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被審判者

一三五、被審判者

在整個天狗城都瀰漫在相之大天狗去世的哀傷中時,「墨羽仲府已死」的消息就好比雷鳴聲中針落地的聲音一樣,微小到並不會引起天狗們的任何一點反應。因為大多數天狗根本就不認識這麼一號人物,即使他曾是大峰前的左右手、即使他是整場起義的設計者、即使他的位置幾乎與白峰塔的左右大臣並列……但很可惜,並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消息,除了那些真正在意他的人。

大峰御前一臉憔悴地靠在自己房間的牆下。雖然自己的家早已被焚毀,但是作為大天狗,她還是享有特權,被安排了一間無人的宅邸居住。這裡遠離市囂,環境很幽靜,是墨羽親自為她選的,但是這一切對她來說不重要了,因為她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這座宅邸除了她,沒有其他人,空空如也的宅邸無處安放她的心,她已一無所有。

她早已不在意貴族的那些儀錶與禮節,穿著鬆散無束的和服,頭髮凌亂地灑在地上,坐姿毫無優雅可言。反倒是這個時候,她才真的像那麼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貴族少女」:殷實卻空虛、風度卻無神,獨自留守空蕩的房間,卻等不回仰慕的人。

唯獨一樣東西與這一切格格不入——她時刻抱在懷中的薙刀,它為這孤寂幽詭的屋子多添了一幅令人望而生畏的肅殺。即使有特務刺客在附近偷窺,也會被這場景震懾。

宅邸里本來還有些家僕侍衛,但在今天早上的時候,大峰御前就把他們全部遣散了。如今這座大宅只有一個人有權進入,那就是大峰家最後的家臣,看著御前長大的葛城。當葛城遺憾地從白峰塔歸來時,他見宅邸里的僕人全都不在,心裡的石頭懸了起來。他快步走上樓,在御前的門口敲了三下門,問道:「小姐,您還在嗎?」

大峰御前沒有回應。葛城反覆問了幾遍,還是沒有回應,他懷著不安的心情推開了門,才看見了在牆下落寞著的大小姐。葛城鬆了口氣,但是當他看清御前此刻的狀態時,又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的大小姐啊,是什麼把您變成了這樣?」他懷著哭腔問道。他不敢相信,曾經那個大峰家最純潔的花,那個天真無邪的十七歲少女,如今竟然變成這幅憔悴模樣!在她身上已經看不到一點本屬於青春少女的陽光與熱情,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劊子手的冷漠。不,即使是柘木劊,也不至於冷峻到這個地步!葛城在心裡暗暗地罵墨羽仲府,他怎麼就沒察覺到小姐對他的心意,竟然拋下她自己尋死去?!

大峰御前的視線依然無神地注視著窗外那從樹蔭間透進來的日光,保持了不知多久的沉默,終於問道:「結果怎麼樣?」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葛城才從對墨羽的埋怨中回過神來,開始為自己感到自責,他回答:「證據不足,還得再審。」

「證據不足?」大峰御前從床上坐起,眼神中有了那麼一絲絕望,「怎麼會證據不足?」

「彥山前想穩健行事,等證據充足的時候再下判決。」葛城回答。

「伊賀怎麼說?」

「他……他說他想辭職。」

大峰御前聽完這話,渾身一軟,跪在地上。見此情形,葛城也連忙下跪,用渴求的語氣說:「我的小姐,請您保重身子,您是大峰家——」

「大峰家最後的遺孤,你是想這麼說,對吧?」大峰御前苦笑地反問道,讓葛城一時語塞,她接著笑道:「你們從來沒有把我當作哪一個人,你們只把我當作大峰家的一個繼承者罷了,不是嗎?你也是、墨羽哥也是……你們從未把我放在心上,你們只在乎自己,你想要復興大峰家,而不是我的人生,因為你效忠的對象是家主大人……」

「不——小姐,我絕無此心,我的確效忠於大峰前大人,但是當下,我效忠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您!」葛城激動地回答。

大峰御前的眼中似乎恢復了些許生機,但是接下來,她問出了一個她這個年紀絕不該問的問題:「那麼,你能為我殺了本多輕盛嗎?」

葛城深吸了一口氣,他明白大小姐這是要他做什麼,但是……這件事並不是不能做,如果是為了小姐也好——「老臣遵命。」他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隨後起身,緩慢朝門口退去。

「小姐,您保重。」他離開了。

大峰御前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絲悲傷,她朝著已經空蕩的房門伸出了手,但是似乎已經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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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輕盛慶幸地躺在茅草堆床上,把鍋全部往死者身上推果然屢試不爽,昨天的傳喚也是、今天的審問也是。自己在愛宕山榮術身邊這麼多年可不是什麼都沒學到。即使自己免不了罪責,但起碼不用判死刑。但即便如此,本多輕盛心中還是感到了不快,沒想到愛宕山印居然落到了別人手裡,那人還跟彥山前狼狽為奸把他捉了進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彥山前遲早也會給他判死刑,當下只不過是彥山前還不想落下把柄,想儘可能地公正審判罷了。

「得想想辦法。」他將手伸進懷中,發現神代清鈴之前給他的特製捲煙已經抽完了。他許久以前就有煙癮,但是這麼勁的他還是第一次抽,只能說神代清鈴真不愧是藥師嗎?那感覺比玩女人還爽。想到這裡,本多輕盛不由得開始回想清鈴的身體,手不自覺地在茅草堆上抓撓起來。雖然神代清鈴還是像以往以往毒舌,但是最近的確沒給他添什麼麻煩。他就喜歡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特別是想到清鈴自己也陶醉於她的特製煙時的樣子,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把手往下面伸。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真會享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監獄走廊響起,本多輕盛急忙把手抽出來,坐起身怒問:

「他媽的誰偷窺我?!」

「這裡是監獄,某種意義上也算公共場所。」一個紅衣男子從牢房門邊出現,「你就不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著急?」

「有什麼著急的?」本多輕盛冷笑,「該咋辦咋辦。」

「你的心態可真好,可惜,有人不會讓你乖乖地死在刑場上。」紅衣男子笑道。

「誰?」

「你得罪的人還少嗎?」

「哼,就憑他們也殺得了我?」本多輕盛不屑地躺了下去。

「也是,不過這樣下去,你還是逃不了被處決的命運。」紅衣男子將兜帽摘下,露出了裡面年輕的面容。本多輕盛一邊躺著、一邊開始仔細地端詳起這位男子,這身紅衣可不是誰都能穿的,再加上他健碩的身材,他大概猜出了對方是什麼背景。

「說吧?哪位大人想要救我出去?」本多輕盛漫不經心地問。

紅衣男子蹲在牢房門口,說道:「雖然現在不會有彥山前的特務竊聽,但是我還是不能說,等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愛宕山家還是離不了我。」本多輕盛自得地笑了起來。

「那是。」紅衣男子掏出了鑰匙,打開了牢房。本多輕盛從茅草堆上一躍而起,就這樣毫無阻攔地從監獄出來了。等他往旁邊一瞧,赫然望見一條走廊幾十具守衛的屍體。

「原本的那些獄卒,在墨羽仲府出來后不久就消失了,這些臨時頂上的沒啥本事。」紅衣男子說。

「你不怕動靜太大?」本多輕盛問道。

「沒事,我已經找好了替罪羊。」紅衣男子回答。

「我該躲哪去?」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按照我的路線走,」紅衣男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了半張路線圖,「另外半張路上會有人給你,如果你亂走或者太張揚,可就回不去了。」

本多輕盛收下了路線圖又問:「我怎麼知道這不是讓我落下個越獄之罪的陷阱?」

「你已經出來了,所以你沒得選。」紅衣男子摔上了牢門,「留在這裡,他們會說這些人是你殺的,你現在隨便落下個理由,他們都能把你當場處決。」

本多輕盛「哼」了一聲,正要離去,沒走多遠又回過頭問:「你呢?你不跟我走?」

「我還要在這裡善後,你走吧。」紅衣男子陰冷地笑道,「那個『替罪羊』,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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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颯羽與犬走椛失望地回到菊愛屋,為了能夠判本多輕盛死刑,椛甚至出場作證,將那天她偷聽的本多輕盛與鬼一僧正的談話公之於眾,以表明他們之間是徹徹底底的合作,絕非一方脅迫另一方。而為本多輕盛說話的說客卻說那只是不得已之舉,形勢決定了本多輕盛不得不為了守護自己主人的利益而私下與鬼一僧正妥協。屠光大峰一族是為了守護愛宕山的利益,而殺死愛宕山克勝則是無奈之舉。

椛也不知道這說客是哪裡殺出來的,本想調查他,但是他作為反方說客的特殊身份,需要被保護,椛也就很難查到什麼線索,只能無果而返。

「要不,我們別摻和本多輕盛的事了?」岸颯羽指出,「就算判不了死刑,其他罪責他也逃不掉。我總覺得我們繼續卷進去不太好。」

椛有些遺憾地點點頭:「也是,雖然出於正義感和責任心,我希望他能夠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如今我們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別的事情上。」椛的意思當然是即將到來的愛宕山家的內亂,雖說愛宕山烏天已經得到了裝著遺囑的匣子,但不知什麼原因,他至今都沒有公開其中的內容。

「最令人費解的一點是,愛宕山榮術之印的持有者愛宕山烏蓮至今沒有露面,無論是昨天的聽證會還是今天的正式法庭,他都沒有出來作證,以他的地位出來當證人的話,應該很容易得到認可。可是他提供了印章同意了對本多輕盛的傳喚,卻沒有再採取任何行動,有點可疑。」岸颯羽分析。

「那麼他的目的很可能就不是制裁本多輕盛或是取得遺囑和屍身,而是有別的考量。」椛根據自己多年的斷案經驗分析道,「他將本多輕盛推到漩渦的中心,或許只是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自己就好行動。」

「可是他現在只有愛宕山榮術的印章,沒有彥山前的印章,還不是公認的繼承人的他什麼也做不了。」岸颯羽思考著,「愛宕山府也被新生派和大郎派共同看管著,他很難取得愛宕山榮術的屍身。」

就在二人的推理陷入瓶頸時,菊愛屋久違地來了一個客人,他推開門就將一個鴉天狗甩進來,那鴉天狗剛被割破了喉嚨,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是誰讓你在外面偷聽的?」冷峻的男人問道。岸颯羽已經拔出了刀,又認出了那人,即刻將刀放下。

「我……我不會……」那鴉天狗即使將死去,也不肯暴露主人的身份。岸颯羽見狀,飛步滑跪,用手捂住他脖子上的傷口,另一隻手直接往他嘴裡掏,從他的喉嚨里掏出了用來自我了結的毒藥。

「他既然想死,就隨他去吧。」站在門口的男人正是柘木劊。

「我跟你不是一類人。」岸颯羽扔掉了毒藥,隨後開始為那鴉天狗特務緊急處理傷口,那特務還在掙扎,椛也只得上前幫忙按住他。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彥山前派你來這裡竊聽的吧?」岸颯羽可相當熟悉自己這位前上司的作風了,「他巴不得在天狗城每家每戶樓上都安排一位特務呢。」

見岸颯羽將他戳破,特務這才放棄了掙扎,任由二人將他的傷口處理好后,綁在了椅子上。隨後緊緊地盯著同樣伸出菊愛屋的鶴琴鵑箏姐妹,冷笑道:「彥山前大人從來沒有信任過你們倆。」

「她們不需要他的信任,」岸颯羽說,「彥山前也從來不會真正信任任何人,他做任何事都會留底牌。」

「你根本不了解梟之大天狗大人。」特務嘴硬道。

「但是有人比你我更了解他。」岸颯羽指的當然是鷦鷯,她已經從他那裡聽了不少往事。

「他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我們這段時間的所有事都被他彙報給彥山前了吧?包括愛宕山榮術之死,雖然這件事現在已經不是秘密了。」椛分析道,「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彥山前同意簽署那份對本多輕盛的傳喚令,因為如果愛宕山榮術還活著,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可是現在,本多輕盛逃了。」柘木劊補充道。

「什麼?!」眾人連同那特務都將驚愕的表情朝向那門口的男人。

「剛剛發生的事,不過彥山前還沒有公開,因為這會嚴重影響他的公信力——沒有在第一場法庭就給他判死刑本就讓他的處境極其尷尬。神代清鈴呢?」柘木劊話鋒一轉,突然發現屋子裡少了一個跟他拌嘴的人。

岸颯羽給他看了清鈴留下的信,柘木劊緊緊捏著那張紙,岸颯羽可以察覺到這個一向沒有什麼情感起伏的男人臉上似乎有了那麼一絲緊張。在柘木劊讀信的同時,岸颯羽的大腦也開始急速運轉,她開始整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首先是墨羽仲府離開天狗城,墨羽仲府是毫無疑問會因為什麼事離開天狗城的,只是時間的早晚。關鍵是接下來的一切事件都是建立在他不在的前提下才逐漸失控的。墨羽的權力雖然有限,但是依然能夠依靠能力穩住現在的局面,而且他的權力是愛宕山榮術賦予的,似乎就是為了上一層保險。

而現在,這個保險不在了。也幾乎是同時,愛宕山榮術死了。那麼,一切都指向了彥山前,按道理,他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一切跡象證明,愛宕山榮術之死跟彥山前並沒有關係,愛宕山榮術被她發現時,已經死了好幾天了,也是她得到了情報后,由這個特務在第二天告知了彥山前,又過了四天,才有了那「傳喚令」。

而那傳喚令是由愛宕山烏蓮提供,在大峰御前他們得到召令時,上面已經有了兩位大臣的印章。所以不難推測,愛宕山的印章就在愛宕山烏蓮的手上,關鍵在於他的目的。他把彥山前拉進坑,自己卻置身事外,如果他是為了拿到愛宕山榮術的屍身或遺囑,在本多輕盛被傳喚走後第一時間就該控制府邸;如果他只是想除掉本多輕盛,那麼今天就該出庭作證推動審判。然而本多輕盛不僅沒有被審判,還在今天就越獄了……

岸颯羽頓時想到了一個可能。

「或許,這整場陰謀針對的對象不是墨羽、也不是愛宕山榮術……而是彥山前。」她轉向那特務說道。

「什麼?」特務有些不敢置信。岸颯羽便將她的猜測完整地告知了大家,並且附上了自己的結論:「從結果來看,彥山前被推到了一個極其尷尬的位置,如果他今天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下判決,就會落下審判不公的把柄,如果他不下判決,就會被一些人仇視……也就是天狗精英!」

岸颯羽轉身又問那特務:「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如果你對你的主人還保有忠誠的話,就告訴我們,是誰將有關那幾隻妖魔的坐標告訴給墨羽的?」

特務還有點抗拒,搖搖頭回答:「我不知道,大人又不止我一個部下,我們之間信息不互通——」還沒說完,椛一個踢擊踢中特務的臉,將他連同椅子掀翻在地。

「回答她!」椛惡狠狠地威脅道,「你也不想你的主人有危險吧?」

特務吐出幾塊碎牙,流著鼻血卻笑了起來:「呵呵呵……大人還有我們……都已經做好了為了事業付出性命的打算,我們不會白死的。」

岸颯羽看出了特務的話中話,脊背一涼,走上前將刀插在他的脖子旁邊的地板上,激動地問:「他給你們最後的任務是什麼?!」

「大人……無所不知!」特務向一側用力一靠,主動撞上了羽的刀刃,劃開了脖子上的傷口,未等眾人救治,他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岸颯羽深吸了一口氣,癱軟地坐在椅子上。柘木劊用戲謔的語氣說:「不必為他惋惜。」

岸颯羽卻搖搖頭,回答:「我不是為他惋惜,而是在剛剛,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愛宕山烏蓮如果是為了奪權才陷害彥山前,那麼他依然少不了對愛宕山榮術遺體與遺囑的爭奪。但是目前為止他沒有任何明面上的行動。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他確信愛宕山榮術遺囑上指定的繼承人是他?」椛問道。

「不,即使是這樣,他依然少不了跟自己的弟弟侄子們的鬥爭。而且就算彥山前倒台,權力也不會順利到他的手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在本多輕盛被傳喚走的真空期控制府邸都是最優解,除非——愛宕山榮術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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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之山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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