戀戀,傷感之下、懷戀之下,我的淚水滴落在了冥界的土地上。而我自己,控制不住地抬腿跑向了她,身後淚珠落了一路。
「覺!……」
「嗚……幽幽子姐姐……」我儘力抱住了她,似乎,無意間把淚水沾上了她的和我的上衣,但我還是側臉埋進了她的懷裡。好舒服……好懷念,「幽幽子姐姐……我、我好想你……」
「我也是呢、覺。歡迎回來這裡,你的另一個家……」她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好久好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聽見阿燐和阿空的驚嘆,「哇、哇啊,沒想到覺大人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猜我只是長期以來身邊沒有這麼一個會這樣寵愛我的人,憋了太久而已吧……有時候,如果,如果我不是姐姐該多好呢……
「覺,她們都是同伴吧?見一面不容易,先不要哭了吧?」她輕輕擦拭著我的眼角,我儘力地逐漸冷靜下來、鬆開了臂環。
「阿燐、阿空,這就是西行寺幽幽子姐姐,我還小的時候,她照顧過我很長一段時間,也讓我學會了很多。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這樣的我哦。」
「啊啊、原來如此……又恢復正常的覺大人了呢。」阿燐行了個禮、還不忘小小地吐槽著我。
「好啦、都別站在外頭了。快進來吧、妖夢,備茶。」
「是。」
……
了無疑問,由敘舊和講述經歷組成的這個下午,讓人及其難忘,然而我的難忘也並不能讓它的流逝放慢。我看向窗外的天色、澄金慢慢浸鍍上藍紫,已經是暮晚時分了。這麼說來,似乎在冥界里時間流逝得比我想得要快。
這會兒已經是晚飯之後了,幽幽子姐姐在宴席上給我下了約、讓我一人去到白玉樓的後園。我怎麼能不去呢!後園,是個無數粉櫻永遠綻放的地方,但永遠不會讓人感到半點單調。我沐浴著櫻花的雨,踩著青石板上由它們的花瓣鋪成的鬆軟地毯,享受著讓人無比放鬆的香氣。我只是覺得後園熟悉……畢竟小時候我天天都來,但它的中心我從未去過,那時候,幽幽子姐姐是並不讓我們三人去那裡的。
隨著一個繞彎兒別過櫻樹,我的面前展開了一幅新的華麗繪卷。面前那棵,甚至已經巨大得不能稱之為樹了吧……?我已經難以用言語形容它的大小了,但總之,我站在它的不遠處,形同螻蟻。它比外面那一株還要大許多,巨大的銀月在我一步一步緩緩走過後園的路的同時,已經高高升起,不知為何,那輪圓月格外巨大、比幻想鄉之內見到的要大得多,此刻它嵌在大樹的枝杈間,相互之間深淺有致、和諧無比。……的確,這龐然巨物和外面那能讓我進來的樹的最大共同點是,它們都沒有任何一片花葉,而單單是枯木。而樹下,樹根彎曲環橫而形成的臂彎之處、微明的月光之中,幽幽子姐姐一個人側身靜坐,被皎月鍍上銀光,身邊顯現著微微的亮色輪廓。見此情景,我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了——它與她,華麗,卻又脫俗,莊重,但不枯燥。凡間,哪有機會看見這樣的景象呢。
我迫不及待地便跑上去、坐在了她身邊。她伸手摟住了我,我也一下子靠在她肩頭、不出聲地輕嗅著。
「……怎麼樣、很美吧,覺。」她輕聲著,似乎不想打破冥界天地間自存的寂靜。
「是啊……不管是月光照耀下這顆大樹,還是你……都好讓人沉醉呢。」
「謝謝啦。背後這棵樹,名叫西行妖哦。而你在外面見到的有符咒的那棵,本質上是一個類似幻象的東西,是我的一位故友創造的……那大概算是個備用冥界入口,之類的。嗯、先不說這個,覺,你這回來,也不是沒有事要做的吧。我剛剛注意著你,你那被心事困擾得飯都不能好好吃的樣子,真讓我很擔心呢。所以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做我所有能做的事來幫你的。」
我又嘆了口氣。「戀啊……她很久之前,就從我身邊消失了。我這回下定了決心要來地上找到她、找回她的,可是……可……」
我把我地上以來的經歷和我所有的想法都給她傾訴了個遍。幾次想到那船上和夢一樣的遭遇,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又涌了出來。
「覺……我知道了。我想到,如果,你從冥界去到現在的地獄的話……那裡有位神明,或許能幫你找到她在哪裡吧。所以現在,打起精神來吧?」
「嗯……」帶著哭腔答應,同時我感受到,她纖細光滑的手輕輕劃過我臉上、把兩顆淚珠拭掉,讓它們落在西行妖的腳邊,「雖然我與妖夢朝夕相處,但,你和戀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啊。你們……我也想不明白你們三人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但我在那段時間裡,一直都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待了呢。」
她抱著我、在我耳旁柔聲著,「亡靈有永久的『生命』,那麼我會永遠愛著你們的哦。」
而我只感覺所有的憂慮都一消而散了。
「……這樣的話,今天一定要養好精神哦。時間也不算早了,我陪著你在後園再走走、賞賞櫻花,之後就回去吧。」
「嗯、沒問題。」
和她說說話,我的心情不知不覺就變得舒緩下來。就算我一定要走上一條滿是危險的道路,我也完全不必感到過分的緊張吧,畢竟,身後還是有可以依靠的人的。她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站起身來,彼此都一言不發,只是慢慢地走在櫻花海之中、任由花瓣飄落在自己身上各處。此時冥間的寂靜天地中,自然地溶融著一股花香、一股思念的味道。
一直到回了白玉樓,我和她都沒再說一句話。我走在她前面兩步遠,於是先行拉開了白玉樓的大門,裡面泄露出來的歡樂氛圍一下子浸透了我的心頭。雖然人數不多,但阿燐、阿空和妖夢卻一直有說有笑著。不用想我也能猜到,多數都是關於我和幽幽子姐姐的話題吧。我的嘴角也終於提了起來。
幽幽子姐姐徑直坐上了主人的位置,「所以,大家都想一想房間分配的問題啦。妖夢,你喝的有點多呢。」
「嗯、嗯唔嗚……幽幽子……小姐,抱、抱歉……」
「那,……你該不會沒有收拾客房吧。」
一時間,妖夢雖然還帶著酡紅色的臉頰,人卻像是清醒了不少,一下子端正了坐姿,「哇、哇啊,幽幽子小姐,我忘記了!不、不過,客房,之前的,有給紫大人常備的那間!」
「呼、那還好。那麼各位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身為主人的幽幽子姐姐是自己一個人睡、身為主人的威嚴,這是毫無疑問的。以我的習慣來講,我也一個人睡,不過我挺想念那種可以和戀戀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的感覺的。
「嗯、阿燐,那我們,可以一起嗎?」是阿空的聲音,我看向她們倆,顯然也喝了不少。
「當、當然沒問題啦……呼喵……吃不下了……」
於是,我和妖夢對視在了一起,彼此都露出一個笑容。我確確實實感受到,那個笑顏和記憶里,是一模一樣的。我一定要和與自己一起長大的朋友好好敘敘舊啊。
幽幽子姐姐便笑著替我們說出,「你們肯定也很想好好說說話吧,而且這樣應該沒關係、畢竟你們倆小時候特別要好呢。」
「那,妖夢,我沒記錯的話,」我的視線轉向廳堂的另一角,一條掛滿了錦織裝飾的走廊,「你的房間就在那裡吧。我們走吧?」
「嗯。大概要先收拾一下,覺也一起來吧。」
過了不長時間。我沉默著、仰面睡在榻榻米上。當然,平時居住的環境仍然讓我對榻榻米、棉被還有妖夢的組合感到不太適應。我感到手心一涼,毫無疑問,那是體溫比我低的妖夢輕輕拉住了我。我也有種預感,這些問題她是遲早要問的。房間已經關了燈,我能感覺到黑暗裡那冰涼涼的妖夢的半靈正在不遠處。夏天的話,有時候戀戀也會抱著她或者半靈睡覺……也許是因為不完全是人類或者妖怪,像她這樣的半靈體溫會更低些。
「覺,」她轉過身來、對著我耳旁輕聲著,「我也好想你和戀呢。不過,這回……怎麼了,你沒有帶她來嗎?」
「……」我想了想,也轉過身面對著她,「我來到地上就是為了她……為了找到她。很久之前那次意外,弄得我和她失散了。其實也可以說,是她自己離家出走了吧。」
「什麼……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可以說說嗎?」
「那我就,從我們離開白玉樓開始說起……」
猶記三百年前的那一天,妖忌爺爺傳來有關於我住地的消息。在心裡不知憋了多久的那種對族人不告而別的惋惜、以及不知母親能否得到安好的對待的罪惡感,都在驅使著我上路。於是我迫不及待地帶上戀戀、告別了白玉樓。我記得來時花了不少時辰,然而這一次,也許是回家的那種並不對好結果的期待感,——又或者是緊張感,讓我帶著她加快了腳步。下午臨近黃昏,道路的盡頭處的所見,卻是與靜態的橙光並不相同的晃動著的光亮。只見密林之中,我所熟悉的方位亮起來的是巨大的火焰光亮。那時候,我是因恐懼而不知所措的。族人的聚居地,稀疏的房屋連環,被鍍上一層血光——喊殺聲被數以百計的火把蒸烤而上,震徹半邊高天。
我便沒有再往前了。我看清楚了、敵人是人類。
「快、快走!離開這裡!人類……你們是覺族的繼承者……」
面前渾身是血的可憐人,第三隻眼已經永遠合上了。我想,那時候……要是我沒有因為恐懼而猶豫、陷入混亂與不知所措,那又會怎麼樣呢。人類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終於回過神來、帶著戀戀往反方向逃離……
我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我們這一族,終究還是招來災禍了嗎……
然而逃跑已經太遲了,我們並沒能在被人類發現之前消失。儘力地,我拉著戀戀就這樣沒命地跑啊跑啊……這一回,選擇了不同的路徑,我們前進的方向是向著妖怪山的山頂的。但,山頂之後則一定是無路可退了吧?
母親所講的知識里,也有不少關於地下的傳說。那一次,我在臨近山頂的地方,看見了在那時的我的認知之中,只應該存在於母親所講的故事裡的東西——那不可思議的巨大坑洞,深不見底一路通向了不知何處。那麼人類的軍士們在身後群山之間的兵戈摩擦聲越來越近,留給我和她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要想真的逃跑,辦法只有一個了吧。我們站到了它邊上。
「戀……」我轉過身,「媽媽說過的,那些她到地下的經歷……你也知道吧。」
正說完,我才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她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圓帽下的眼神越來越變得像現在的我,像那種厭世的陰沉。我感覺有點糟糕。
「嗯。但既然姐姐騙了我……我也不打算再跟著姐姐了。」她低聲說著,語氣也一反常態,現在想來,是不是其實……她一直都有這樣的一面呢?只在自己一人的時候,這樣對自己說話?
「……戀?!你、你在說什麼……你……」但那時的我對眼前的狀況僅僅只有難以置信和一點點痛感。
「明明……說好是去玩的,可是回來的時候,卻……卻……姐姐,說什麼都是你騙了我吧,就那樣丟下了媽媽,就這樣逃避了一切?」
「戀!」不自覺地,我拔高了音量,「可以,給我解釋的機會嗎?」
「不、對不起,姐姐。現在我下定決心……要變得更強了。有機會的話,我會報仇的,替媽媽和大家報仇。如果姐姐仍然想要逃避一切的話,倒不如,快點離開我吧。我,我討厭你、姐姐。」
她這近乎瘋狂的話語,對我來說,卻是比人類的刀劍更有威懾力的。這下子,我已經徹底腦袋發空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正當我陷入徹底的迷茫時,面前,忽然地一股狠狠的推力傳來,我失去平衡、仰面向後倒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戀……為什麼?
可是,這樣的我,卻並沒有殞身。仍然能醒來,是哪怕被稱之為「奇迹」的可能性,也實現不了的事情吧。那麼,又是誰……
身體好重、好痛……睜開眼的瞬間,我的淚水就在眼眶裡不停地迴轉著。眼前漆黑的小房間,還有一位身纏漂亮淺藍浴袍的小麥色長發女子,構成一幅溫馨而讓我感到些許陌生的親切的畫面。
「醒了啊。瞧瞧你,這是怎麼了……枕頭都哭濕了呢。」
「你、不……您……您是……」
「星熊勇儀。歡迎來到地下,那麼從今天起,你也是被地上拋棄的妖怪的一員了哦……我有辦法,讓你在這裡能活下去。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很特別的傢伙。」
……
「那麼,大概,就是這樣了。」我述畢、只感覺眼眶濕潤。
「原來……」妖夢思考了很久,才說著,「起因都是人類嗎。沒能替自己的朋友盡一份力,讓我還挺有罪惡感的。總之、覺,……對不起啊。」
「何必那麼說呢,這件事本來是並不牽扯到你的呀、妖夢。而且,我倒覺得,也許是我之前身為姐姐、對她並沒有足夠的理解和關心,只覺得她是個僅有童真的孩子,才讓她到那時徹底拒絕了我,這麼想的話起因在我而非人類。我不知道,如果她仍然記得我的話,之前在那船上遇到她的時候,她是用什麼樣的感情來看我的。」
「可、可是……你們倆明明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不是就應該互相幫助嗎?」
我一時又沉默下來。需要時常進出冥界以處理事情的妖夢,在這百年間結實的人無論如何一定是比我要多的。然而,她卻依然把我看作最好的朋友、戀也是。那,我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卻沒有多少。我被戀戀推下去之後,究竟為何能夠活下來,我仍然不知道,醒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勇儀小姐,就算我問,也從不告訴我,出於對她的尊敬,我是不會對她使用讀心的。但我和她,又似乎並不像是小說里看到的被救下之後領養的那種關係,反而更像是朋友吧。還有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位屍解仙,「太子殿下」了。我完全無法評判我與她能不能稱朋友,但至少有點像——因為我和她也算是互幫互助過了吧。說不定她此時正用預見能力盯著我看,而且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吧。
關於友誼圈的聯想,我就此打住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請幫我找找戀的線索吧。謝謝你能聽我說完,妖夢。」
「沒關係……畢竟是最好的朋友嘛。」她露出一個齜著牙的可愛笑容,牽住了我的雙手,「我一定幫你哦。」
我情不自禁地也微微笑了起來。畢竟,白玉樓里的氛圍,要比在外面任何地方都讓我安心得多。我貼近了她、和她抱在一起,雖然時節並不是夏天,因而逐漸讓我感到有些冷,但既然是好朋友……在有限的重聚時間裡,親密一些又怎麼了呢。
「嗯、那麼,我先休息了。幽幽子姐姐說,我的下一站應該是地獄。所以說不定要走很遠的路,那麼就……」
「好,那就晚安嘍,覺。」
「你也晚安,妖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