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同道合(含三萬營養液加更)
晉王也看向紙上,他從沒見過『棉』字。
《宋書》前,世上都沒有『棉』,只有『綿』,可見唐時是沒有棉花的。
但此時大唐地界沒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沒有。要是姜沃沒記錯的話,棉花原本就是從印度等地傳過來的,俱現代樓蘭考古發現棉作物為佐證,或許唐時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沒有傳到大唐,直到宋傳入內地,於元明后棉花才成為了很重要的農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紡織禦寒,實在是大大改善民眾生活的好作物。
於姜沃本人,也實在是懷念暖和耐用的貼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認得這個棉字,問了讀音,又細問了些姜沃有沒有夢到這花其餘的特徵,就細心收起了這張紙,鄭重保證一路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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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的時候,馬場上原本挑選猞猁的幾個侍衛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馬場旁拴著空閑下來的馬,和一隻只蹲坐的大貓不免技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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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宮獸苑的宮人,認不全皇帝那如雲後宮,只認得出媚娘不是宮女而是個后妃打扮。於是見她要騎馬,便也乖乖聽從,找了個馴獸倌兒教她怎麼用手勢來指揮猞猁,並格外給她牽出一隻未長成的小猞猁。
馴獸倌兒原還想替媚娘牽馬執鞭,讓她只坐在馬上溜達下就算了。待見媚娘上馬姿勢嫻熟,這才撒手,退後幾步。
這是媚娘第一回騎專用於圍獵的馬——馬鞍做的與打馬球時的馬鞍不同,更寬大結實,正好適合一隻猞猁蹲在人身後的馬背上(當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騎了一圈馬,適應了新的馬鞍,就試著用馴獸倌兒教的手勢,命令地上蹲著的猞猁跳上來。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輕輕盈盈跳到媚娘背後,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頭,只見這猞猁脖子上帶著皮革做的頸帶,頸帶上還掛著銅牌,上頭用硃筆寫了它的編號: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馬場縱馬,神色飛揚,身後還蹲著一隻漂亮的猞猁。只見媚娘煙輕麗服,高髻迎風,身上石榴色間裙,隨著她在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綻,嗔眉笑眼,明麗無方。
看上去有一種奇異的充滿衝擊力的美。
站在最前頭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時承受不住這樣的亮烈光彩。
媚娘數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后妃與親王、臣子當然是要避嫌的,主動會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晉王的親王身份還擺在這兒,自然也該依著禮數行禮。
媚娘輕盈跳下馬來,馬背上的猞猁似乎還沒騎夠馬,低頭『嗷嗚』一聲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頭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鬆了口。只是依舊蹲坐在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圓睜著,耳朵豎著,上頭的尖毛微微抖動,目送媚娘離開馬場,來到亭子邊。
姜沃離晉王近,也留心了晉王的神色。
果然在晉王的眼睛里,看到難以遮掩的驚艷與怔忪——大概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認識晉王久了,他看自己從來都是溫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靜。
來不及細想,媚娘已經到了跟前。先給晉王行過禮,因知是父皇的嬪御,晉王就側身受禮。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晉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遠遠一見崔朝,媚娘已然讚歎,此時近處一觀,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隨父親在川蜀之地見過的劍閣星橋,寒山雪嶺之景——美人與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驚嘆。
近距離觀賞過劉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滿意足,從容告退,姜沃趁勢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無人的宮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來,與姜沃道:「果然好人物!從此後劉司正於典正她們再說起『崔郎』,我也不算沒經過見過的了!便為了這個,此次九成宮就沒白來!」若不在九成宮,還在長安皇城內,媚娘出掖庭門都不方便,何況跑到獸苑去了。
姜沃見媚娘難得達成一心事,面露歡喜,也就高興了,看著兩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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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苑中,晉王和崔朝還未離開,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順便多說說話——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東閣祭酒兼伴讀,見面時間少了許多。
這次李治叫他進九成宮,除了請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給崔朝送行了。
兩人在一間間獸籠前走過,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著方才姜太史丞為他起卦的種種,不由感慨一聲:「真是神仙人物。」晉王聞言卻道:「這話可不能在外頭說,不合禮數的。」
崔朝一怔:「雖說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兩位仙師門下,且由聖人欽賜官職入朝為官,素日贊她的人應當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應當也不冒犯。
誰料晉王卻是輕輕『啊』了一聲,輕而又輕的嘟囔道:「哦,原來你贊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納悶:「不然還能是誰。」雖說媚娘是奔著看他來的,但崔朝遠遠看見來人是后妃打扮時,早就保持低頭垂目的姿勢,連媚娘的臉都沒看清。
晉王自知失言,連忙掩過:「唉,你不知,姜太史丞雖是袁仙師親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佔了個女子的緣故,許多朝臣都是有非議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從來沒有上過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會,常朝是每日參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上朝議事,榮獲每天面聖的資格,這一條姜沃自然達不到。但大朝則是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去朝上列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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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們看來,女人有玄學天賦可以,聖人下旨給一個官職也勉強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議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還是出自世家,跟勛貴寒門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況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這個職位當真特殊,又有兩位師父作保,只怕姜沃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嗎?那當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著,或許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經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總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區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後也是這樣。姜沃深知自己現在的實力,是絕不可能跑去抗爭,要什麼『都是官員,我也要上朝跟你們同列議事』的權利,哪怕這本就是她這個官位應得的權利。
可世道並不是這麼講道理——不是應該得的,就一定會得到。
因為她的性別,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爭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頭人家裡絕了戶,不得不立女戶的無奈一樣——袁李兩人總要後繼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學上的天賦,其餘人替代不了,這樣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麼會讓給一個女人!
姜沃沒有做以卵擊石的掙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戶』牢牢立住。
她看著地上與媚娘並肩而行的影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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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原是姜沃難得的休沐日,卻貢獻了半個晌午給晉王。
姜沃和媚娘回到宮正司的時候,就見今日負責謄寫文書的劉司正和於典正在並頭奮筆疾書,案上的籍冊堆得滿滿的,有些還堆成了『危樓』,看起來搖搖欲墜。
聽見她們進門,劉司正焦頭爛額中匆匆抬頭打了招呼,之後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你們去獸苑了?好濃的香氣。」
獸苑內打掃的再乾淨,也會有些動物的氣味,因此獸苑的幾間亭子里都焚著重香。
於寧聞言抬頭笑道:「也就你們喜歡這些畜類,我便不敢靠近,狸貓我都怕的很,何況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樣尖利。」
「對了,你們去便去,可要小心別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宮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撓傷了胳膊,哭著去尚藥局要藥膏子呢。」
說完后又低頭抄冊文。
桌上已經被堆得滿滿當當,兩人大概怕水壺倒了弄濕冊文,於是早把水壺挪到一旁去了。
此時她們眼前杯子里都是空的,媚娘見她們無暇自顧,便拎過陶壺給她們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著劉司正唇上都乾的起皮了。
兩人忙道謝:「偏勞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們先忙著,晚上我再與你們說——素日劉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總算見到真人了!」
話音剛落,就見劉司正立刻抬頭:「啊?哈?崔使節入宮了?」
媚娘點頭:「適才我與小沃在獸苑看猞猁,偶遇了晉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劉司正立刻擱下了手裡的筆,將因寫字而挽起兩層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後起身出門,口中道:「夜裡多熬一會兒謄文書也無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說完就不見了。
於寧執著筆目瞪口呆。
姜沃坐到劉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幫著抄一會兒。」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經完全轉移到太史局去了,宮正司這邊給她保留的是典正虛職,乃聖人金口玉言『長孫皇后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個素日勤謹踏實的宮女做實缺。
而於寧目瞪口呆后,便咳嗽了一聲,跟著也放下了筆,隨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冊子道:「我忽然想起,獸苑前兩天報上來,宮女絡繹不絕去圍觀獸類,有時耽誤了他們上工——這有關聖人圍獵的事兒可輕忽不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這就去實地瞧一瞧,也好擬了定規。」
說完也跑路了。
這就是大唐的姑娘們,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圍觀俊俏的郎君。
只留下姜沃跟媚娘相視而笑,留下來幫她們謄抄文卷。
劉司正和於寧是一個時辰后回來的,回來便嘆道:「崔郎君已然出宮去了——獸苑聞訊而去的人太多,都擠不開了。」
見媚娘和姜沃幫她們抄籍冊,兩人更是連連道謝。於寧不好意思對姜沃道:「你如今難得休沐的,竟還花時間抄這個。」劉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別回去住了,留下來,我置一桌小席請你們!」
比起掖庭北漪園,媚娘現在更像是宮正司的一份子。
宮正司人口簡單,屬於宮裡少有的內部極和諧的部門,常有親厚的三五人於夜間或是休沐時置酒席小聚,只要不放量飲酒賭錢,陶枳也從不制止。
劉司正、於寧、姜沃與媚娘便是彼此談的來的,常輪流做小東道,也不要什麼硬菜,就是各自選一二想吃的小菜,湊成一桌,便是豐豐富富又破費不多的一場小聚。
現下劉司正眉飛色舞,顯然欣賞完美人很高興,痛快要做東。
媚娘和姜沃都點頭,還很不見外地點起了菜,姜沃舉手發言:「還想吃上回加了茱萸鹵的鵝翅膀!」姜沃頗喜辣,這會子沒有辣椒,只有茱萸。
可惜比起現代的辣椒,茱萸會有種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燉菜里未必好吃,倒是滷味料重,調的好了,就能蓋住茱萸的苦味,只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劉司正豪氣一揮手:「點上!」又問媚娘:「武才人想吃什麼?」
媚娘想了想:「這幾日不開胃,想吃個酸的,李廚娘的醋芹就腌的好。」
劉司正繼續揮手:「也點上!」
姜沃笑著捧場:「東家大氣。」
到了九成宮,地盤金貴,各處的公廚面積都縮了水,宮正司也不例外,只有李廚娘自個兒跟了來。於是她們也就多要些冷盤滷味,沒要什麼費時的菜,免得耽擱了李廚娘的正經炊飯。
劉司正親去找李廚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現結了銅錢,又回來四人一起抄籍冊,並沒有耽誤晚飯。
直至暮鼓聲響起,各處宮門次第關閉。
她們便也將門戶關了,回來擺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宮地勢高,冬日冷更是離不得火炕。宮正司的炭火足,劉司正令人把火炕燒熱,四人團團圍坐在炕桌邊,暖和的外頭皮裘都可脫了,只穿著家常衣裳。
劉司正開了箱子取酒。
這會子茶還未達到國民飲品的地位,但酒卻達到了。
此時絕大多數是濁酒,度數很低,酒量大的確實可以『斗酒』飲下去面不改色。
今日劉司正顯然是興緻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這是劍南燒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說幼年到過蜀地,不知是否嘗過此酒。」
媚娘笑點頭:「家父當年藏有許多劍南燒春。」
這會子燒酒很流行。所謂燒酒,便是須得放個小火爐慢慢熱酒,保持在一個既不沸騰,又燒的熱了的溫度才正好喝。劍南燒春就是燒酒里的翹楚。
聽著這個名,姜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劍南春來,她倒是嘗過一點那個。
不知這燒酒又如何。
劍南燒春不愧是名酒。
這樣春寒料峭的夜裡喝了,只覺得一股柔和的熱力像一根線一樣穿下去,卻又在不久后反到頭上來,人人臉上都蒸騰出一片紅暈。
不過她們幾人都不嗜酒,在宮裡也很注意不要多飲,於是只燒了最小的一壺,一人一小杯后就收過了,換成幾乎沒有度數的果子酒來喝。
又聊了許久,算著時辰再不睡,明兒要起不來床,這才約定了不說話了都睡覺。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盡——她們明明見面時候很多,但總有說不完的話。
李道宗對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這個『總領和親』的差事。
原本在宮裡,宮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剛入宮的兩個小宮女,幫著做些端飯燒水等日常活計。但九成宮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於是姜沃去給炭爐加炭火,燒上熱水,媚娘則去把床褥鋪開。
因她大部分時候在醫院,當她狀態好些回家的時候,妹妹總喜歡半夜溜到她屋裡來睡覺。兩個人嘰嘰咕咕說話,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說些妹妹學校里的朋友、生活、煩惱,這樣細緻的瑣事。
姜沃就知道劉司正是喝的有點上頭了:平常的劉司正是什麼消息都打聽,但極少吐口議論貴人們,更何況是聖人。
姜沃一直記得那一晚。
優秀的政治家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處有一種絕對的冷靜。
於寧聞言也嗔著姜沃不說,姜沃端起杯子來:「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職,只是師父病倒了,我勉力擔著罷了。生怕做不好,哪裡敢到處告訴人?」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聲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現出今日媚娘縱馬帶著猞猁的畫面——她就覺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優雅,卻也擁有著充滿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劉司正對於寧解釋道:「聖人冊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與吐蕃和親。這樣的大事,將測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給小沃了。」她語氣轉為嗔怪:「真是的,這是你頭一回不在袁仙師的照看下,獨自挑大樑的大事,怎麼也不回來與我們說。」
不過劉司正也很有責任感,很快嘆道:「就得這樣的人出去才顯出咱們上國的人傑地靈呢!」
人喝了點酒難免話多些,劉司正就止不住說起來:「崔郎君這人,是大好人啊。」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然而喝過酒的劉司正非常正經,把兩人拖起來坐好,認真發表自己的觀點:「人長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錢、有權、有田地一樣,是人家的長處。可那有銀子的人,銀子也不分給咱們,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們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們只好羨慕。」
還是媚娘拉著她回屋:「才喝了熱酒,從熱屋裡出來,人身這樣熱讓夜裡冷風一吹易生病。」
劉司正喝了這杯,又傷感起來:「可惜這樣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媚娘和姜沃想了想,一起舉杯:沒錯哎,被劉司正的邏輯說服了。
於寧也跟著舉杯,一齊道:「感謝崔郎君生的好。」令她們見者忘憂,見一回美人兒可以高興一天。
媚娘在帳子里睜開眼睛,不禁一笑:這幾年姜沃隨著兩位仙師求學,在外一發的氣度渺然如閑雲野鶴,只有與親近人在一起,會見到這樣有幾分孩子氣的言談舉動。於是她略側身,虛松攬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鶴。」
雖說媚娘手裡的路線圖並不全,但大唐的絲綢之路也是在漢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只是又添了新的支線。但無論怎麼添,或是怎麼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繞不開的節點。
灌好湯婆子后,兩人便吹熄了燈燭,到被子里去繼續聊天。
姜沃忽然久違的泛起思念。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職,做了鴻臚寺的使節,要帶領近百人的使團(絕大部分是做保護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賽班國,在劉司正看來還是不如留在晉王府做清貴的東閣祭酒,是倒霉催的被颱風尾掃中下放吃苦去了。
松贊干布與其說是要公主,不如說是在以公主為退路試探著進攻大唐:若是吐蕃能勝過大唐軍隊,那他保管不要什麼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當然,要是大唐實力雄厚,吐蕃以此為借口出兵,還能及時撤退,順便留下後路求和:起初吐蕃也只是想要公主,請大唐賜下公主,自然止戈。
姜沃笑眯眯:「崔使節府上的方子。」
媚娘將圖倒過來:「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與咱們之間離得遠,且還隔著吐谷渾,那才是打下來也接管不了。何況吐蕃地廣,遠非高昌小國可比,兵力自然也強壯許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場艱苦硬仗——既然松贊干布肯以和親止戈,自然是和親來的便宜。」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姜沃跟媚娘對望一眼:行啦,今兒這酒喝到這就夠了。
姜沃笑道:「這可是好東西,據說房少師最愛的一道餚!」房相房玄齡愛吃醋芹是出了名的。雖說房玄齡身上還有梁國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舉足輕重,去歲又剛拜了太子少師,外人還是會稱呼他的官職而非爵位,固姜沃有此稱呼。
有此一戰也算威陲西域。
「怎麼?」媚娘見她看著自己。
妹妹只好不說話了,然後靠近她摟著她的腰小聲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綿寶寶。」
而且要為人心志堅定,不怕背負內疚感:畢竟,許多時候,上位者的決斷並不是都在救人利國利民,而是要冷靜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來換取更大的利益。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滅,二鳳皇帝堅決要把高昌收為大唐一部分,直接設立安西都護府,朝上反對聲浪極大,尤其是魏徵,直接上諫道這是個餿主意。他認為,高昌又窮(沒什麼良田沃土)又是異族,收了很沒用,還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鎮守,不如就扶植一個新王(傀儡),當個屬國就是了。
於寧酒量也平平,這會子被劉司正這個問題繞的頭暈,正兩眼微微發直,看著酒杯:「是啊,都是這幾年的事兒,為什麼聖人只打高昌,不打吐蕃呢?還要賠一個公主,真是可憐了好好的公主!」
姜沃就道:「這回喝了劉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飲還席。」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並不只是姓李和宗親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員虎將,頗有戰功,打東突厥吐谷渾都有他一份功勞。
於是她們起身,一個把酒壺收了,一個拿起兩根醋芹,給劉司正和於寧各餵了一根。
*
不會讓情緒干擾到決斷。
劉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哦!那必是不一樣的!可得好好嘗嘗,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飯了!」
大唐與吐蕃和親,對天下對大唐都是好的,只是對文成公主來說,卻是一個女子註定遠嫁不安穩異族的一世了。
正如劉司正的疑惑一樣,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對之聲。
劉司正就有些疑惑,問道:「說來,高昌和吐蕃都是尋釁咱們大唐來著,不知聖人為何這樣堅持打高昌,幾十萬大軍走了五個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對吐蕃便只用了五萬兵力不說,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還許給他們一位公主?」
將醋芹分而食之,姜沃和媚娘就從劉司正屋裡告辭出來。
媚娘不免奇道:「劉司正與崔郎熟識?」
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大唐的實力註定了是第二種結局。
屋內安靜下來后,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我說聖人起兵滅高昌,卻與吐蕃和親的聖意沒錯。」
說著便與她們科普起來:「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親近的宗室了。」劉司正這便是正話反說了,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麼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后,化悲痛為力量,又給當今添了幾十個弟弟妹妹,親弟妹聖人都未必記得過來,何況是這種隔了房的堂弟。
劉司正給她們斟滿果子酒:「扶芳飲沒什麼喝頭……」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節要出使阿賽班國,我就找了之前畫下來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
因為,她已經遇到了。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間的必經之地。
之前東突厥和吐谷渾都是這麼處置的。
媚娘取過紙筆,在紙上簡略畫了幾條線,標註了絲綢之路經過的國度。
星辰漫天,皆有軌跡。
「雖然公主遠嫁苦楚,但軍士的命也是命,真要與吐蕃打到底,代價實比一個公主大多了。」
如今姜沃剛開始跟著李淳風學占星,一見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來。
姜沃正拿了鐵夾拿木炭呢,聽身後媚娘這麼說,不由回頭:「武姐姐說什麼?」
「那吐蕃王松贊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幾年了!得從……」劉司正想了想:「從六七年前就開始了,起初聖人是拒絕了,誰料那松贊干布倒是好大的氣性,只道咱們大唐既許了公主給吐谷渾,東突厥,為何不許給吐蕃,竟還發兵打了吐谷渾,甚至還打到了咱們的松州!」
對姜沃來說,她是從未來知道二鳳皇帝做的沒錯——或許千載難出的明君就是這樣,他的絕大部分決策,哪怕是被人反對的決策,放到歷史長河中,由後人來評定,都是高瞻遠矚的。
太善良溫柔的人,在決斷的時候會被自己背負的沉重代價打敗,被內疚感折磨。
姜沃回頭,就見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著整個星河。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聖人滅高昌也是大大震懾了西突厥,據說咱們天兵到達高昌時,西突厥王果然畏懼了,直接不敢見高昌求援的使臣。」
劉司正理直氣壯:「長著那樣一張臉,當然是大好人!」
劉司正和於寧見她喝了這杯,就笑著過去了。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裡,劉司正連連皺眉,不肯往下咽。
劉司正搖頭:「除了偶然見面彼此見禮,別的再沒說過一句話。」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達人劉司正搖頭道:「不是,公主並非江夏王的親生女兒。」
那是她們常一起看的動畫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黃色的睡衣。
說完一飲而盡。
姜沃便道:「我覺得武姐姐見事比朝上許多大臣都明白!」
放好炭火,蓋上熏籠。
於寧茫然:「啊?」
姜沃閉上眼睛祈禱:希望她不在了以後,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唯有這美人,人那臉兒就直接給咱們看,看了咱們心裡就高興,就是受了人家的好處!這樣的無私,豈不是大大的好人?」
姜沃也回頭摟著穿粉睡衣的妹妹,小聲道:「晚安,派大星。」
媚娘鋪過床褥,過來跟她一起夾炭火,火盆中跳動的火苗映在媚娘臉上。
*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來且懂對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實在難得。
媚娘越發奇道:「那劉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媚娘莞爾:「我不過是每日閑得發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來,我也不敢說這些話。」
「我覺得聖人做的沒錯。」
這不,剛過去的貞觀十四年,二鳳皇帝又發兵數十萬,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國打趴下,直接將高昌收歸大唐國有,越發揚威西域。
在許多人眼裡,由二鳳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敗所有來犯之敵,做到『雖遠必誅』的。
如今想來,那也是她與妹妹最後一次同屋同眠,隨著年紀長大,她病的漸重,妹妹學業也漸多,再也沒有機會並頭夜話。
媚娘與姜沃走到桌前。
姜沃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們一直聊天,被媽媽敲門警告了趕緊睡覺。
那書也是姜沃從李淳風處拿了借給媚娘的,媚娘記性甚佳,抄過得書雖不至於一直不錯過目不忘,但都會記得大體內容。她還給自己抄過的書分了類,想找什麼很便捷。
唐人都是驕傲的,他們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我居然是從尚衣局知道的——她們近來更是忙的腳打後腦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宮拜見聖駕,她們負責預備公主遠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制、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綉品——故而消息比旁處靈通,還來私下問我,姜太史丞算出來吉期沒有。我竟然比她們知道的還晚。」
姜沃和媚娘雙雙笑倒在炕上:劉司正你也太看顏下菜碟了。
那讓她知道,哪怕沒有血緣關係,她與妹妹也會是聊得來的朋友。
她想起了自己的親妹妹。
出門就見滿天星斗。
姜沃好奇道:「姐姐為什麼這麼覺得?」
說到番邦,劉司正忽然又想起近來朝中一件大事。
大唐之前是許過公主給吐谷渾,但那是戰勝國對敗國的賜婚,屬於賜下弘化公主,吐谷渾得把公主供起來免得得罪大唐。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義了。
確實,以和親為結局,似乎總不如摧枯拉朽滅了敵國有威風。
「聖人出兵數十萬,遠征西域打下高昌,從此絲綢之路定矣。這是造福後世子孫千秋萬代的一戰。」媚娘將簡略圖擺在姜沃跟前:「要不定高昌,只怕以後別說商隊,使團出使西域都要多帶兵馬。」
而媚娘卻具有這份冷靜。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嘆文成公主遠嫁的漂泊,這份感嘆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覺出,若是讓媚娘來做這個決定,她也會毫不猶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換大軍回來。
輿圖屬於軍事機密,媚娘知道的並不是大唐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而是漢代的。
然而這次二鳳皇帝連魏徵的話也不聽,堅持設了安西都護府,與此相較對尋釁大唐多次的吐蕃卻選擇了接受和親。
媚娘說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為媚娘看得准,更因為她那種極其清明冷靜的分析態度。
又讓媚娘陪飲:「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們兩個是最好的!」媚娘也只笑而不語喝了這杯。又順帶扯開話題,因問道:「聽聞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兒?」
於是她舉杯道:「說起這件事,咱們得先敬賀小沃一杯,之後再罰她自己喝三杯!」
但吐蕃不一樣,吐蕃國力強盛,一直野心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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