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九·息吹烈風,無間地獄
夜已經很深了,我卻遲遲沒法睡著。沉暗之中唯一的動靜,便是從窗外黑漆漆的天空里傳來的園林的細細流水聲。身邊的半人半靈早已熟睡,她緩慢的呼吸一縷一縷地纏在我的右臂上、令我周邊的氣流越發寒冷。灰黑之中,我也靜靜地躺著、看著妖夢安穩睡著的樣子。
一抹紫色微光忽然在我眼界的邊緣亮起,我第一時間就想到那個傢伙了。我轉過身去,左側,和我的雙眼差不多高的位置,出現了像之前一樣的紫黑隙間,但這回僅僅只有巴掌大。很輕很輕的話語聲從裡面傳來——輕得不像是她之前那幅輕浮自若的樣子,「覺,還沒睡么?」
「……睡不著罷了。」我也以差不多的音量回她,我並不想吵醒妖夢,這當然麻煩。
「嗯、這裡不方便,我們出去說。」面前的隙間消失了,同時我感到自己突然墜落下去!
一瞬間的熟悉的失重感,我眼前一黑又一亮,摔落在了某種柔軟物體上,不是很疼。一看,似乎是某種簡約風格的家居,形狀倒是頗像地靈殿的沙發,然而卻一點過多的裝飾也沒有、是全黑的。雖然不喜歡它的外觀,但軟塌塌的坐著還挺舒服。妖怪賢者換了身紫紗白邊的洋服,仍然以端莊優雅的姿態,雙腿並起、手合身前,這樣地坐在我的左手邊。她轉過頭,亮紫色的雙眸如同深潭秋水,眨了一眨、對我露出一個莞爾的笑容——說是微笑,卻有些太過了,那是種十分淡,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笑。之前太過倉促,連這麼一位和母親有關係的大妖怪的面孔我都沒能完全記住,現在看,就算把她放在諸多有著美艷容顏的成熟女性之中,也絕對是最有魅力的那個吧,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神秘感,因而非常吸引人。
看樣子這裡是某種高處了,面前有著許多我猜是房屋的東西,它們的樣子非常奇怪,彷彿只是為了儘可能塞下更多人般的,築成了高高的稜角分明的柱體,而那灰白色的外牆上,開著一扇又一扇的單調玻璃窗,如同棋盤上的方格排成了絕對的矩陣,少數窗子里還亮著熾白的燈光,透出那被削成沒有任何亮點的矩形的玻璃。我猜我和她所在的正是這些奇怪的樓房之中比較高的一座的頂上。往下看,仍然是完全不像是幻想鄉的、多用純粹的幾何圖形組成的道路,我不認識那些灰色而幾乎不反光的材料,說是石材,但好像又不只是石材。腳下的這條道路看起來比人間之里那兒通向廣場的大街還要「整齊」,灰黑的路面被豎在兩旁的十分高的桿狀照明燈照亮——那燈,散發的光也是不存在於我認知里的,比起河童們口中的「電力照明」,這玩意的光卻是淺黃色,但若說它是火光,那麼它未免也太亮和太靜止了些吧。中央刷著白色和黃色標記的道路縱橫交錯,形成了一個又一個方格,甚至於形狀上和人類的農田相似。我忍不住又抬頭看天,僅有一輪完全看不清楚的月亮掛在很遠的天空中,比在冥界甚至幻想鄉見到的都小得多。而星星,……我一顆都沒看到。
「這是什麼地方……好可怕。」我忍不住問她。
「外界,在幻想鄉大結界之外的地方。也就是,普通幻想鄉人口中的『常世』。你覺得看起來怎麼樣?」
「真是個糟糕的地方啊。雖然比幻想鄉的夜晚多了許多光亮,但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反而更感到悲愴和恐怖……還有,亮著燈的窗子里的那些人,他們在幹什麼?如果是在工作的話,那也太……反正我討厭這裡。」
「我覺得,你的看法多少和我有些相似吧。」她看著遠方彷彿無盡的燈海,「這裡的人們眼中,永遠不會再有可以冠上『幻想』之名的東西了。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變得更加富有吧。這也導致了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妖怪或是神明了……如今,那些種族早就進入幻想鄉了吧。」
「在這裡的生活一定很單調無趣吧。……唉。為什麼會這樣呢。」
「外界的人類憑藉科技智慧自以為主宰了世界,把任何威脅到自己的東西都殺了個乾淨。這方面,幻想鄉要好些吧。哦、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她也知道,這句話無形之中就讓我聯想到那天的事情了。我搖搖頭,「沒關係……我不會在意的。人類的性子里天生帶著自私吧、對嗎?」
她沒有回答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然而轉移了話題:「對了、你記得……被你帶走的那東西嗎?我之前說過的?」
「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難道,難道是那石頭嗎。當時我帶著戀走的時候,身上除了吃的東西,就只剩下它了。媽媽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留著它,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有什麼用呢。現在,它被我放在地靈殿里當收藏了。」
我看著她微微搖頭、抬手又憑空撕開了一個隙間,把戴著連袖長手套的手臂慢慢伸了進去。隨後她再把手拿出來時,手中正是那玩意兒。
「拿好。它是你母親很久以前在地下發現的。總之,你很快就能用得上它,相信我吧。那麼,再陪我坐一會兒吧?」
「嗯……」我從她手裡接過這塊在地靈殿放了幾百年的符石,上面那有些像眼睛的圖案,在高空的風裡涌動著深紫色的光芒。然而除了冰冷,我感受不到什麼應該和它的描述相稱的特別感覺。索性,我就把它攏在懷裡、放鬆身體躺了下來。
「……所以,我怎麼稱呼您呢。」我轉頭看著她,無端地聯想到這個問題,「紫小姐?」
「嗯呵呵、……不錯。隨你怎麼叫啦,我可不在意。你應該多想想之後要怎麼辦吧?」
「唔……下一站是地獄呢。雖然應該好好休息,可是睡不著……」
「地獄嗎。」她聽見,就忽然收起了那顯得有點輕佻的笑容,轉成了嚴肅的神情,「地獄……我知道了。雖然都是『地獄』,但是那裡和你平時生活的地方,可是完全不一樣、甚至於會顛覆你對這個詞語的認知的。你得稍稍做點兒心理準備,我猜這是你這次離家要去的最危險的地方。」
「我想也是。但,無論如何……為了她吧。」
「好。我喜歡你這個態度呢。話又說回來,之後要是有什麼問題的話,也可以來找我,能告訴你的我都會說的。」
「可……我怎麼找到您呢。」
「問得好。……」她似乎被逗笑了。我不理解。
於是任我怎樣追問,她也沒回答了,只是靜靜坐在這傢具里,看著面前虛空一般的街道,艷紅的嘴唇時不時微微地顫動幾下,又看不出來在說些什麼。我沒辦法得到答案,也就僅僅是陪著她地,緊緊靠在了她邊上。我能感覺到她身上那縷想念的味道,一定是她在追憶故人吧。……至於是哪位故人,我也猜得到。
不知多久,周圍的風漸漸地緩下去,我的睡意雖然姍姍來遲、不過終究沒到不可接受的地步。我好像不知不覺地靠著這位妖怪賢者睡著了呢……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感覺。難道,能透過我看見母親嗎?
……啊,這些都是夢裡的問題了。
待我睡醒,時間是清晨。灰白的天光斜斜地照進窗里,整個日式的房間半明半暗著,很有朦朦朧朧的美感。我正躺在原來那裡,妖夢就在身邊、還沒睡醒。那塊石頭則安然無恙地卧在枕邊,而我身上,厚棉被蓋得好好的。想來,紫很會照顧人這種事,應該合乎情理嗎……?
我決定出去走、呼吸一下地上清新的晨風,也把我剛剛去了外界半夜的身體好好緩一緩,幫它確認自己確實還在幻想鄉里。我帶著石頭起身,盡量悄聲地摸出了留了條縫的木屏風移門,隨後步伐輕快地離開了主樓。
我冷得打了個寒噤,畢竟還是早夏嗎……左拐,眼前是親切的人造園林,它有著澄凈的池水、數瓣華貴的蓮花、漂亮的雕花石欄,以及由石砌的塊磚曲徑通向的,身處池正中的六角小亭。遠遠一看,想不到亭中紅木長椅上,幽幽子姐姐正靠在廊柱上微微側身、低頭沉思。我於是快步而上、小步走過那一塊一塊嵌在靜水中的圓形古舊石磚,它的頂面幾乎剛剛好和水面相合,而若不是因為在冥界之內基於「死」的靜態自然規律,這種設計是無法實現的,反而會因為水面的時時升降而顯得很失敗。也正因如此,它幾乎能讓走上它的人感受到生死的厚度。而站在一旁看,彷彿像是走在水面上,風雅而仙氣四溢。
「幽幽子姐姐……早安。」
「啊、是覺啊。我正想你的事情呢、來坐吧。」她眯起眼睛,笑著對我招了招手,我也走進亭頂之下、坐在她邊上,「那麼,紫她應該也找過你了吧?她剛剛來這裡,交代了我一點兒小事。」
「嗯。說實話,你們倆認識這種事,我完全是猜的呢。她給了我這個,您知道有什麼用嗎?」我把左手抓著的石頭抬起、遞給了她。
她把它翻轉著看了看,「紫剛剛說的就是有關它的事情呢。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像眼睛一樣的符文,和你這一族,有什麼關係呢?」
「嗯?」我有些驚訝,這是我從來沒想到的事情,「沒有……那,要怎麼做?」
「來,你拿著它,然後用你的第三隻眼,就這樣看著中間那圖案。」
我聽話照做了。盯著那深紫色的圖案看,一股奇妙的感覺突然湧上我心間、甚至滿溢在了四周。
通過雙手和第三隻眼,我察覺到,從裡面傳來的力量類型,和我是一模一樣的。它們慢慢地向著我游移,前所未有的……妖力被注入的感覺。難以形容,也許像是不通過嘴巴地喝了一小桶水,但並不那麼難受。
「如何?」幽幽子姐姐笑著輕輕摸摸我的腦袋,「恢復了吧?」
「……嗯!」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再度感到和平時一樣的力量在我體內翻湧著。希望它接下來也別讓我失望。
「我想,它的用途也不止這一個吧。你先留著吧,紫也說,一定別丟了哦。」
不多時,樓中已有動靜,睡著的各位都先後起床了。妖夢準備早餐的時候,我仍舊一個人坐在稍微變暖了的亭中,微微蜷著身子,半是觀賞著池水裡通過特定的辦法定格成永恆的水生植物,半是思念著母親和戀戀。下一站將是對於活物來說更可怕的地獄,但我不會再停滯不前了。我確確實實歷經了許多悲劇,想要扭轉結局,很顯然只能靠自己與同伴的努力了……「覺,加油啊。」我對自己說。
「覺大人?」
是阿燐的聲音。我轉頭看去,她正踩在水面上——不,是貼合水面的石磚塊上,邁著靈動的小步很快地向我走來。她坐在了我身邊、帶著一幅有些喜憂參半的表情,紅寶石般閃亮的貓瞳直直地看著我,甚至還隱含著替我排憂解難的期望。我還沒想著去猜她應該在想什麼,她就先開口了。
「昨天晚上,您回樓里來的時候,咱見到您臉上有淚痕呢……您還好嗎?」
「……」我好一會兒沒開口,只是想著該怎麼說這話,「那麼,阿燐你想,假如,是我,和阿空,一起離開了你三百年,你會有怎樣的思念呢。」
「您和阿空的話……我肯定會很傷心的來著。覺大人一定也是吧……」她很少見地沒用「咱」這樣顯得活潑可愛的自稱,想必是真的在認真思考吧,「我好像也能體會到一點覺大人的感受了。如果說阿空和我像是姐妹的話,那麼有時候,覺大人反而更像媽媽了呢。」
「……畢竟,也算是我把你們倆養大的呢。」我因為長久沉思而看不到半點愜意的嘴角,終於稍稍放鬆了一些。再怎麼說,這樣的話題也會讓我開心一點吧,「我說不定已經是個失去很多東西的人了,那麼阿燐會一直陪著我的吧?其實……對我來說,孤身一人的感覺還挺可怕的。戀不在身邊的日子,如果也沒有你的話,我……」
「請別再想下去了啦、覺大人,您放心,阿燐一定永遠陪著您。」她答應著——她知道我是有幻想過度以至於容易形成妄想的毛病的,所以提醒著我。她又輕輕牽住了我的手,一股溫熱的感覺。
「那……先回樓里吧,覺大人。外面有些冷呢。」
我與阿燐回白玉樓用過了早餐,最終還是狠下心,很主動地向幽幽子姐姐提出了辭別的請求。「幽幽子姐姐,我想我還是該儘早出發了吧。雖然我也想在白玉樓和你、妖夢多敘敘舊,但是戀她還在等著我啊。」
「是呢。這樣,你們還是快出發吧。我讓妖夢先帶你們去彼岸吧,和閻魔交涉一番,進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幽幽子小姐,」妖夢忽然上前一步,「我答應覺,一定要幫她的。我曾經沒有幫上自己朋友的能力和機會,而現如今,我不想在有能力的情況下錯失機會。可以讓我和她們一起去嗎?……不論結果如何。」
「不想再留下遺憾嗎。……好,去吧,妖夢。正好,也是檢驗你修行結果的方法。」幽幽子姐姐溫柔地笑著、揮了揮扇,「我等著你們,祝好運哦。」
出了白玉樓,妖夢就一路帶著我們一行人走進了後園,雙劍的鞘隨著她的步伐而一點點上下顫動,「要經過西行妖哦,大家可別太吃驚了。」她這麼說了一句,我猜她對西行妖倒也是頗為自豪的。
「嗯、昨天,我去過了。真的很震撼。」
「西行妖是什麼啊?一種妖怪嗎?」阿空探著腦袋,一臉好奇地問著。
我不禁出於善意回答著,「不是哦……西行妖,是一株巨大無比的櫻樹,你們也許完全無法想象它盛開的時候有多麼美麗吧。不過可惜,它盛開不了。」這些都是幽幽子姐姐從前告訴我的,我一直記在心裡。
「確實呢……這是白玉樓的遺憾,冥界最大的遺憾……」妖夢接了話,「關於她還有個精彩的故事,只不過幽幽子小姐不肯輕易說罷了。」
巨大的輪廓顯現於視野遠端,慢慢地越現越清晰,走近西行妖的樹莖,我仍然不由得屏住了氣息。這棵樹也許不僅僅只是樹了,它攝人心魄,直至讓人不管看到它多少次都不會覺得單調。在我的主見中,幽幽子姐姐也像西行妖一樣美麗。她善良、溫柔,待人溫和,不論是誰。在過去的日子裡,我懷念她的次數也許僅次於戀戀吧。
在阿燐阿空無以復加的驚嘆之中,我只清晰地聽得妖夢的感慨。
在樹下並未長久駐足,我們開始向後園的另一邊進發了。在櫻瓣鋪成的長河中涉步前進,一刻多鐘之後,天空忽然慢慢地轉黑了,隨著我的前進,眼前看到的天幕,一點點暗淡著,細碎的星星竟然緩緩地出現……「不遠了。馬上就會到是非曲直廳,一定要尊重閻魔大人啊,不然後果很恐怖。」
正說著,周圍的櫻樹忽然一下子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垠的草原,還長滿了艷紅色的捲曲低矮花朵,……曼珠沙華,致命的美麗。遠處,幾乎在視野的盡頭那地平線之處,廣布著大概不可能存在於凡世的巨大峭壁。
我眼前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墨藍的天忽然之間轉向了紅色,周圍的地面竟然猛地隱去了,我踩著的,是暗紅色的堅硬石磚。四面的景色,包括遠處那彷彿怎麼走也觸不到的巨峭,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鮮紅刺眼的虛無。正前方,長條形的案桌,鐫著雍容華貴到讓我有些不適的金絹桌布,鋪向前邊,桌前刻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鎏金大字,氣派而莊嚴之感,撲面而來。想必,多樂天的人見了這場面,也會啞然失笑吧。只見案桌之後,坐著一位頭戴藏青色金邊大判官帽的綠髮少女,想必她便是管理幻想鄉的閻魔了吧。
正低頭看些什麼的她,聽見動靜,向這邊一瞥,有一點點驚詫地錦眉微皺,直接看向了領頭的妖夢,「冥界的使者?怎麼會想到到這裡來?」
「回稟閻魔大人,要事在身,屬下必將領著她們去到地獄。不花很長時間,屬下明白規矩……十二時辰之內必當返回。」
「身後是誰?」她聞言,又看向了我,隨後意義不明地點點頭,「我知道了……現居地靈殿的,被放逐的妖怪古明地覺,也是現在舊地獄的管理者吧。」
我被叫到,於是上前一步到了妖夢邊上,有學有樣地對她行了和妖夢一樣的禮,「回稟閻魔大人……我並不認為自己算是管理者。但,既然那裡混亂無序,我便派自家寵物鎮壓怨靈。畢竟是自己的住地,不能放任危險的生物亂來。」
「很好、我認可你的謙恪和責任心。雖然彼處已經廢棄,但仍需鎮壓怨靈們……單憑鬼族是不一定足夠的。看在這份上,你跟著她進去吧。但,再後面的二位,很抱歉……地下能被判為「正義」的妖怪之中,你們並沒有被記錄在冊呢。」
「……」阿燐聽了,看起來甚至有些傷心地看著我,眼神水潤、依依不捨,「覺大人……不,閻魔大人,……冒犯了,我們會等著的。」
「不能進去嗎……覺大人,那、那好吧。」
「阿燐,阿空……我很快就回來。」我也很是不舍地,揮手向她們告別。
「可惜呢。但是,我們時間不多,覺,動身吧。」
「嗯。」
眼看,閻魔手中執起了金黃色、反射著深紅天光的大簽狀物體,她將它立在了面前、口中喃喃著聽不清楚也大概無法翻譯的話語。也許是某種咒文吧。突然她又對我們說著,「謹記,地獄烈風無情,莫要多加停留。若過十二時辰,則肉體潰散,靈體永徘徊地獄之間不得往世!」
「明白。」妖夢作揖應道。
「見者生不見者劫!暴風歇息、急急如律令,渡!」
亮紫色的光自天照下,覆蓋住了我和妖夢的頭頂。一瞬間過去、眼前,案桌、閻魔、阿燐阿空,都不見了,轉眼而看,居然……又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極短時間之內的數次環境變化令我稍稍有點兒頭暈,但此時,一陣混著血腥味的塵風打在我臉上,把我直接打得清醒得不行。腳下儘是一片亂石灘,不知下面是否有著承托不起罪人的血水……天空則是血紅色,覆蓋了整個眼界,荒蕪而平坦的大地之上見不到任何東西。那樣的烈風還在不停地亂吹,原來現在的地獄竟如此的殘酷嗎?
「來了,可是……妖夢,現在怎麼做?」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妖夢無奈而且有些窘迫地對我攤了攤手,「我只知道,若是幽幽子小姐所說的神明的話,那應該是在地獄最深處一個名叫畜生界的地方。畢竟地獄也沒有更多真正的神明了吧。」
「可是,不知道方向呢。」我看向四周,任何一個方向的景色都幾乎沒有差別,很難想象在這裡要怎麼生活下去。突然地,幾十隻像是動物靈的淡綠色靈體擦著我們的頭頂徑直飛過,沖向一個方向去了。那裡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妖夢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動靜,身邊的半靈也敏銳地顫動著,「我感覺到,是戰鬥的氣息。這麼說的話,根據我對畜生界不多的了解,那裡是地獄之中權勢爭鬥最激烈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幾幫人……不,幾幫靈,在打來打去爭奪生存空間。」
「那麼就跟住它們去看看吧。希望不要無功而返。」
我們二人同時飛了起來。說起來,我能夠再度使用力量,全靠那塊來歷不明的石頭呢,它究竟有多強的力量……
狂風經常卷裹著飛沙打在我的身上各處,我和妖夢幾乎是貼著地面飛行、才不至於被那風沙打到滿臉是血。但,還是挺疼的。好不容易,一直在紅色的深空里前進的那一群動物靈,終於放慢了速度,我和妖夢於是也稍微慢下來了。天空不知何時由紅慢慢轉黑,斜坡之下的遠處,是許多樣式奇異的高樓,樣子和紫帶我去外界看到的不知為何十分相似。
在我有些疑惑時,妖夢指向一個方向,「快看!」
那群動物靈撲向了一處半空中的位置,大概在樓房群的邊界處,兩個身影正激烈地交手,而幾發亮著閃爍紅光的彈幕飛進了我的視線。我條件反射地張開了屏障擋下,卻發現這彈幕力道奇大,使用者的咒術力量無疑遠在我之上。我有些緊張起來,但隨之也發現其實我並沒有被注意到,這只是那二人的戰鬥所迸散的彈幕。
「那現在,要怎麼辦?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插手。」我提出了保守的意見。
「靠近一些吧。至少,說不定我還記得幽幽子小姐是怎麼描述那神明的。」
頂著四散的風,我們向前進了一些。於是,我便能看清楚其中一者穿著淺青色的薄薄短衫與剛好及膝的百褶裙,有著金色短髮、頭有犄角、背披綠胄,拖著長長的龍尾巴,想來也是某種動物靈。而另一人身上卻看不出任何動物的標誌,她戴著墨綠的頭巾,身後盈藍色長發飄拂,穿著金黃的長裙與藍綠交錯的的工作服。她手中似乎還有著數把小棍狀的物體。
「啊、那是……」妖夢似乎愣了一下。
「偶像【埴輪人馬造物】!八千慧,奴役人類靈的願望,在我這裡是註定失敗的!」那藍發女子身上散發出耀眼的淺藍光芒,力量好強……從那輝暈的光線里,緩緩浮現了數個深色的影子。那是某種我從沒見過的生物,看起來結構簡單,土黃色的橢球形身體,中間生著一雙黑洞洞的眼睛,而身體側邊有著類似手的……唔,實在想不到怎麼形容這些東西。它們手上還拿著短劍、矛、弓之類各式各樣的簡單武具。
而我看向另一邊,動物靈們湧向了金髮女子、護在她身前,同時與她一起向前集中火力。但,所有的攻擊打在另一邊已經列成方陣的不明生物身上,都好像完全無用,不是被它們圓潤並且看起來挺硬的身體彈開,就是完全撞毀了。
這幅畫面引起我一瞬間的思考——召喚眾多的隨從來戰鬥,就是現在地獄的戰鬥方式嗎?說不定有時候我也可以小手一揮喊出一群寵物吧……嗯、想來是不可能的。
金髮女子那一邊如我所料已經陷入了劣勢。另一方的頭領,那聲氣勢十足的大喝穿透有些焦熱的空氣傳來——
「挺進!」
隨聲而下,方陣中所有的土球們都動作極其整齊地動了起來,那機械感已經到了足以讓人看了雞皮疙瘩掉一地的地步了。而金髮女子則帶著她的不斷被擊破的動物靈們邊打邊退,看樣子是準備撤了。
「袿姬……既然用了這一招,我便不再糾纏。後會!」
她上下翻飛、了無影蹤了。被稱作袿姬的女子見狀,把手中那些小棍,都隨著雙手放下而收進了工作服的口袋中。那些生物隨著周圍戰鬥氣流的止歇,身體居然緩緩崩解、化作土灰飛散了。
「……好詭異。」我小聲地擺出我對這種戰鬥方式的評價,「妖夢,我們跟著她吧。」
「正有此意。她正向著畜生界的中心去呢,在沿著街道走。」
說是街道,其實那好像只是比較平整的巨大石面吧,完全是未加修繕的。黑漆漆的天空里,時常見到一串串靈體在游弋,組成了這裡獨有的繁星。
我們在後邊遠遠地跟著她飛行。只是一小會兒,前面遠處的下方就出現了一座在奇異的高樓之中顯得更為奇異的低矮建築,面積極廣,拱門狀輪廓的中間,是一個幻現著盈盈藍光的鎖孔圖案。隨著這東西在視野里逐漸清晰,前面在飛行的女子也向下而去、直至落在了地上。
若不是她的行跡,我還看不見這建築居然有門。那小小的門,從上面往下是極難看得見的。門前的不遠處又站著另一位金髮的女孩,但氣質上和剛剛那位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全身都束緊了金黃色的連片鎖子甲,腰間又別著什麼曲棍狀物,我隨意地猜測那大概是武器。這麼猜也是因為,自打我進到這個地方開始,濃烈的戰爭氛圍就沒消失過。
妖夢也向下去了、我緊隨其後。在我們落地時,剛好聽見了她們的對話:
「磨弓,這邊,沒什麼問題吧?」
「袿姬大人請放心。這裡有磨弓和大家在,那些傢伙絕無偷襲的可能。」
「嗯、真是辛苦你了……那,我就先回園裡去了,這裡還得繼續拜託你。」
「明白。不……等等,袿姬大人,身後!」
啊呀,我們好像被看見了。那渾身金色的女孩拔出了腰間的武器,用它的黑洞洞似的尖端對準了我們,出於那種武器可能帶來的威脅,我沒有亂動,但把雙手舉在了面前,這應該可以讓對方暫時不攻擊吧。
另一人也轉過了身來,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走近了,「是誰?兩個在這裡沒見過的面孔。如果是人類靈的話,還請快點到我身後的靈長園裡去,這裡很危險。……不,你們……你們是?」
她顯然看出來了異常,漂亮的紫色瞳孔之中,不知為何閃過一絲似曾相識的神色,讓我也有些疑惑。
「噢……您、您好?」妖夢試探性地問好著,「您是?」
「我叫做埴安神袿姬,地獄造形神。我很驚訝,你們,是活物啊。不過似乎又並不是和我一樣的神明,是妖怪吧。」
「是的。我的名字是古明地覺,舊地獄地靈殿之主。」我向前走了半步,而她身後用武器正對著我的那女孩此時也跟了上來。
「吾名魂魄妖夢,白玉樓二代庭師。這麼說來,在下之前一直從冥界之主口中聽說關於地獄神靈的事情,而今終於得見呢。不過,和想象中那位又似乎不太一樣。」
「嗯?」她聽著我們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氣氛就這樣有些尷尬地持續著。眼前的神靈一直盯著我看,表層意識傳達著好多混亂的讓人辨別不清的思考。
「唔、嗯……」我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把眼神轉向她身後的女孩。果然不出我料,她愣了一下、眼神里出現了猶疑,隨後把武器放下了。
「舊都,冥界,嗯,我還算熟悉……好啦,你們看起來倒也不像是敵人。那麼,身為活物,為何要造訪地獄呢。」
「我想,我們要找的說不定就是您。」妖夢淺淺地鞠了一躬,「您剛剛提到自己是神明了吧。我知道關於您的一些事情,比如——您是有能力知道現世發生的事情的。對嗎?」
「原來是為了這樣的事情?……地獄作為世間萬般生靈的歸屬,自然會被常世發生的諸事所影響。不過,我的手段更根本一些。總之請先往靈長園裡走,外面還是很危險的。如你們所見,地獄的生存戰爭永無止息。」
一邊隨著她向著那建築物走去,我一邊嘗試著和她拉近距離,「剛來這裡時就看到了您和另一位……的爭鬥來著。那樣的戰鬥方式我從沒見過呢。」
「我可是造形神,戰鬥中,我的力量根基便是自己所創生的事物,那些士兵們雖然外觀不怎麼樣,但戰鬥力方面是毫不遜色的。」她回頭、微微一笑,「但那傢伙,只是把自己手下的動物靈喊來支援罷了,跟我比起來還是有差距的。噢,你們知道她是誰么?」
「……不知道。不過我猜,又是地獄另一方面勢力吧。」
「沒錯。若將我的靈長園也算在內,地獄一共有四方強者。其一便是擅長詭計與奇襲的鬼傑組,首領就是不久之前你們看到的我的對手,吉弔八千慧;其二是善於正面戰鬥的勁牙組,首領名叫驪駒早鬼;再然後,還有饕餮尤魔和她所建立的剛欲同盟。不過除此之外,這裡也存在著其他各種各樣的組織。當然,除了我這邊以外,這裡的所有生靈的唯一目標都是活下去。」
「那麼,您呢?」
「我的目的是守護。在現世,擁有智慧的人類已經不再懼怕妖怪或其他任何異己,甚至,在外界他們已經成為了世界的主宰。但在畜生界,既無獠牙,又無利爪的人類靈,卻反而是所有靈之中最弱小的。它們被當成奴隸,被支配、被殘殺,被當作資源而受各方爭奪,永日不得安寧,除了願望,一無所有……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聽從它們的願望而來,把這座古建築,改造成現在的樣子,以此保護它們。」
「這也就是為什麼您會招致其他方面的一致敵意么。」我思考著、看著她一手撫摸著似乎發著微微亮光的金屬質感青色牆壁。
隨之,我們通過那走廊、來到了建築的內部。別看入口小,我沒想到這裡面竟然很是寬敞。面前有著四方形的迴廊,而正中的大片區域被高大的玻璃幕牆圍起,我沿著它向上看去,上面修建著半球形的穹頂,作著深棕色的星空裝飾,而且也照樣充滿了那些靈體。我想,依她所說,這些都是人類的靈了,但在我眼裡不知為何這有種軟禁的味道。
「是啊。『孤立無援的造形神』,埴安神袿姬,那便是我。」
又跟著她拐了兩個彎、她帶著我們走進一個裝飾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房間。僅僅只是正中,有著一幅亮色的長桌及數把椅子,別無他物。袿姬向臨近的位置走去、為我們拉開了椅子,自己也坐了下來。
「很抱歉……你們也知道,這裡向來不可能有什麼客人,所以招待上可能要失禮了。那麼,請說說看,你們想讓我幫忙對吧?……想知道什麼?」等我們坐下之後,她一開口便問道。
「一個妖怪的行蹤。」我嘗試向她描述戀戀的樣子,「她……戴著小洋帽,穿黃衣服,還有綠色裙子和……嗯,靴子是深藍色的。最重要的是,您看我身上,她有著和我一樣的第三隻眼。」
「啊……」她看向了我,「你……不,沒事。我知道了,那麼,我需要一點時間。大概兩個時辰便好,這期間,能拜託你們幫我守衛一下入口嗎?只要去找門口那位說明一下就可以了。」
「明白了。妖夢,你先去吧。我想和袿姬小姐單獨說幾句。」
「是嗎。我知道了……覺,你也快些來吧。」
「嗯。」我看著妖夢起身離開,轉頭看向了她。她似乎也知道我大概要問些什麼,神色逐漸變得莊重。
「您以前,也曾在幻想鄉生活過吧。有聽到您說,舊都和冥界很熟悉?」
「……嗯,是啊。你和你的第三隻眼也很熟悉,像是我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她雙手並起、神色凝重,我悄悄地讀心——她在思考著很久遠的事情,再深入些,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意識里有一個我無比熟悉的形貌。
「對了,你再說一遍……你的名字?」
「古明地覺。」
「啊。我知道,果然不會錯的……我差點就忘了這些故事了。」她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地笑起來了,「那麼,你是靜的孩子吧?你來到這裡,究竟是巧合還是註定之事呢。她還好嗎?」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她的笑容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慢慢僵住,「您可能要失望了,她三百年前,辭世了。」
「哦……啊……不,……對不起。」她愣了半天、最後有些僵硬地吐出一句。
「您和她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嗯,算是,同事?我和她還有其他幾個傢伙,都有著妖怪賢者的名號。既然是幻想鄉人,你應該聽說過吧。不過現如今,還在幻想鄉有音跡的也就只有八雲那傢伙了。」
「原來如此。原來,原來媽媽是……」我一時間感覺自己也有點兒陷入了混亂,我扶著腦袋捋了捋關於她以前的事情、還有紫的話,以及剛剛聽到的幾乎像虛假情報的信息,「妖怪賢者創造了幻想鄉,那麼您……」
「造形神,自然是創生出幻想鄉之內最開始的那些小生靈的人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能和幻想鄉的山川流水、一切有實在形體的事物對話,從而知道幻想鄉發生的事情。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我有點不舒服,暫時沒有了。我先不打擾了吧。」
我扶著前額起了身。原來……我也是賢者的後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