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血親的第十一天
摩拉克斯向來不是氣量狹小的人。
在他把辮子後面紮成一團的甜甜花取下來放到案牘左上角之後,就決定,讓封游的報告寫到一萬字再交給他看。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剛剛擺動完花瓣邊上活躍的岩元素力,就聽見屋外敲門的動靜。
「……浮舍?」
摩拉克斯有些意外地看著來人。
是他座下驍勇善戰的第一夜叉,浮舍。
「大人。」
看見浮舍這個樣子,摩拉克斯眼底隨即浮現出瞭然的神色。
「是為那位夜叉來的吧?」摩拉克斯說著便去重新擺弄那一圈甜甜花,「不必擔心。」
「有我足夠信任的人去處理這件事了。」
本就爽朗大方的浮舍夜叉聽聞摩拉克斯的話,掩蓋不住臉上出現的喜色。
「那真是太好了,多謝大人!」
儘管夜叉十分擅長降妖除魔一事,但礙於妖邪滋生的業障,沒有強大的魔神幫他們梳理,最終只能落得潦草收場。
夢之魔神手上的那隻落單了的夜叉,他們可是覬覦很久了。
吃不好穿不好,每天戰場上見面都是一副傷口還沒好全可憐兮兮的樣子。
夜叉一族的夜叉竟淪落於此。
痛心,非常痛心。
浮舍的表情很好看懂,摩拉克斯伸手撫去手邊茶杯上溢散出來的熱氣。
「不過,夢之魔神此前的行為著實讓我不滿,即使現在我親自前去清算,也無不可。」
.
「金鵬,你就待在這裡吧。」
身著甲胄的侍衛用石槍的柄抵住住夜叉的腰,把沉默的墨綠色頭髮少年推進石牢里。
「你可別怪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畢竟夜叉身上都帶有經年累月殺敵帶有的業障,尋常人也不敢太靠近他。
金鵬搖搖頭,神色間也無不滿,只帶了些習慣的漠然:「我明白的。」
見金鵬這麼說,侍衛也不再多吩咐什麼,只是又看了幾眼就離開了。
荻花洲的石牢,除了建造它的創造者以外,少年夜叉可以說是最了解此處的人了。
反正夜叉也無別的住處,除了偶爾露宿在外趕不回來,他都會睡在石牢里,除了冷點簡陋了一點,沒有什麼不好的。
石牢亦如往常般的景色,漂著碎冰的水面剛好沒過板凳,勉強有個床形狀的石頭能用來睡覺。
蘆葦也早已枯黃,不過很正常,畢竟荻花洲本來就很荒蕪。
自己也沒怎麼見過它充滿生機的一面。
本來都是已經習慣了的景色與環境,但偏偏是今天升起了一些格外不同的感覺。
金鵬夜叉踏過水坐到石床上,擼起已經濕漉漉的褲管,冷冷地打了個顫。
這讓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觸碰到的金光和兩道氣質迥異卻殊途同歸般的背影。
如此強大堅忍的岩元素力……即使不用說明,夜叉心裡也隱隱有了猜測。
魔神擁有的力量,最能反應他本人性格的特徵。
恐怕山崖上那天見到的,就是天輝砦的主人——岩之魔神摩拉克斯了。
世上再無人能有他一般精純強大的岩元素掌控力。
耳畔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略微陷入恍惚的金眸立刻冷厲起來。
「誰在那裡!」
剛陷入思緒的金鵬立即看向身後發出輕微窸窣聲的地方,保持警惕這件事早已成為了夜叉的本能。
他將手放到腰后想去取出武器,等落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武器在關進石牢前就損壞丟失了。
這可不太妙。
不過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的人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揮揮手打了個招呼,也不管對面的夜叉看不看得到。
「晚上好啊,小朋友。」
呃,是在叫他嗎?
金鵬冷厲的神色明顯地一頓。
「你怎麼會在這裡……」
儘管素未蒙面,金鵬還是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岩元素力,和那天山崖之上的背影如出一轍的力量。
但現在還不是可以完全放鬆警惕的時候。
「不對,你是誰?」
封游正好提著岩元素凝成的光球——他把這個當作燈,從石牢深處走過來。
「你問我嗎?這個回答好編,我當然是因為迷路了呀。」
聽聞夜叉的提問,輕鬆又歡快地回答了他。
石床前面的地勢略低,再往前走幾步,水面就要漫上他的腳踝了。
封游毫不見外,拍拍衣袖就坐到石床邊上。
墨綠色頭髮的少年十分茫然地看著封游,他自然而然的舉動熟練地就像回到家一樣。
等等……迷路?
連只知道降魔的夜叉都覺得,從遠在天輝砦的地方迷路到荻花洲關押夜叉的石牢里這件事,聽上去不止是一點點的離譜。
金鵬原本不想相信的,但看著那溫柔金眸和誠懇的語氣……
好像因此懷疑他也是一件比較過分的事。
「哦。」
夜叉低下頭應了一聲,表示自己相信了,想了想這樣的態度面對救命恩人之一又過於冷漠了點,再點了點頭。
封游半點騙小孩的負罪感都沒有,反而拍了拍自己身側的石床。
長發交疊垂於身側,有一部分碎發被他自己先前鼓搗出來的岩元素力發圈綁起來,長度剛好落在胸前的位置。
清俊出色的眉目被手中凝聚出來的光球踱上一層恰到好處的光影,連桃花眼處的睫毛都清晰可見,肩旁邊上的岩元素髮圈也同樣閃著微光,再帶著點如沐春風的笑容。
在此時荻花洲一片荒蕪和黑暗的角落裡時,會忍不住生出點再信任他一點的想法來。
光是看著,就有股很能唬人的氣質。
剛剛意識到深處有人的時候,夜叉就立刻跳下了石床,踩進水裡。
現在等到封游坐到石床上,也沒有走回來,還是停在原地。
水面透過石牢簡陋的欄杆沒過金鵬夜叉的小腿,幾塊碎冰也同樣漂進來。
石牢所處的地勢較低,低處剛好和不遠處的水平面相接,一到冬天,確實是個折磨人的好地方。
「你不是還想問別的問題嗎?」封游也不站起來,坐在石床上就把手中凝聚出來的岩元素力燈扔給對面的夜叉。
墨綠色少年可能習慣了也不在意,但在旁人看起來,渾身上下都像是淋了水一般濕漉漉的,頭髮末端有著鐵鏽色乾涸了的血跡。
抿著唇不說話,還偶爾對著外界的動靜露出警惕的神色,但淋了雨灰撲撲的金鵬似乎很相信眼前的人。
也許不只是封游,還有那天見過的摩拉克斯。
「你坐過來,我就告訴你,等價交換。」
別的封游在沒有了解前還不敢太過吹噓,但自己的岩元素能量好歹也是岩之魔神親手教出來的,凝聚成的能量團握上去手感就和史萊姆果凍一樣軟乎乎的,還很暖和。
現在對面的夜叉應該也挺需要這個的。
皺著眉不說話的金鵬還沒想好怎麼拒絕他,懷裡就被丟了一個又彈又軟的岩元素力發熱果凍。
即使再佯裝成熟,金鵬還是被奇異的觸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個時候,才算有些與年齡相符合的少年意味來。
凍僵到毫無知覺的手接觸到軟軟乎乎的岩元素果凍便立刻回溫起來,也不會熱得太過於難受,是冬日起床時留戀不舍的被窩的溫暖。
金鵬夜叉在魔神戰爭中打倒過許多強大的對手,在夢之魔神的指示下,犯下諸多殺業,屠戮過數不清的能力迥異的對手,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擁有這種感覺的岩元素力。
「憑你的身手可不會躲不開這個。」封游手指輕輕點了點下巴。
夜叉捧著那團內里正流動岩元素力,抿了下唇,還是走到了封游邊上。
不過沒坐下,站在他邊上看著他。
站的位置也不遠,封游只需稍微抬手便能碰到夜叉墨綠色的頭髮。
沉默聽話的夜叉!
封游隨便逛逛的時候可沒想到會遇見一隻這麼乖的夜叉!
畢竟再不認識路也不可能精準地迷路到荻花洲關著金鵬夜叉的地牢里嘛,當然是封游專門走進來的,差點掉到別的洞里去。
雖然看著好像很兇生人勿近的樣子,但封游見到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一股非常非常熟悉的親切感。
封游恍然大悟。
明白了,是像自己可愛柔弱又溫柔的好弟弟和好妹妹!
石床上的金髮美人眼神里頓時帶上和藹如長輩一般的神情。
「小朋友,冷不冷?餓不餓?大冬天了要不要再多穿點衣服?」
對話跳躍得著實有點快,夜叉沒想明白他到底想問什麼,一一回答了他。
「已經不冷了。」
之前是冷的,不過岩元素果凍真的很暖和。
「夜叉也是仙人,不需要凡間俗世的布衣綢緞。」
他把最想迴避的問題放到了最後才回答。
「不餓。」
其實是餓的。
每當殺死一個敵人,魔神便會要求吞噬他的理想與生命匯聚成的美夢。
美夢的味道很好,但臨死前的遺志怨恨和不甘都只會讓暫時的美夢,變成夜叉痛苦的根源之一。
他已經瞞著夢之魔神,偷偷地,很久沒有再吞噬敗者的美夢了。
石牢里也不會提供可以食用的東西。
有一股力量在靠近自己,夜叉即使不想也依舊警惕地看著來人的動作。
封游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上了金鵬夜叉額前那一處粘了血跡的墨綠色頭髮尾端。
在對面警惕的眼神之中,封游也並不在意,潔白的手指在發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白皙些,指尖有細微的燦爛金光,撫去了浴血的夜叉臉側所有已經乾涸的鮮血。
金鵬身體也不自覺地稍微前傾,靠近了指尖。
直到感受到那溫暖的觸感落於額前。
先前即使是封游不著調的打趣,也能莫名感受到其下蘊藏的和煦之意。
如今則是更加帶著日和風暖的溫潤感。
嗓音也同樣溫和,帶著暖意地落在耳邊。
「你在撒謊。」
「……」
夜叉沉默了很久,視線落於石牢外的荻花洲水面。
雖說是夜晚,但天空也依舊明亮,清晰地照拂著水面天際。
飄飄揚揚如鵝毛一般的大雪無聲地落在每一寸土地上。
難怪來的時候積累了這麼厚重的烏雲。
封游想。
原來是因為下雪了。
雪下得動靜實在太小,他剛剛也沒意識到。
不過夜叉很清楚這一場雪的到來。
「下雪了,所以不會餓。」
不需要太久,重新天明的時候水面、石牢之上,都會積起一層厚厚的雪。
「因為等雪積起來,就可以挖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