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仇怨
彷彿自凄寒深邃的泉水底部逐漸上浮,輕蕩蕩的身軀在水壓的衝擊下以怪異的姿態扭曲著。陽光在水面的偏折下散射為五彩斑斕的耀眼光暈,愈是靠近水面,冰冷發僵的四肢愈是在陽光的滋潤下逐漸恢復知覺,混沌的意識亦在此時漸漸清明。
「蘇納,蘇納——」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性低語聲在他的耳邊響起。
「請留心滿月——」
滿月?這隻不過是一種時令現象吧?有什麼值得注意小心嗎?假使會像神話傳說中那樣出現狼人一類的怪物那倒另當別論了。
蘇納尚未恢復言語能力,但他心中的念想卻細無巨細地傳遞給了那名女性。
「滿月是一場磨難,同時也是一次機遇。不必為此感到驚慌或是困頓,身臨其境之際命運自然會向你指引正確的道路——自然如此。真正重要的是你以怎樣的心境去面對,山嶽傾倒既可以是一場天災地變,也可以是一片孕育新的生機的沃土。」
但是正常而言沒有人會希望目睹山嶽倒塌吧,更別提那些原本便生活在山嶽之上的生物——它們的生命,他們原本美滿的生活——即便是為了前進,付出這樣的代價未免也太過沉重了。
蘇納如是思索著,但是那名知性的女性這一次卻沒有立即做出答覆,彷彿是在仔細品味揣摩著蘇納的話語。
「對你們而言或許如此。不過就算再怎麼奮力掙扎,再怎麼不願面對,有些事終究是會發生,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類似『命運』的存在吧。」
「那麼你又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不對,最重要的是你究竟是誰,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意識恢復清醒的蘇納開口發問道,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卻將他猛地拉離了海面,女人的聲音也因此變得極為含糊朦朧。
「不記得了嗎,我是你的——」
蘇納滿額冷汗地自床上驚醒,他的眼前既沒有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也沒有那名神秘莫測的女性,反而是一名山嶽般高大的青年神色緊張地緊握著他的雙腕。二人貼得如此之近,蘇納甚至能看見穆恩脖子上繃緊的肌肉線條,見二人的氣氛有些緊張,蘇納微笑著緩和氣氛道:「穆恩,你沒事嗎?你的臉色不大好啊。」
見到蘇納言行正常,穆恩這才鬆了口氣,放開了蘇納的手腕:「這句話應當由我來問才對,剛剛你可是一邊說著夢話一邊張牙舞爪,我怕你弄傷了自己才權且控制住了你的行動。你確定身體完全恢復了嗎?」
「嗯,雖然還有些頭暈,不過大體上沒問題了。」蘇納說著起身活動了一番有些僵直的四肢。此時窗外夕陽正好,橘紅色的日光為整片天空漂染著色,青紫色的晚霞為暗夜的舞台拉開帷幕,看來在自己昏睡期間已經一晃度過了五六個小時,「對了,穆恩,在我醒來前你有沒有叫我的名字?」
「沒有,在你剛昏迷時我倒是試著喊了幾聲,不過那時顯然你已經失去了意識。如果那種花對你的身體刺激性那麼大,我們還是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吧。」穆恩說著起身徑直走出了房間,「因為你昏睡了一整個下午,我和麥拉一起為大家做了晚餐,準備好了就來餐廳吃飯吧。雖然沒辦法做到你那樣手藝精湛,但是填飽肚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目送穆恩離開后,蘇納有些愣神地看向窗外瀑布般自圍牆上垂下的紫藤花藤。雖然自己年幼時確實對紫藤煙過度敏感,但是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這些年他也與紫藤煙有了不少接觸,本不應當對於那種未經提純的煙霧產生生理反應。此外,昏睡期間他似乎隱約聽到了什麼極為重要的預警或是提示,但是那段記憶此刻卻好似潛藏於海霧的陰影中,似夢似幻、似假似真。
「......滿月,要注意滿月的夜晚。」
一名頭髮雪白的少女自花藤下一晃而過。
少女的腳步相當迅速,蘇納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容貌。不過從那一叢標誌性的白髮和輕靈的嗓音,蘇納還是立即辨認出她是早晨在女神像前作畫的少女。
「等等!」
一方面想向少女問清那副畫作的用意,另一方面少女口中「滿月」的短語又喚醒了蘇納腦中潛藏的不明記憶片段。急於向少女詢問求證的蘇納推開後門,徑直追上少女離去的腳步。
只是疾沖而出的蘇納非但沒能追上少女,反而在轉角處與一名路人撞了個滿懷。
「抱歉,我沒能及時看到您。」與蘇納相撞的是一位打扮在理查岡州相當常見的男性——一身厚實到看起來就格外悶熱的風衣,黑皮銀邊的鳥嘴面具,以及遮住整隻額頭的高檔圓禮帽。相撞后,男人非但沒有表現出憤怒或是不滿的情緒,反而相當恭敬禮貌地欠了欠身,率先向蘇納道歉。
「不,走路不看路是我的問題。」急於趕路的蘇納無心與男人攀談,明知這樣有些無禮依舊直接向對方詢問道,「請問你在這附近有沒有看到一位白色頭髮的少女?年紀大概十八九歲,比我稍微矮一點,穿著一身紫色的短裙。」
「十八九歲的少女?抱歉,我沒有看到類似的人物。」男人指了指蘇納的頭頂,「你的頭髮上粘了一朵紫藤花。是不小心沾到的,還是說你其實很喜歡這種花,所以想戴在頭上做裝飾?」
聞言,蘇納抖了抖頭髮,果不其然從發梢上抖落下一株嬌艷盛開的紫藤花,想來是自己趕路時過於倉促,一不小心從圍牆上扯落了其中一朵。與正午相比,紫藤花的盛開程度更為甚之,蘇納已經能輕易地看清花苞中噴吐而出的雌蕊,哪怕是降溫對花朵的盛開時令產生了影響,這種程度的影響未免也有些太過頭了。
「你知道嗎,紫藤花象徵著永恆以及至死不渝的愛情。」男人唐突搭話道,「早在數百年前,因為理查岡州的州長夫人酷愛紫藤花,時任州長濫用私權在理查岡的大街小巷裡種滿了紫藤花,理查岡州也因此被冠以『花之都』的雅號。據傳聞,雖然州長一家沒有子嗣,但是夫妻二人格外恩愛和睦,正映照了紫藤花的花語。當時理查岡州的入籍要求還沒有現在這般嚴苛功利,反倒是吸引來了不少新婚情侶,想要像州長夫婦那樣將愛情延續到天長地久。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幾年後,理查岡州的州長便不幸罹患了失心瘋,親手殺害了自己曾經摯愛的愛侶,並舉火焚燒了整座理查岡城;在這場火災中首先被焚毀的便是這些弱不禁風的紫藤花,就連州長本人也在火海中失去了蹤影。所以所謂永恆從一開始便不會也不被允許存在,只有順應時代、順應變化才能在時間的洪流中留到最後。」
男人停止了論述,似乎在等待蘇納做出評價。不過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思想灌輸,蘇納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試著評議道:「呃,好吧,不過州長夫婦反目成仇那一段稍微有些唐突不是嗎?再怎麼說也是至親之人,如果州長出現了瘋症的前兆,按理而言州長夫人應當不會毫無察覺吧?而且州長一人想要焚毀整座城市是不是難度係數太高了,且不論軍隊和公安機關對此熟視無睹本就不合常理,多處縱火引發足以延燒整座城市的大火,耗費的體力與工作量可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
「誰知道呢,傳聞畢竟只是傳聞。不過在理查岡州,殺害至親之人可不是什麼困難或會產生心理負擔的問題;至少我便知道有一人,能夠在前一日與親友談笑風生,第二日便將之加害,隨後若無其事地回到人群中。」男人意有所指地說道。
「唉,這就是簡尼爾的不對了,就算你再怎麼含沙射影,他也不可能聽得懂的。乾脆直接一些吧:我恨你,我想殺掉你,想殺得不得了。為了我那可愛的妹妹,為了完成我們的畫作,就請你付出代價吧。」
一名紅髮女孩神氣十足地叉著腰從另一側的圍牆后鑽了出來,雖然女孩的容貌髮膚與神情舉止與那名白髮少女相距甚遠,乍看之下年紀也不超過十歲,蘇納卻從從女孩的身上感受到了少女相似的氣息。更令蘇納在意的是女孩那匪夷所思的話語,至少在蘇納的印象中,他和那名名為簡尼爾的男性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更不必說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妹妹了。
「現在太陽還沒落山,你就這麼出來沒問題嗎?」與女孩對話時,簡尼爾的語氣溫柔親和了多少。從年齡差來看,二人應屬父女關係,不過簡尼爾對待女孩的態度非但沒有身為父輩應有的嚴厲,而又多了幾分曖昧,反而像是一對正值婚戀期的情侶。
「沒關係,現在海霧這麼濃,已經和夜晚沒什麼區別了。」
直到女孩一語道破,蘇納這才注意到,一向只在深夜時才會冉冉升起的海霧,今日卻不知為何早在黃昏時分便蔓延至腳踝附近,乳白色的雲霧與淡紫色的紫藤煙調和而成的淺色霧氣像是嗜血的蟒蛇般爬山了他的小腿,看起來頗為不祥。
「既然她這麼說了,非常抱歉,就請你先睡一會吧。」簡尼爾這麼說著,卻沒有表現出絲毫抱歉應當有的態度,行動簡練地從大衣中掏出一根藏於木匣中的針管,徑直向蘇納的身上扎去。
儘管瞧出來者不善,蘇納卻不曾料想對方竟膽敢在公眾場所直接襲擊自己。在他反應回神、閃身規避之際,手腳卻在霧氣的影響下變得行動遲緩,肩上毫不意外地挨上了一針。
月亮——
渾圓無缺的銀盤懸挂於夜空當中——
在藥力的作用下,蘇納最後的記憶凍結於他與簡尼爾扭打的瞬間。在那之後,究竟何時自己失去了意識,以及自己現在為何會瞪圓雙眼、一臉傻像地仰卧在空地上,蘇納都沒有保留任何相關記憶。
目前能明確的有三點:其一,那名名為簡尼爾的男性似乎對自己懷有相當的恨意,而且他顯然是那種很難聽得進別人勸解的類型,至少在誤會澄清前自己還是儘可能避開他為妙;其二,從周圍嗆人的濃霧和當空的碩大月輪來看,自己依舊身處理查岡州境內,雖然不清楚簡尼爾為何沒在放倒自己后落井下石,不過這點對自己而言終歸是一樁好消息;其三,自己在昏迷期間似乎被抽取了相當數量的血液,無論是右臂上殘留的針口扎痕,還是起身後強烈的眩暈感和氣窒感都足以充分佐證這一點。
「不管怎麼說,還是儘快回家吧,半夜在理查岡州的戶外活動太危險了。」蘇納自言自語地站起身,通過周遭景物,他很快便辨認出自己正身處居宅附近的一處小型公園中,只需折回主幹道,不出二十分鐘便能回到家中。
然而還沒等他離開公園,頭頂處窸窸窣窣的響動聲卻讓蘇納剛剛放鬆的神經再度緊繃。這樣的響動只有長條類爬蟲生物沿著藤架爬行才有可能發出的異響,但是理查岡州這樣的空島環境顯然不適合蛇類繁衍生存——
一條細長纖細的黑影朝著蘇納的後頸部擺盪而下。
早有預警的蘇納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來襲的敵人,迎著滿月狡黠的月光,這位襲擊者露出了它的真正面目——一束在理查岡州再常見不過的紫藤花串,不同於白日里含苞待放的嬌羞模樣,此時的紫藤花熱烈盛開,紅褐色的花蕊如同一張張餓狼的血盆大口,飢不可耐地想要將面前的獵物撕成碎片。
目睹此景,蘇納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昏睡期間吸入了過量的紫藤煙,因此出現了花朵襲人的幻覺。他立即凝聚周遭空氣中的粒子,在掌中構成出一張過濾消毒的鳥嘴面具,然而空氣中流通的濃霧卻如同極具腐蝕性的強酸,在鳥嘴面具成型的瞬間將其重新溶解分解。反倒是那束花藤趁著蘇納錯愕分神的空檔像蝮蛇般激竄而出,堪比刀片鋒利堅硬的花瓣輕而易舉地割開了蘇納的袖子,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創口的劇痛讓蘇納立即意識到,這束襲人的花藤並非是夢境或是幻象的產物,即便是那也是足以取人性命的可怖夢魘。好在那束花藤在割傷蘇納后並沒有進一步發動追擊,反而是像見血的螞蟥般群聚在滴落於地面的血泊上,吮吸著新鮮的血汁。雖然這番場景著實血腥可怕、甚至有些令人作嘔,卻也給蘇納創造了絕佳的逃跑時機。
只是逃竄至主幹道的蘇納發現,自己的處境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糟糕了。
大街小巷中種植的紫藤花都在此刻醒轉過來,如同石像怪般盤踞在圍牆上沿等待著獵物主動送上門來。尤其是紫藤花幾乎是理查岡州家家戶戶都在種植的觀賞作物,愈是靠近住宅區,在附近圍獵的紫藤花愈是密集,紫藤煙的濃度也愈高;假使質疑返回居宅,在踏進家門前他便會在紫藤煙的影響下失去知覺,隨後被眾多紫藤花分而食之吧。在他的身後,滴落於地面的血滴成為了暴露方位的方標,引誘著無數紫藤花如同喋血的大白鯊般尾隨而至。
情勢危急,蘇納也顧不得那麼多,只得暫且向城市中央、海霧較為稀疏的區域先行撤離,祈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道理在他身上應驗了。
純白的大理石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凄寒,甚至有些瘮人。
作為理查岡州象徵的女神像此刻只是隔岸觀火般踏著海波,看著渺小的生命在她的面前掙扎受苦。女神像與主幹道間有著近百米的中空,即便蘇納體能過人,也絕無可能躍過這樣一段鴻溝,在女神像的庇護下暫避風頭。更何況,假使蘇納能夠設法逃竄至女神像的頂端,那些花藤狀的怪物只會更加輕鬆地到達此處,屆時身處高地、四面無援,方才是名副其實的「窮途末路」。
更使危境雪上加霜的是,這座城市的象徵、辟邪驅祟的存在此刻正經歷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異變。
「女神像——在笑?」蘇納出神地凝視著女神像,喃喃說道。
一向端莊典雅的女神像在淡紫色霧氣的包被下,露出了一個貪婪而詭異的笑容。一道裂紋以女神像的嘴角為起點,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覆蓋於女神像表面的大理石層逐漸崩毀脫離。一隻暗紫色的眼瞳從女神像頭部開裂的空洞向外窺伺,從這隻紫瞳的凝視中感受不到任何仁慈和作為生物的知性,反而充斥著無盡的飢餓、貪婪和對破壞的渴望。
一對生有鱗甲的手臂衝破了神像的桎梏,像是剛破殼的小雞,笨拙地將身體表層的石片拍落,露出一對滿是肉瘤、顯然無法用于飛行的殘破雙翼。隨後這隻巨物臃腫肥碩的腹部將最後一塊大理石碎片頂落,使他的上半身徹底從牢籠中徹底掙脫出來,很難想象這個三維是女神像數倍的生物是如何匿形於狹小的神像中的。
與此同時,循著血跡追蹤而來的花藤也將市區中央的環形幹道包圍。即便不回首確認,枝葉與路面摩擦發出的窸窣聲也足以說明它們的數量遠不止「數以百計」這麼簡單。蘇納不由回想起了那副描繪男人被花藤纏繞的畫作,曾經被他誤以為是藝術意象的存在如今看來只不過是一名像他一樣被逼上絕路、可憐而又可悲的受害者。
不過蘇納也不打算就此束手待斃,他從項上摘下金屬塊,熟悉的鐮刀在他掌中凝聚成型。果然,這種混合而成的霧氣與弗蘭肯釋放出的斯普林特粒子相似,即便普通的構成術會受到妨害,利用金屬塊的特性製作而成的鐮刀還是可以正常使用。只不過在吸入過量紫藤煙並大量失血后,蘇納對自己能否應對無邊無際的紫藤花海本就沒什麼自信,更不必說還要設法對付眼前這隻數百米高的巨大生物。
即便如此,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蘇納深深吸了口氣,正欲揮動鐮刀迎戰花藤。一隻纖細寒冷的手掌卻警示似地搭上了他的手背,清晨曾有一面之緣的白髮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蘇納的身畔,別具深意地與他對視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