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沐言汐去歷了個劫,與人恩愛一世,但她沒想到歷劫對象也是修真界的。
沐言汐滿心歡喜上門尋人,本以為會跟歷劫對象恩恩愛愛再續前緣,卻沒想到自己竟會主動逃婚。
*
濃稠的夜色下,道道寒風凜烈而過。
此處已不在凌霄宗層層疊疊的護山陣法之中,杉林間靈氣依舊氛氳繚繞。
樹影搖曳,半掩視簾。
一片火紅的衣角自粗壯的樹榦邊緣抖露出來,離得近了能看到曳地的秀有金絲邊紋的華服,衣帶翩然,外攏著一層黑色的夜行披風,懶洋洋地斜倚在樹榦上,與周圍景緻融為一幅精緻的畫卷。
修長如玉的指尖把玩著一縷花枝,嘴角猶綴三分笑意,任誰見了,都只覺是個不諳世事、貪玩下山的小仙君。絲毫看不出沐言汐是因為迷了路,才被迫待在原地等待靈寵探路而歸。
不遠處傳來幾道聲音,隨之隱隱綽綽升起一道篝火光。沐言汐的一雙狐眼微微眯起,借著朦朧的月色細細打量。
半晌,凝聚在掌心的靈力才漸漸散了去。
正值凌霄宗開山收徒,各世家前來拜師之人絡繹不絕。一群少年人初來乍到不願受約束,趁著夜色下山尋歡。
每人手裡都提著幾條鮮魚,外披一件黑色夜行衣,露出的衣袍上依稀可見代表各家的紋飾。
鮮魚已被架至篝火上,離得近了,少年人津津有味的談話便飄入耳中:「聽說了嗎?凌霄宗的明瀾仙尊跟神霞殿的小帝姬似乎要結契了!」
旁邊的少年將魚翻了個面,疑惑道:「結契?明瀾仙尊之前不是已經有道侶了嗎?」
「噤聲。」另一人陡然開口打斷,「什麼道侶,那魔頭早就死得不能再透了,跟仙尊有什麼關係?」
另一少女猶豫了會兒,忍不住壓低聲音開口:「所以……仙尊真的跟那魔頭結為過道侶,並且又殺了她啊?」
明瀾仙尊易無瀾,是當世唯一一位大乘期修士,離飛升僅一步之遙。而沐言汐,則是眾人口中即將與易無瀾結為道侶的小帝姬。
至少在半個時辰前,沐言汐還是的。
沐言汐的神魂是在幾天前剛從靈階法器『夢玲瓏』中脫離出來的。
夢玲瓏,器如其名,就是一制夢的靈芥法器。常被需要突破修為瓶頸的修真者用以悟道歷劫,能令嗜殺之人識得憐憫,令沉欲之人摒棄紅塵,亦或是令無情之人勘破情愛。
沐言汐從未出過神霞殿,剛成年就因好奇開啟了夢玲瓏法器。夢玲瓏可為修士製造歷劫幻境,卻不可逆轉。偏偏第一世沐言汐過得有些不圓滿,強行用修為重生了一次,修為也就被迫掉回了築基期。
恰逢修真界第一大宗門凌霄宗開山收徒,沐言汐前往混入其中尋找道侶。找到的道侶就是那位明瀾仙尊,又因為易無瀾沒否認歷劫經歷,也就有了這幾人口中她跟易無瀾即將將要結契的事。
沐言汐歷劫歸來后已經聽過不知多少個有關易無瀾殺妻證道的版本,左右靈寵未歸,再加上這群人說得勉強有幾分引人入勝,不如就湊個熱鬧。
希望他們能說出個刺激的劇情。
她攏了攏肩頭與這行人相似的黑色披風,掩住內裡衣帶飄然的紅衣裙擺,悄然靠近,順理成章加入聽書大隊。
夜晚霧氣深重,少年人戒心不重,竟是直接將她給忽略了。
只見坐在中心的少女故作高深輕咳一聲,慢悠悠道:「這還能有假,你們莫不是都忘了明瀾仙尊修的是無情道?殺了那位禍世的魔尊后,仙尊便破除了心中障劫,一舉突破大乘期。」
少年人對於情情愛愛十分嚮往,乍一聽到這樣不近人情的作風,紛紛感嘆:「可那不是仙尊的道侶嗎?這也太狠心了吧?」
一旁的少年拿魚時多拿了一條,隨手遞了過來。
沐言汐眼眸彎彎,順手接過撥弄開魚鱗,絲毫看不出話題中心的人是她即將結契的道侶。
她跟易無瀾的那段情緣過於離奇,神魂歸體時,在現世也才堪堪過去了一年。本應是段佳話,可易無瀾在修真界的形象……如同這些少年所說的那樣,恕她著實難以接受。
站在世人的角度,易無瀾確實是個無所詬病的救世祖師,可若是站在道侶的角度,就不太合適了。
二婚還殺過前妻……她惜命,就當沒愛過。
沐言汐連夜留書出走,美其名曰:一別兩寬各尋機緣。
思緒回籠,為了不顯得太過突兀,沐言汐用啃魚的間隙也搖頭咋舌了一句:「連道侶都殺,仙尊可真夠無情的。」
說故事的少女顯然是易無瀾的擁護者,聞言立刻反駁:「這你們就不懂了吧。知不知道當年明瀾仙尊是為了修真界,才深入魔域卧薪嘗膽整整數十載?」
此話一出,周圍震驚一片。
唯有沐言汐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子怨懟。
數十年,這可比她所知道的要久多了。
連相處了那麼久的前道侶都能說殺就殺,她這個如黃粱一夢般歷劫得來的道侶,委實也沒什麼能被留戀的。
再加上易無瀾修的那個,傳聞中對誰都緣淺的無情道。
這婚逃得值。
周圍的人都沒察覺到沐言汐的情緒變化,一個個抱著烤魚『呲哈呲哈』地吹著氣。
說話的少女給足了眾人消化的時間,再度起了話音:「明瀾仙尊忍辱負重,趁那魔頭即將突破的虛弱之際,當機立斷率眾圍攻。從此魔界一蹶不振,才換來修真界這三千年的平和日子。」
身旁的一名少年聞言滿臉憧憬:「明瀾仙尊不愧被譽為救世祖師,我要是能拜入她門下就好了。」
其餘人連連附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在一聲聲此起彼伏的感嘆后,又有人再度義憤填膺抱起不平:
「明瀾仙尊的修道之路也太坎坷了,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魔頭,結果在飛升前又被神霞殿那位小帝姬給纏上。也不知道那小帝姬是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讓仙尊答應?」
「世風日下,強搶民……哦不,為非作歹!」
「仗勢欺人,簡直丟盡了神霞殿的臉!」
沐言汐:……
沐言汐頓時緊鎖眉頭,開始考慮起要不要就此退出話題。
偏偏這時,她身邊的少女眉頭一皺,壓低聲音問:「可明瀾仙尊為什麼不直接拒絕?這凌霄宗難道還有人敢違背她的意願?」
沐言汐收回了方才的想法,十分讚賞地看了一眼那名少女。
只覺得這人思維活躍,是個可塑之才。
額前的寶石墜飾微微歪斜,整個人軟如無骨般靠在一棵樹樁上,慵懶中莫名帶著幾分勾人的媚意,「是啊是啊,為什麼呢?」
天色已深,嬌生慣養長大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摸上來幾條魚,都眼巴巴地盯著正中心的篝火,人人都披著黑色的夜行披風,壓根就沒人去注意沐言汐是不是自己的同伴。
少女思忖了片刻,在沐言汐期待的眼神中,一拍手掌大言不慚:「替身!明瀾仙尊一定是把她當成替身了!」
「不僅是替身,還定是個註定守活寡的替身!」
沐言汐:……
沐替身不服氣,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拱起火:「可那位小帝姬不也有神霞殿在後面撐腰?你們怎麼知道她不是被迫的?」
此話一出,眾人也跟著動搖,「明瀾仙尊接近飛升,該不會是悟到什麼機緣需要個道侶?」
「可凌霄宗這麼多弟子,怎麼就偏偏是小帝姬?」
「我記得那小帝姬才剛成年不久,明瀾仙尊又常年留在靈霧峰上閉關,兩人根本沒有交集……」
沐言汐卻絲毫未察,抱著那條烤魚嚼吧嚼吧,伸出手正欲再去抓一條,明明知道答案卻還是故意問:「沒有交集,那她們又怎會要結契?」
眾人思緒徹底被沐言汐帶偏,一個個為了圓話絞盡腦汁,試圖編排出一場怪誕詭奇的狗血大戲。
終於,有人打開了思路:「神霞殿掌管世間公理,傳聞是最接近天道最適合飛升的血脈,向來一脈單傳,這一代卻出了兩位帝姬……」
少年的話說到這裡就止了下來,留給眾人猜想的空間。
雖出身修仙世家,但都沒少看凡間那些個狗血淋漓的話本,這麼一提起,話匣子也就打開了:「該不會是那神霞殿主怕小帝姬篡位,所以明嫁暗殺吧?」
「神霞殿也太過分了!虧它掌管修真界公理,做的事卻天理難容!」
好一出狗血論調,離奇程度都有些令沐言汐難以招架,當即僵住。
等等。
怕她篡位?明嫁暗殺?
就不能是什麼無情道仙尊強取豪奪嗎?
眼見著愛情話本朝著親情倫理狂奔一去不復返。
沐言汐深吸一口氣,默默放下手中的小半條烤魚,試圖理論一番:「咳咳……那個有沒有一種可能,神霞殿其實還挺和睦的?」
旁邊那名易無瀾的擁護者立刻瞪過來:「那難道是明瀾仙尊的過錯?」
沐言汐不服氣,脫口而出:「就不能是她易無瀾強取豪奪?」
然而話音落下,周圍人並沒有如她原先所預料的那樣將話題引到『強取豪奪』上,反倒是被人捉住了她言語間的漏洞:「等等,你怎可直呼仙尊名諱!」
沐言汐心下一凜,這才察覺到自己的紕漏。
她試圖狡辯,可尚未開口,又聽人質疑:「你坐前面來一些,我好像沒見過你?」
沐言汐支支吾吾兩下,抬腳就跑。
下一瞬,身後一名少年長劍出鞘,銀色的劍光迅速攔住了去路。
沐言汐這個歷劫后修為跌到築基初期的,簡直就跟個凡人似的任人宰割。
劍氣掃過,窸窸窣窣落下斷枝橫在沐言汐的腳前。抬眼時,甚至都能看到粗壯樹榦上焦黑的劍痕。
「站住!你到底是誰?」
「速速轉身,否則休怪刀劍無眼。」
身後的拔劍聲接連響起,像是下一秒就會落在她的身上,沐言汐的腳步徹底邁不動了。
下意識就想掩飾自己的容貌。
易容術的門檻不高,像她如今這樣修為跌至築基的修士也能使用,只是容易露出破綻。
恐怕在場隨便一個修為高於她的修士,都能一眼識破她這點小伎倆。
到時候只會更為丟人。
沐言汐輕輕嘆了口氣,算……
那可不行。
好歹賭上一把。
在那道劍芒劈到她身上時,半套在頭頂的帽檐陡然滑落下來。
發間精緻的發簪瞬間釋放出磅礴的靈力,撞上那道破空而來的劍氣,隨之斷成兩截。
相撞后的靈力猛地朝四周散開,震得對面一行人齊齊往後倒退。
被逼退的一行人快速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劍護在身前,一個個驚駭地望著剛剛那黑袍人逃跑的方向。
更有甚者,已經拿出求救法器試圖呼救。
隨著塵霧漸漸散去,斷枝婆娑之間,一道極美的劍花輕舞,隱於霧氣后的身影終於緩緩而現。那雙桃花眼中無波無瀾,垂眸淡然地望著跌坐在地上的眾人。
一身白衣,清冷絕塵,青絲由白玉冠束起,配上那冷淡到極致的面容令人不敢直視,宛若神祇。
——正是凌霄宗,明瀾仙尊易無瀾!
這群少年忙不迭低下頭,誰也沒有去深究其真假,齊齊從地上爬起行禮:「仙、仙尊。」
只見那明瀾仙尊輕輕頷首,聲音清冷如玉:「夜晚時有魔修出沒,儘早歸山。」
眾人再度齊齊一禮,連連應下。
再抬頭時,眼前之人已經消失不見。
眾人紛紛抹了把汗,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嚇死我了,剛剛幸好仙尊路過,一劍斬了那魔修。」
「是啊是啊,都不知那魔修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果真奸詐狡猾。」
「先別管魔修不魔修了,明日仙尊若是徹查,我們肯定拜不了師了,我會被我爹打死的吧?」
話音落下,一道劍光再度破空而來,捲起無數落葉。
竟是去而復返的明瀾仙尊!
這道威壓遠比方才的要重上許多,大乘期的威壓即使已經收斂不少,依舊讓這群少年修士有些難以支撐。
僅僅只是看了片刻,心中越發膽戰心驚。只好再度移開視線行禮,一個個抖成篩子,氣氛凝重得幾近窒息。
易無瀾疏離淡漠的臉上並無半分表情,好似並未注意到四周的弟子,視線落在地上那枚熟悉的發簪上。
指尖輕抬,發簪迅速由靈力裹挾飛入掌心。
這才掃視起眾人來。
有位膽大的少女開了口:「仙、仙尊去而復返,可是又發現了魔修的蹤跡?」
「魔修?」
那聲音彷彿淬著冰霜,令人不寒而慄。
有名大膽的少女開了口:「那、那枚發簪正是剛剛的魔修掉落的。」
易無瀾握著發簪沉默半晌,片刻后,似是明白了什麼,強大而凌厲的威壓才沉沉散了去。
只是手中那張帶有新墨跡的紙條,卻被她攥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