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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庭最終還是沒能夠打聽到戚桐的所在。
那名弟子根本不相信季知庭認識戚桐,只當他是個偷雞耍滑想要和人套近乎的傢伙,於是把他給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還說像戚桐師兄那樣實力強大宅心仁厚神仙般的人物,肯定不會認識季知庭這種傢伙。
季知庭聽著也不惱,聽到某幾句對戚桐的誇讚時,甚至忍不住跟著點頭:「對對,他可不就是小仙人。」
那名弟子看著他的反應,更覺得詭異又無言,瞪了他兩眼后趕緊走了。
留下季知庭滿臉笑容地站在原地。
「看起來果然沒有騙我,是真的很厲害啊……」
十六歲的季知庭臉上莫名有種滿足和自豪感,彷彿被誇的是自己一樣。
他高高興興地走出弟子居,又開始抓人打聽起來。
他別的什麼也不問,逢人便只問和戚桐有關的事情,別人問他和戚桐是什麼關係,他就說是很要好的朋友。
當然,並沒有人相信他這些話,其他弟子有的比較和善,以為他是戚桐的崇拜者,於是耐心地跟他講了不少戚桐師兄斬妖除魔名聲響徹修行界的事迹,還有的弟子脾氣不好,認為他想找戚桐攀關係,於是劈頭蓋臉罵他一頓。
但不管別人怎麼說,季知庭都是一副不生氣的樣子,笑眯眯地站在那裡。
非常巧合的是,當天下午,季知庭在外門轉了一圈之後,竟然真的聽說戚桐剛剛完成一次重要的斬妖任務,從外面回來了。
根據弟子們的說法,戚桐是青羽峰主的入門弟子,從小由峰主撫養長大,雖然年紀不大,但卻是門內大弟子,修行天賦可說是天縱奇才,百年以來無人能與之相提並論。
不過只有十六歲的年紀,卻已經在修行界有著相當高的聲望,是年輕一輩中聲名最盛的弟子,也是所有人認為最有可能突破升仙的年輕弟子。
關於戚桐的傳聞,季知庭打聽了一整天也沒打聽完,但只要是提起他的人,沒有人不為他的實力所嘆服,不為他的心性所折服。
季知庭全程都聽得很高興,別人誇得越厲害,他模樣越是自豪,其他弟子問他究竟在傻樂什麼,他就說因為自己和戚桐有過約定,以後要一起斬妖除魔。
其他人當然是不信他的,季知庭也沒有想讓誰相信。
聽說戚桐要回來的時候,十六歲的季知庭跟在人堆裡面,朝著山門擠了過去。
當季知庭趕到的時候,山門處已經堆滿了弟子,外門弟子少有機會見到身為首徒的戚桐,所以全都興奮地睜大了眼睛,想要一睹戚桐的風采。
季知庭在擠的過程當中,也是差點被推搡在地,不過他在市井混得多了,也不怕這種場面,相當靈活地就鑽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位置。
正在人群喧嘩之時,空曠的天際突然傳來了某種尖嘯聲。
所有人都抬頭看了過去。
那聲音就像是鷹唳長空,又或是利刃劃破蒼穹,季知庭來不及去弄清楚,就見天際有數道身影倏然而至,飄然降落到山門前的空地之間。
十六歲的季知庭站在人群里,微笑著看向人群中心的戚桐。
而轉世后的季知庭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人堆里過去的自己。
很長時間后,轉世后的季知庭才將目光落到戚桐的身上。
十六歲的戚桐,模樣和上次幻境回憶里已經大不相同。
這麼說或許有些偏頗,其實他的五官並未改變多少,至少季知庭記得,自己當初站在人堆里,隔著其他那麼多的弟子,見到戚桐第一眼的時候,就立刻認出了他。
戚桐的模樣沒變,但身上的氣質卻變了很多,他不再是當初虛弱地縮在院子角落裡,滿身是傷需要人照顧的白衣男孩。
在看到戚桐的剎那,十六歲的季知庭才意識到,那些所有弟子所說的傳言都是對的,但又都不太對,因為真正的戚桐分明比他們口中所說還要優秀,還要無瑕出塵,就像是天底下最清澈的那片海,最輕和的那縷風,最絢麗的那抹朝陽。
彷彿連季知庭從別人那學來的所有好詞用在他的身上,都還嫌不夠。
時隔多年,季知庭仍然記得自己再見到戚桐時,心中難以言說的喜悅與卑劣。
他看到戚桐一身白衣,低眸溫和地與其他弟子交談著什麼。
看到人群中過去的自己面帶著笑容,卻並未上前與戚桐相認,只是轉過身往人群之外走去。
有名先前聽他問過戚桐的弟子,見到他轉身離開的動作,於是故意調笑起來:「你剛才不是還問起戚桐師兄嗎?不是說戚桐師兄是你的朋友,你還救過他嗎?怎麼不去找他說說話?」
少年季知庭笑容沒有自臉上褪去,神色仍然自若,回頭對這名弟子眨了眨眼說道:「不去了,我突然改變主意了。」
弟子嗤笑起來:「為何改變主意?怕被發現師兄根本不認識你?」
少年季知庭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若有所思地說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我不該這樣子去見他。」
他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麼,點頭自顧自地說道:「沒錯,他沒有讓我失望,我也不能讓他失望,我得變得更好才能走到他身邊去,你說對不對?」
他聽起來像是在與那名弟子對話,但卻並不在意對方的回答。
那弟子臉色古怪,罵了他句「有病」,轉過頭繼續看熱鬧了。
轉世后的季知庭默然將視線停留在少年的自己身上。
正在這時,周圍的環境陷入一片昏黑,山門處密密麻麻的人群逐漸消失,連少年戚桐和季知庭的身影也化作光芒片片碎裂,最終只剩下季知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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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重新恢復光明。
季知庭睜開眼睛的時候,星池正站在窗口處,擔憂地往外看著。
外面還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偶爾有兩聲驚叫傳來。
季知庭腦海中仍是當初自己轉身離開的背影,在起身的剎那,他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上輩子的季知庭,還是如今的季景明,又或者兩者都不是。
等到外面的驚叫聲越來越大,他終於在蹙眉間記起,他現在是在蒼山腳下的客棧當中。
季知庭抬起頭,向窗邊的星池問道:「發生了什麼?」
星池像是才注意到季知庭醒來,他連忙來到季知庭的身旁,沉默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神色認真地對季知庭問道:「殿下,您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您可以……」
他話還沒有問完,季知庭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主動問道:「你想去哪?」
星池怔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果然每次都瞞不過殿下。」
季知庭沒等星池再開口解釋,自己披上床頭放著的外衫,起身來到了窗邊往外看去。
這裡是剛才星池所站的位置,季知庭目光所及之處,原本安寧的小鎮現在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遠處的某座房屋著了火,不少人正從那方奔逃而來,而在火光之中,季知庭隱約能夠見到一道藍白色的身影,以及詭異的漆黑影子。
尋常人難以察覺的陰寒氣息自那處緩緩滲透而來,令季知庭感覺有些不適。
火光中的是一頭有著數百年修為的妖邪,而在他面前戰鬥著的那人,則是季知庭這幾日里經常見到的扶嘉陽。
扶嘉陽正在與對方戰鬥?
季知庭神情莫辨地看著這幕,他不認為扶嘉陽這是正確的做法,他看得出對方的修為境界,以他的修為,與有著數百年修為的妖邪作對,根本就是自找死路。
「莽撞。」
季知庭這麼說著,轉身往外走去。
星池看他的動作,連忙問道:「殿下,您是打算……」
季知庭頭也沒回地跨出房間:「這裡如此混亂,我們沒辦法應付,自然是該遠離,回到山門之中求援。」
星池聽他這麼說,咬了咬牙趕緊跟在他的後面,低聲說道:「殿下,請殿下恕罪,我已經問過其他人,從此地回到山門路上沒有危險,還請殿下您先回到山上,扶嘉陽那邊有危險,我……我想……」
季知庭沉默下來,問道:「你也要如此莽撞?」
雖然季知庭沒有說任何重話,但聽到他的話后,星池還是慚愧地低下了頭,小聲地說道:「殿下,沒有人幫他,他會死在那裡的,求援來不及救他。」
季知庭沒有立刻回應星池的話。
求援來不及救人,他當然是知道的。
從轉世重生之後,季知庭就始終待在皇城當中,皇城戒備森嚴,季知庭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遇到過妖邪了,到今日見到這東西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仍然無法面不改色地面對這些東西。
它們身上的寒意,還有那令人作嘔的腐臭氣味,都令季知庭不自覺回憶起那晚的火光,還有從前那群妖邪的血濺落在他臉上的冰冷濡濕。
那不是他該去管的事情,與他沒有半分關係。
但季知庭同時又看到了星池小心翼翼的目光。
星池是他這一世在街上撿回來的,他和季知庭上輩子一樣是個乞丐,那時候他明明自己都受了傷一瘸一拐,卻仍在保護街邊差點被馬車傷到的小童。
星池成為他護衛的時候只有十歲,季知庭知道,星池與他不同,他是個會隨時隨地對看不慣的一切仗義出手的人,他的出身讓他自小心裡沒太多規矩,但對季知庭,他卻從來都忠心耿耿。
這大概是星池第一次試圖在季知庭的面前自己做決定。
季知庭對此十分平靜,只說道:「你也救不了他。」
星池小聲說道:「總好過什麼都不去做。」
季知庭沒有反駁他,也沒有應允他,只自己抬步走出了房門。
星池弄不明白季知庭的心思,只能同樣走了出去。
這時候季知庭已經看到了街邊那群受傷的人,還有他們身邊正在忙著攙扶幫忙的大夫和小童。季知庭走上前去,從身上掏出從皇城帶出來的上品傷葯,遞給了大夫。
正在忙著救人的大夫怔了怔,隨即向季知庭道:「謝謝,這傷葯應該不便宜……」
「不過是隨手罷了。」季知庭抬頭看向仍在灼著火光的那處,接著轉過頭打算自行回到山門中。
這時候他聽到了身後大夫與傷者的對話:「怎麼樣了?那裡面還有傷者嗎?你還撐得住嗎?」
「沒……應該是沒有了……」那名傷者喘息著,艱難說道:「那名蒼山的大俠來來回回好多趟,把所有人都給救出來了,身上被妖怪抓了要多傷口,身上都快沒幾處好地方了……大夫您還是將這好傷葯留給大俠吧,我……我這傷還撐得住。」
兩人的對話到這裡,星池終於聽不下去,著急地轉身朝火光處跑去。
季知庭在這瞬間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