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墮落之影
殺人者必遭復仇,復仇者亦遭復仇,循環往複,這便形成了仇恨的輪迴。在彥山前的印象里,斬斷這種輪迴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個不留」,將敵人滅族。無論是天狗古代戰爭還是如今,這種事在天狗內已經屢見不鮮,但要評個滅門數最多的,那想必是大峰前。大峰前深知這個道理,因此在天狗古代戰爭時期,凡攻打誰,必滅其門。家人、部下、朋友一個也不會放過。然而天道好輪迴,如今的大峰一族竟然也僅剩一人了。
而如今,屬於大峰一族的復仇鬼找上了本不該來找的對象。彥山前的全身要害都被對方斬了一刀,已經無力再戰,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栽在這裡,幾千年的殺戮生涯,居然會斷送一個小姑娘手裡。
一切還要從黃昏時分他殺出白峰塔的時候說起,他並沒有直接去愛宕山府邸問罪,他明白,愛宕山一族一定做好了一切的準備來應付他。他開始思索為什麼自己會淪落到今天的處境,結合愛宕山烏天被當作棄子、愛宕山烏蓮不合常理的行動,彥山前很快推斷出這一切究竟是誰在操盤。
「哼,果然沒死啊,愛宕山榮術。」他喃喃道。
這場博弈終究是他輸了,如果他直接去愛宕山府,豈不是著了對方的道?但是不去也不是辦法,在行動之前,他要做兩手準備。
他回到府邸,將手下所有的特務召集起來。但並非是要來個魚死網破,因為自從千鳥死後,他就沒多少拿得出手的人才了,也算是自己咎由自取。
見彥山前在座位上沉默許久,一位部下知道,「這一天」到來了,於是開口言道:「我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是大人收養我們精心栽培,我們才有了活路,大人儘管吩咐,我等萬死不辭!」
「跟了我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你們在白峰塔的檔案庫里沒有身份登記,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出路,這次任務結束后,你們便能回歸正常人的身份。」彥山前平靜地說道,特務們聽完這話,面面相覷。
「大人的意思是……這就是您那天提到的……我們最後的任務?」一個特務顫顫巍巍地說,彥山前早在幾天前就已經告知了他們自己的打算。
「不一定,假如不是便最好。」彥山前這話又讓在場眾人陷入了迷茫,於是他端起身子說:「我就直說了,或許我今晚就會死,但是我不想讓你們也跟我陪葬,所以我要你們在我死後,去執行最後的任務,你們不許拒絕,當然,那時我都死了,也沒人能管你們。」
「若有人要傷害大人,我等應誓死守護!」
「砰!」彥山前敲碎了面前的辦公桌,震住了特務們試圖以死明志的心愿。
「這是命令!」他怒言,見部下只是擺著苦臉,不再說話,他便繼續說道:「你們加起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對手,倘若真有人能殺我,你們也攔不了。」說著他便給每個人分發了幾卷報紙和一張符卡。
「我死後,這符卡會自行燃燒,你們便以此為信號開始行動,把這些報紙分發到天狗城的各戶,尤其是那些大人物的家裡。如果天亮之前沒有燃燒,你們便回來。」
各特務接下了命令,但還是有些不舍,彥山前悵然:「如果我沒死,就說明我並非徹底的輸家,還有扳回一城的餘地,但是若不作這一手準備,就再無人能夠擊倒愛宕山榮術,只有朝著他最大的弱點發起進攻,我們才能得勝,天狗一族才有未來!」
安排好部下們的任務后,彥山前離開了自己的府邸,接下來他要前往天狗精英的辦事處,按照葛城的遺言阻止他們作出不冷靜的事。這便是他的第二手準備,假如能說服他們協助自己那便最好,就算他們按兵不動,自己仍然可以接受。不過如果飛過去就容易引人注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彥山前還是決定走地面。
剛出門沒多遠,彥山前看見了幾個還在街上嬉戲打鬧的孩童,他們手舉著風車,想憑藉跑步的風力驅使風車轉動,一個落後的鴉天狗孩童似乎不想輸給其他同伴,便扇動翅膀準備飛起來,卻沒飛多遠就重重地摔在地上。風車落到了彥山前的腳邊。
彥山前捻起風車,走到那鴉天狗孩童跟前,那鴉天狗孩童沒有哭,而是自己站了起來。彥山前點了點頭,將風車還給了他。「沒有哭,很好。學會飛不是一間容易事,多摔幾遍就會了,」他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頭,隨後又拍了拍他的背,催促道,「不早了,早點回家吧,回到父母的身邊去。」
「我沒有父母,家也沒了。」孩子平靜地說道,語氣中並沒有多少悲傷,似乎已經有無數人問過同樣的問題。彥山前想起,自從那場鬼一僧正討伐戰以後,有無數孩子失去了雙親,他們吃著白峰塔的補貼,卻無家可回,只能像這樣在大街上放養。彥山前記得,自己也曾收養過無數個這樣的孤兒,因為他自小也是跟自己的弟弟相依為命,不過不是因為失去了雙親,而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遺棄了。
「我給你們開個字條,你們去這裡住吧,」彥山前便掏出紙筆,給孩子們寫了個地址,但並沒有留下自己的簽名。
「我不認識字……」孩子說道。
「就在南門邊上,有個完好無損的報社,給那裡的人看這張字條,他們就會收留你們。」彥山前指了指南門的方向,那裡受戰事影響最大,沒有多少完好的建築了。孩子接過紙條便跟自己的同伴們往那邊去了。
「耽誤太久了,」他心想,隨後加快腳步朝著北門跑去,但沒走多遠,一路人馬攔在了他的面前。
「哼,太遲了嗎……」他伸出手,抓住了從一側偷襲過來的鴉天狗,將他摔在地上踩住。
「你該去殺本多輕盛和愛宕山一族的人,而不是我。」儘管彥山前特地沒有取偷襲他的天狗精英的性命,試圖與對方的首領——大峰御前溝通,但大峰御前卻平靜地反駁道:
「你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間接害死墨羽哥的人、害死葛城叔的人、沒有對本多輕盛降下應有之審判的人都是你,你最想看到的就是我們與愛宕山一族的爭端,你好漁翁得利。」
彥山前冷笑一聲,她這話倒說得沒錯,已是孤家寡人的彥山前唯一的取勝之道,就是利用天狗精英與愛宕山一族的仇恨讓他們相互廝殺。如今自己竟然被反將了一軍,說什麼也沒法開脫了。
「順路解決了你,我再去找愛宕山家的麻煩。」大峰御前用薙刀指著他,「順路」這個詞說得極為輕描淡寫。也是,彥山前手裡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麼牌了,討伐他不過是順路的事。
只可惜,他們把對付這位頂級殺手想的太容易了。彥山前心想著,將腳底的天狗精英踏進地里,只聽見脊椎骨碎裂的聲音,彥山前踩著他飛撲上前,橫刀腰斬了十幾個敵人。天狗精英們也不是吃素的,面對這無人可及的速度,他們盡自己的全力讓隊伍散開,將傷亡降到最小。而站在最前方的大峰御前更是誇張,作為彥山前的第一目標,她竟然以一個完美仰面迴旋躲開了這一擊。
彥山前回頭一瞧,那女孩竟然毫髮無傷,便沒有多想,反身朝著對方連出數刀,竟然全都被迴避。
他曾經聽說過對方的能耐,作為大峰家的殺人兵器,在進入一種「無心無我」的狀態時,能夠如同羽毛一樣無法被任何攻擊斬中。雖然彥山前不明白如此衝動的她如何能夠進入這般狀態,但毫無疑問,如果真讓她對上本多輕盛,那結果是毫無懸念的。
但很可惜,她對上的是大天狗里的速度之王。
大峰御前迴避彥山前攻擊的同時揮舞薙刀,面對彥山前這種體型較大的目標,她本不會存在劈空的可能,但正如她所見,彥山前也能輕易地看穿她的每一次攻擊,並且及時作出反饋,連翅膀都不用扇,僅憑身形腳步就可以避開御前的大開大合。
就這樣二人互相糾纏了十幾個回合,連對方的毛都碰不著。此時其他天狗精英也重新整好隊形,朝著彥山前從四面八方圍攻起來,彥山前一躍而起,斬落了空中的幾隻鴉天狗。但他身下卻是緊追而上的大峰御前,她踩著建築物如同台階,揮舞薙刀如同小棍,在彥山前試圖張開翅膀迴避的瞬間,斬開了他的左翼。
作為鴉天狗與大天狗的混血,這種程度的傷不算什麼,但恢復起來需要時間,彥山前通過飛行脫離戰鬥的算盤落空了,他只能落回地面,與這些天狗精英硬碰硬。
天狗精英們舉著各自的武器,打算在他落下時戳個對穿,彥山前雙手握刀,在空中縱向旋轉,形成一個鋸子,隨機劈開了地上的一個敵人後,又如同車輪一般橫衝直撞。天狗精英們不能招架,便用上模擬了無數次的戰術,拉開鐵鏈攔住他。數條鐵鏈並列橫在街道上,彥山前劈不開,便后跳恢復了常態。天狗精英們用縱深幾米的鐵鏈將他圍住,形成了一個擂台。擂台中央除了彥山前,還有御前與好幾個精銳。這幾個精銳是被特地訓練過,配合大小姐的戰鬥節奏的,一般的隊友恐怕只會拖累她甚至被她的刀波及。
彥山前一邊要迴避御前愈發凌厲的刀法,一邊要抵擋這幾個抓著空蕩在擂台內逃來跳去偷襲他的敵人,索性一腳踏碎地面,用刀颳起極其密集的飛石,御前只能揮動薙刀格擋,而空中的幾個敵人要麼被亂石擊中,要麼被彥山前抓住機會,擲出手裡劍命中。大峰御前無暇掩護那幾名隊友,眼見著又有人犧牲,眼中的情緒愈發堅毅。只見幾道殘影在她跟前顯現,同時從幾個方向朝彥山前襲來,彥山前竟然也躲避不及,被命中了三刀。
彥山前摸著胸口的傷口,心想有多少年沒有被人砍中了,這使他不自覺地笑了。御前不給他懷舊的機會,化出更多殘影,從上到下十幾個,一齊朝他襲來。卻見彥山前一發怒吼,斬出一道火線打散了大多數殘影,甚至燒到了御前的本體。就在御前震驚之餘,她看見彥山前胸口的血竟然在燃燒!彥山前剛剛是用手盛了半個掌心的血,隨後朝她們甩開,再補一刀,那些血竟然炸出了一道血線,不久突破了殘影的圍攻,還將周圍作為擂台的天狗精英們一併震散。
大峰御前曾經聽墨羽說過,因混血產生多種性徵的天狗實際上是返祖,因此他們擁有更加接近天狗始祖的血脈,他們的血可以燃燒起屠殺妖魔的火焰。墨羽曾經在地下對峙彥山宗行時見識了這一招,作為他同胞兄長的彥山前,自然也會用。
彥山前感覺不到胸口的灼痛,只是將血抹在刀上,那刀便像地子的魔劍一樣,燃起了熊熊烈火。
「小姑娘喲,見識一下羅甸之火吧。」彥山前甩了甩刀,飛濺的血液點燃了一側的房屋。他們的戰鬥離彥山前的府邸不遠,彥山前剛在那裡交代了一些事,便從府里出來,迎面便與天狗精英們碰上了。天狗城的建築大多是木質結構,一旦出現火災便很難控制。但此時雙方都無暇顧及這些,他們在這場大火中對峙,不將對方徹底毀滅,他們便不會停止。
彥山前率先發起進攻,在羅甸之火的加護下,他斬出的每一刀都能化作火刃飛濺過去,不斷地打亂天狗精英們的陣型,而他的刀速也極為出神,如同廚師剁肉,他選中了幾個不好處理的目標,將幾個離他十幾米遠的天狗精英剁成渣,隨後便以大峰御前為主要目標,不斷進行十字形揮砍。大峰御前也沒有再顧及隊友的性命,在建築物之間來回橫跳,任由火線劈倒它們,隨後在接近彥山前到十米的距離處,突然化出一道殘影線,穿過火刃的縫隙,直接切開了彥山前那三米長的刀,又是一陣迴轉,將彥山前來不及縮回的右手手指切斷。
剛剛彥山前一陣狂砍,天狗精英們要麼死亡要麼重傷,周圍的建築也盡數成了廢墟。只有御前此刻正蹲在彥山前的肩上,準備給他最後一擊,彥山前並沒有剛剛的失利而晃神,在原地後空翻,踹開了中心還未立足的御前,順勢拾起了斷刀,朝著未落地的御前刺去。
然而也是下一個瞬間,彥山前明白了御前的可怕。
作為一個天狗少女,在越過了「殺人」的紅線以後,卻不再有任何顧忌,成為了大峰一族傾力培育的毫無感情的殺戮機器。在那種「無心無我」的境界下,哪怕是取人性命也不會有任何心理波動,只有殺死敵人的純粹目的。
太扭曲了。
她只是個十八歲不滿的少女,哪怕作為人類也太過年輕。
然而就是這樣的少女,在自己倒懸於空的剎那,同時化出了無數殘影,朝著彥山前的每個要害部位都斬了一刀。
彥山前倒在地上,剛剛御前的幾刀不足以直接致死,但自己也沒有任何行動能力了,放著不管,他也會因流血過多而死。
「你不該成為一個殺人機器,小姑娘。」彥山前看見,御前的頭髮開始變得蒼白,他知道這是什麼徵兆。
「你有資格說這話?想想吧,你直接或間接害死了多少孩子?彥山前。」御前似乎從「無」的境界回過神來,以一種強者的姿態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彥山前,猶如一個要降下審判的裁決者,但彥山前明白,大峰御前這一切行動的根本動力不是正義,而是衝動與仇恨。
「如果我今天對本多輕盛判處死刑,你還會殺我嗎?」彥山前問道。
「但你沒有。」
「我是為了程序正義。」
「說的好聽,在你這裡還有程序可言嗎?」
眼見已經沒有商談的餘地,彥山前徹底放棄了,他笑道:「來吧,給我個痛快,這是我罪有應得,然後讓愛宕山他們嘗一嘗十倍於我的苦難!」
「我會的。」
御前沒有多猶豫,舉起薙刀眼見著就要刺下,一把刀卻攔在了中間,將她連人帶刀推開。
「等一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一側,「還不能殺他,御前小姐!」來者正是岸颯羽。
「羽姐姐,你在做什麼?」御前卻質疑起岸颯羽來,「為什麼要阻止我?」
「他已經失去了戰鬥能力了,雖然他罪該萬死,但是眼下還不能殺他——」羽還未說完,御前突然橫刀襲來,岸颯羽在空中迴旋一圈,勉強地躲開了。
「你們也要背叛我嗎?」御前完全沒有聽羽解釋,她的頭髮已經全白,眼中燃起了岸颯羽極為熟悉的火焰。
「不……」岸颯羽不敢相信,最不該墮落的人居然在她的面前一步步墮落,「冷靜一點!彥山前還有後手,而且是等他死了以後就會觸發,我們得——」不等她解釋,御前毫無保留地化出了幾十個殘影殺向岸颯羽,岸颯羽無奈,只能一刀刀招架下來,隨後抓准空擋拉起彥山前,拖著他逃離。御前正欲追擊,又一個白色的身影攔在她面前。
「你不是這種人!」椛架著她的刀悲痛地喊道,「快醒醒!不要走向那個極端!」
「大家都死了!墨羽哥、葛城叔、還有我身後那麼多人……為什麼連你也……連你也要背叛我啊!!!」認出了眼前的椛,御前的情緒愈發不穩定,也是因此,她無法再進入「無」的狀態,接下來的幾招幾乎是毫無規律的亂砍,都被椛擋下。
椛最不願看見的便是朋友的決裂,也不忍心向御前揮刀,只能一邊拖住她,為羽的撤離爭取時間,一邊苦口相勸,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御前走向墮落……
岸颯羽將彥山前背到了他自己的府邸,她注意到府內人員已經遣散,於是只能自己想辦法為彥山前包紮。
「呵呵呵……」彥山前苦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你想多了,我只是要從你嘴裡揪出你的最終計劃。」岸颯羽冷冰冰地回答道。
「誰都可以殺我彥山前,唯獨你不行。」彥山前笑道。
「你說的沒錯……」羽沒有否定,「若不是你,我們兄妹已經餓死了。但是也是因為你,無數人失去了生命、失去的家人,我救你或許有報恩的因素在裡面,但更多的是要阻止你奪走更多人的生命。」
「已經……太晚了,」彥山前笑道,「我明白,天狗城內沒人能跟愛宕山榮術鬥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被他反過來利用罷了。事到如今,我都還在掙扎,試著從正面扳倒他,事實證明我錯了,作為天狗之民心所向,他不可能被你我打敗。」
「我們會打敗他的,」岸颯羽肯定地說,「哪怕不是今天,哪怕不是明天,我們都會阻止他。」
看著岸颯羽那無畏的眼神,彥山前心中有了一絲觸動,他回想起多少年前,他也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