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選定的道(含5萬營養液加更)
太子異行,於次日清晨,便傳遍了九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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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聽聞后,雖也被太子的行為大大震驚到了,但還是更關心陶枳。見陶姑姑驚得面目雪白,第一回失手掉了筆,似乎連喘氣都忘了,生怕她一口氣憋住背過去,連忙上前安慰,並撫背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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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哪怕媚娘再想要安慰陶枳,也說不出太子做的沒錯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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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在這一瞬間跟姜沃的想法通連了起來:這實不是心理正常的人,能幹出來的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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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袁天罡聽得沒錯,東宮依稀傳來的鼓角聲,確實是突厥軍隊出兵時常用的破陣之律,與大唐軍伍鼓樂迥然有異。
不過並不是有突厥人夜留東宮,而是太子殿下找了上百個樂人,特意扮成突厥人的模樣,又在院子里搭建氈帳,吹突厥鼓號,搞角色扮演。
而姜沃看到的火光,則是東宮的宮人們奉太子之命,仿照著□□在草原上的習慣,在院中籠起一個又一個的篝火堆,架起一口口大鍋煮羊烤肉。
而太子本人,則穿上了突厥將領的衣裳,頭髮編成髮辮,帶頭圍著篝火吃肉喝酒。
半夜搞cos突厥化裝舞會的行為,單拿出去已經算是驚人,太子跑不了一個『貪樂無狀,行止殊異』的罪名。
但太子接下來的舉止才更讓人大跌眼鏡,根本想不到。反正孔穎達、張玄素等人第二日早上聽了太子所為,都是當場嚎啕大哭,集體去二鳳皇帝面前辭職去了——
昨夜太子喝過酒吃過肉,就換上了突厥首領的衣裳,走到院中,然後……竟然開始躺下裝死。他仰面倒地哈哈大笑:「本王已死!已死!」
並且強烈按照突厥的喪儀來行,吩咐樂人們都騎上馬,圍繞他轉圈圈,邊轉邊哭他死的好慘。
剛剛還在奉命喝酒吃肉的樂人們,抓著手裡的烤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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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子發了話,他們只得上馬,然後小心翼翼勒住韁繩圍著太子轉圈,免得馬蹄真的踩到太子。
大概是樂人們騎馬轉圈圈太無趣,太子惱了起來,忽然翻身坐起,拿起一柄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劃了自己的臉,劃出長長一條血痕。
然後帶著滿臉的血大笑道:「這天下有什麼意思!我若做了天子,就舍了這天下,去阿史那思摩手下當一個將軍!」[1]
這話一出,再也沒有人敢陪他演下去了。
樂人、奴僕嚇得紛紛跪地,磕頭磕的蹦蹦響。
而聽到前頭鬧得太過不堪,只好趕過來的太子妃,聽到這句話,直接暈了過去。
太子滿臉是血,太子妃暈厥不醒——東宮亂作一團。這樣大的動靜,數百人圍觀的現場,再不能隱瞞,飛速的傳開來。
這不,一大早,所有人腦袋上都得了這麼一個晴天霹靂:太子扮作突厥人(兼突厥死人),不但以刀划面破相,更說出要叛唐投戎的逆反之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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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張玄素孔穎達等人顫巍巍趕到二鳳皇帝殿前,準備進去哭著辭職的時候,發現裡頭已經有人在哭著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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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早起來,阿史那思摩正在吃最愛的羊肉烤餅呢,就見親信闖門,還是連滾帶爬的那種。
他剛要開罵,就聽親信驚弓之鳥般說起了太子昨夜之事。
這次換阿史那思摩連滾帶爬一路狂奔了,跑的腿筋都要斷了才第一個跪在了皇帝跟前。
好壯一個漢子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太子這是要害死他啊。
要知道他從□□降了二鳳皇帝后,那是真心的效忠皇帝和大唐,連姓都改了,在京中一向自稱李思摩的。誰提一句突厥舊事,叫他一聲阿史那思摩,他都要瞪起環眼,拿起砂鍋大的拳頭打人。
他自問何等赤膽忠心!如今他生是大唐皇帝的人,死也是大唐的精魂啊!
太子一句要投奔她,給他嚇完了。
真是恨得差點吐血,恨不得抓住太子搖晃: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你要投奔我!不,你哪是要投奔我,你是要我死啊!
只好立刻一頭磕進九成宮來,在二鳳皇帝跟前痛哭流涕,反覆陳情自己的忠心耿耿。
於是來晚一步的太子老師們,只好在外面等著第二波哭訴。
彼此望著對方難堪加難看的臉色,心中拿定同一個主意:這太子師傅,實在是不能當了!
然而還沒排上隊辭職,就聽殿內幾聲驚呼,尤其以阿史那思摩喊得響:「陛下!陛下!」
孔穎達等都是天子近臣,顧不得宣召這等流程了,生怕皇帝有個意外,連忙跑進去,見皇帝還端坐在御座上,才鬆了口氣。
原來是氣怒傷心交加的二鳳皇帝,方才向後一張,險些暈過去。
好在皇帝久經沙場,意志力比旁人強許多。雖覺頭疼欲裂,兩眼發花,到底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只是臉色極差,鐵青中時不時還泛出氣血上涌的不祥紅紫來。
顯然是動了真怒,也是真的傷到了心身。
於是臣子們只好從哭著告太子的狀,變成哭著請陛下保重身子。
二鳳皇帝著實被傷到了。
哪怕太子要投奔吐蕃或是西突厥呢,起碼那些還是獨立的國家。但□□,可是他的手下敗將,已經被大唐滅掉了,此時空留著一個殼子,是完全的大唐屬國了。
承乾這意思,便是寧願投奔他的手下敗將,在人家手下做一個將領,也不願做自己的太子,繼承自己的江山嗎!
他這個皇帝做的如何且不說,這個父親做的何其失敗!
這孩子為什麼這樣恨他?就為了一個男寵嗎?
皇帝不明白。
但做人父親就是這樣,孩子再令他傷心,也得替孩子收拾殘局。於是皇帝好言語安慰了阿史那思摩一番,給予了一筆賞賜,這才把大哭的番將給哄走了。之後又以傷感之語勸太子的師傅們,幾乎是請他們先不要辭官。
張玄素等人看著皇帝的臉色,別的想法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皇帝說什麼應什麼,只求他好好養病,可彆氣出個好歹來。
說句大逆不道的:皇帝這會子一旦氣出大問題來,趕明兒太子登基,難道他們真的要改名叫唐突厥嗎?
皇帝見臣子們肯體諒他,這才稍微好過了一點。
然而好過了還沒有一個時辰,魏王李泰求見。
李泰自然是來『勸慰』父皇的。
只是他心裡實在狂喜,面上又得做出傷痛狀,這表情就有點矛盾扭曲,在悲痛中時不時露出幾分掩蓋不住的喜色。落在二鳳皇帝眼裡,哪怕慈父濾鏡再重,也實在騙不了自己,二兒子是全為了安慰自己,並且真的如他所說『為兄長擔憂』。
皇帝又添一層兒子們兄弟離心的傷感。
偏生李泰還捧著葯問道:「太子這般行事,外頭朝臣們極多非議,唉,儲君如此,也怪不得大臣們惶恐了。」然後小眼神期待望著父親,親親熱熱道:「爹爹要如何做?」
如何做?就差拱著他廢太子了!
選好的繼承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而他悉心疼愛的兒子們又父子兄弟情分至此,二鳳皇帝到底沒撐住,當即嘔出一口血來。
李泰嚇得把葯碗都打了,連忙道:「父皇再生太子的氣,也要保重身體啊!」
皇帝不想再說話,只讓他退下。
太子荒唐,皇帝驟病。
一時整個九成宮衰氣連天,所有人都綳著一張麵皮。
*
這幾日來,太醫署和尚藥局忙的腳不沾地。
其實按說,太醫署原不該這麼忙的——這兩個醫藥機構,讓姜沃用現代的部門來解釋,便是衛生部與醫院的關係。
太醫署更像是國家衛健委,負責發表各種醫藥方面的政策,兼職開國家第一醫學院,培養些御用大夫出來。
而尚藥局才是宮中真正的醫院,負責給宮中貴人們扶脈,製藥,養身等具體看病事。
所以皇帝生病,忙的該是尚藥局,誰料這回太醫署卻也被連著忙了起來——宮中妃嬪們一下子就潛心向醫道起來,各打發了心腹宮人前往太醫署借醫書,討教養身之術,把個太醫署煩的不得了。
哪怕知道這些娘娘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借著他們表達對皇帝龍體的關切,但也是實在攪擾了他們的日常工作。
其實要醫書的人里,也有真正潛心向學的。
比如媚娘。
*
「你再睡一會吧,你這次風寒,就打這勞累根上來的。」媚娘邊看醫書邊照料姜沃。
姜沃乖乖躺在床上裹著被子,喝配方簡單的草藥茶。
有前世打底,她是很有養生經驗和養生信念的,對於保暖飲食上都十分注意。比如再愛美食也不貪多,比如哪怕還有事沒做完,睡前也會深呼吸屏去雜念,努力提高睡眠質量。
且還會保證自己的活動量,除了每日走路上下班外,還跟著袁天罡學一些道家吐息與鍛煉身骨之法。
再加上系統給她將體質提到『中人之體』,於是這幾年身體狀況一直很不錯。
這一回得了風寒,就像媚娘說的,是累著了。
近來姜沃多上了不少夜班,白日還要打疊精神去做太史局事務,應對各種來探問星象的朝臣親貴,實在是身心有些過載。
於是稍微出現咳嗽傷風的癥狀后,姜沃不敢馬虎,趕緊請假休息。
正好李淳風也覺得,局勢太亂,徒弟自己頂著會太吃力。也就立馬親自出山,安排了弟子去休息,痛快批了五日假期。
姜沃全身心投入養病。
畢竟大唐有千好萬好,這醫藥水平是絕對不好——只看尚藥局內還有『禁咒師』這一職業就可知了。
念咒語治病還屬於當下的科學行為呢!
之前姜沃親眼見到有宮女得了瘧疾(她觀察病症覺得是瘧疾,此時的名字卻是赤天風),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左右打擺子,後來更是高燒,燒的昏迷了起來。
她同屋人幫忙去尚藥局請大夫,尚藥局就派了禁咒婆來。那禁咒婆來看了一眼,就神叨叨畫了符念了咒,接著把符在爐灶中燒掉,收集了一捧灶灰和符灰,調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給那宮女餵了下去。
之後就告辭了,說等著灶王爺顯靈就行了。
姜沃:……確實是,這要能治好瘧疾,只能等神仙顯靈了!
這種治病方式,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
姜沃不知最高級別的二鳳皇帝得病,尚藥局的奉御會不會也這麼辦,但她知道,自己的級別得了重病估計也是這個待遇,於是非常珍愛自己,遠離疾病。
好在這宮裡宮女代代相傳,有些管用的簡單草藥方,一般風寒,喝點草藥都挺靈的。
畢竟風寒這種小毛病,最要緊的就是調養的好,不拖成重病久病入了肺腑。
見姜沃為風寒精神緊張,小愛同學還特意安慰過她:因系統綁定一位宿主是有成本投入的,且投入還不算小,所以一般宿主身體都會得到強化,免得宿主『非奪權性減員』,還沒開始為系統謀取足夠的權力值便『嘎』了。
姜沃這個『中人之體』,在系統里只是平平無奇的『5』點。但其實比大唐人的平均體質好不少。
姜沃聞言放心不少。
系統這附加好處,就是姜沃最看重的。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萬萬沒有錯。
媚娘親自看著爐子,見上頭的葯好了,就倒出來,細細撇了沫子,給姜沃盛了一碗,看著她愁眉苦臉往下咽。
直到檢查過姜沃都喝盡了,媚娘才道:「我給你放下帘子,你再睡一會兒。等我回來叫你。」
說著拿了片干葉子夾在方才看的醫書里,準備起身出門散散心,也讓姜沃好生歇著。
姜沃一時睡不著,就把這本媚娘從太醫署借來的這本《集驗方》拿過來看。
這本書很薄,也很大路貨色——實在是好的都被娘娘們借走了。這裡頭只有些家常土方子。
姜沃很快翻完了,順便錄入系統中收藏起來。
看完后才閉目養神——旁的妃嬪,上到韋貴妃下到未蒙召面聖的才人們,學習醫術都是為了討皇帝的好,但武姐姐並不是如此。
媚娘昨夜也住在宮正司守著她,在外間看醫書到深夜。姜沃迷迷糊糊起來問她怎麼還不睡,媚娘就道:「多學點醫道總是好的,有此技傍身,將來到了感業寺,那些姑子們待我也敬重些。」
當時就把姜沃的睡意都弄沒了。
媚娘一貫是比別人聰慧而看的清楚的。
想來她已經明了,經此一事,皇帝的心思更不會落在後宮上了——只叫這些不省心的兒子們就給弄碎了心。
四年前,她尚且會莽到皇帝跟前去露臉,此番卻不會去皇帝跟前討好了。
媚娘言辭間,也甚不看好那些準備拿醫道去博聖寵的人。
就皇帝目前的心情狀況,絕對是發怒的龍,閑人勿擾狀態。
武姐姐這是在安排去感業寺的後路了嗎?
*
我要認命,將來去感業寺了卻半生嗎?
媚娘想的比姜沃還要更冷靜客觀。
畢竟妃嬪入宮后,會有『專業知識』豐富的醫婆來講解男女之道。讓妃嬪了解,侍寢與生孩子是什麼過程。在沒有生理衛生知識教育課的當下,許多姑娘真是出嫁前才知道,怎麼樣的流程才能生下孩子。
不諳世事的閨閣姑娘,許多真以為男女單獨呆在一個床上就能有小孩呢。就連很多沒侍寢過的年輕嬪妃,若是內心羞澀,沒有好好學入宮時的『男女之道』,說不得也以為只要被皇上召見過,就總會有孩子。
但媚娘學什麼都很認真,也正因具備了『專業知識』,媚娘才越發清楚的知道,能面聖跟得寵之間是一道鴻溝,能得寵跟能有子嗣之間又是一道鴻溝。
皇帝年紀越大,這道鴻溝就越大。
只看徐婕妤得寵三年也沒有子嗣就可知了。
而這次為了太子荒唐之事,聖人又氣的吐了血……
其實媚娘一直是個自信甚至有點自傲的人,哪怕一直不得寵,她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好。可是,她也得承認,她本人固然是很好的,但運道不好也枉然。
將來大半生又該如何?
等媚娘停下腳步的時候,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獸苑門口。
她眼明心亮,已經看到馬場旁一座觀亭外,站著一個頗眼熟的小宦官。
是晉王身邊人。
按說,不知道撞上也就罷了,一旦知道了晉王在內,為了避嫌,她應該立刻走開,下回再來看小九的。
然而媚娘在門口只猶豫了一息,就走了進去。
這一刻她心裡想起的,是她見到聞名掖庭的崔郎那一天。雖然她之後只與人談論起崔郎的樣貌,似乎那天全部注意力都在崔郎身上——但她心裡其實對晉王印象更深刻些。
不是為了晉王這份問起私人煩惱的親近,而是為了晉王的話里提及的是事關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儲君之事。媚娘為了能真正碰觸到這些大事的邊緣,而感到心潮澎湃。
想到自己選擇的一條不正的異路,或許會導致兩人疏遠生分,甚至決裂,媚娘心裡就墜的像是跌進了無底深淵一般。
晉王看起來比上回要瘦了一些,神色也帶著幾分憔悴:可不是嗎,太子鬧事,皇帝生病,這些日子他也不會好過。
入睡前還想起姜沃低落的話語:「我為什麼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兩人在夢中的朝堂上,相視而笑。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離感業寺,她會千夫所指。
姜沃搖頭:「女子怎麼了?女子想施展抱負,又沒有錯。」
只是……姜沃抬頭,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錯的紙張小心裁掉。
「張儀先遊說趙、楚,也曾為楚國官員,卻以不得志而改游秦……」她看著姜沃,聲音雖還算平穩,到底透出一些難以控制的緊繃:「小沃,你覺得這種因鬱郁不得志,就不能從一而終,而是主動改侍君主的行為,是不是不忠,不義?」
等出得東宮,他才恍然想起,他與媚娘說話的時間其實很短,遠不如他接下來跟太子妃呆的久。
*
他要給父皇搭一個台階下。
晉王卻跪地道:「父皇,大哥絕不會傷我,他只是心裡難過,他只會傷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尋人給大哥看病。」
其實張儀的經歷,姜沃是當復仇爽文來看的:張儀在楚國被冤枉,並且打了個半死,養好傷后,就離開楚國遊說秦國,做了秦相。
並不是只能遙望朝中宮廷發生的樁樁件件,在心裡琢磨。
之後他被父皇關了禁閉,旁人還覺得他傻,連乳母都來哭勸他可要聽話,別再頂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樣失了聖眷。
然而與媚娘在獸苑才說了幾句話,他就是覺得該走了。
走回宮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
而聖人顯然也遷怒晉王。不但親自來帶走了他,還責晉王禁閉三日。
他抬起眼帘,一雙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靜:「武才人覺得我當不當再去呢?」
這世道就是這樣,如果她循規蹈矩,做一個可憐的才人,將來被送去感業寺剃了頭髮孤苦一生,那就會得到旁人憐憫的認可。
難道已經尋到了?
她順著姜沃的話說下去:「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
果然父皇立刻親自出馬,去東宮『抓他』。
於是太子睡了不能見弟弟,蘇氏卻不肯叫晉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長嫂的身份,親自出來奉飲子點心,與晉王道謝。
李治點了點頭,面容上的愁雲似乎淡了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讓送客了:誰知道是不是來看他們東宮熱鬧的!但一聽說是晉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慮,打點了精神親自迎出來。
「武姐姐,你回來啦?今兒又得吃清淡的雞絲麵,但有鮮甜的涼拌春筍吃。」九成宮在山上氣溫低,筍子也長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後山還有新鮮的筍子可以運進宮。
他堅持要進門,守衛們也只好放行。
到了九成宮,與宮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在她看來,幼崽期的女皇,一直處於龍場悟道階段,一直還未找到自己的道。
在這之前,父皇,他心中無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個擔憂彷徨的父親。
太子依舊躺在榻上不肯動,皇帝也沒有跟太子說一句話。
連由聖人親自撫養,一貫最得疼愛的晉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這般前所未有的斥責懲罰。東宮更是廣寒宮一般,再沒人敢去探望。
只需她與晉王再多些來往,積攢些人脈情分。若是晉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將來她便是到了感業寺,也有機會求一求新皇,起碼離開那種活死人的境地。
李治望著籠子里已經恢復了活潑的小猞猁,嘆口氣:「可我還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傳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卻不願意給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若是姜沃覺得張儀改侍君王都不忠不義,那何況自己?世人對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李治與媚娘只談了片刻,就壓住心中遺憾,與她作別。
晉王,果是讚賞她的。
經魏王一傳播,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紙上的桃花,帶了些影綽而幽微的意味。
可——
魯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稟太史局的工作。
說著還嘆了口氣,說起了自己:「姐姐應當也是知道的,我做這太史丞,該做的事情都兢兢業業絲毫不敢出錯,絕不比另一位魯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魚符,卻沒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卻又不讓我上朝。」
楚國輕賤張儀,甚至懷疑他偷了玉璧,以此為由鞭笞他,那張儀何必還要留在楚國?
媚娘覺得一顆心落下一半。
所以李治去了。
李治是真的驚奇。
尤其是外面聚著一堆臣子哭訴太子的行徑,更是把父皇架了起來。
是太子妃親自接待的他。
小宦官跑了去,於是兩人身邊近處便沒有閑人,只有遠遠的,亭子外候著的幾個負責搬香爐坐墊的宮人。
之後秦伐楚,張儀寫檄文,對楚國霸氣宣戰道:當年你們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於我,今日,你們楚國最好守好國門,我張儀,要來盜你們的城池了!
李治與媚娘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於是皇帝直奔還在榻前哭的晉王,拎起小兒子就走。在東宮外守著的宮人都是親眼看見的,陛下臉色極差,進了東宮,不過片刻后又出來,還親手拽著猶在落淚的晉王,不許他呆在東宮。
縱橫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蕩的人。
太子妃在旁聽這話誅心,不由瑟瑟發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飾的,便是不肯扎耳洞傷及父母所給的肉身。太子這般划面自傷,其實是在聖人心裡捅刀子,也難怪聖人如此惱火傷痛。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會對晉王動手。
是啊,她羨慕過姜沃的運道,能被兩位仙師選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員,不必困坐在這掖庭之中。可有時候也會忘記,姜妹妹,也始終沒有得到她應得的。
醒來時媚娘只記得一個: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宮殿,油亮的地面上灑了無數的金色光芒。許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著各色官服立在這個宏偉高遠的大殿里。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晉王來東宮探望迅速被聖人抓走,太子妃卻見了裡頭父子三人的情形。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問心有愧吧。
關於要不要說出真實的想法,媚娘只猶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爭吵起來,爹一氣之下搬到了書房居住。娘很惱火,不許我們姊妹去看爹。但我還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書房裡炭火不足凍得咳嗽,回來告訴娘。娘雖罵了我不聽話,卻也知道了書房缺什麼,不至於又氣惱又擔心了。」
她分明看見了晉王望著她縱馬時,眼裡的驚艷之色。
他忽略了門口守衛滿臉為難說的「晉王還是請回吧」這些話,反正守衛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因而公廚雖不如宮裡齊全,她們的飲食水準反而略有上升。這新鮮春筍就放了一點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飲食。
李治也只是溫和應答,坐著與嫂子閑談了良久,等太子醒來。
媚娘略一踟躕,便又略屈膝道:「還請晉王保重自身。」
他對身邊小宦官道:「去拿一提鮮肉來。」
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縱了火,哪怕燒了再多貴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煩,可真心疼愛孩子的家長第一個想到的,一定還是孩子沒燒到吧,孩子沒事吧!
籠中的小猞猁用后爪著地,一隻完好的前爪攀著籠子努力站起來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濕涼的鼻子,輕聲道:「人賭氣的時候會說些狠話,但總盼著有人能透過這些狠話來體貼心意吧。」
她覺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他目光轉向了小猞猁,說的卻是與猞猁完全不相干的話:「其實今日,我原想去看太子哥哥的。但上回我去東宮,卻被父皇親自追了去,當場斥責一番,將我從東宮帶走了。」
雖說聖人到底沒有跟太子說一句話,拎了晉王就走,但尚藥局的大夫們很快就到了。
李治正對著太子哥哥血呼啦次的臉(他不肯讓人包紮)垂淚呢,二鳳皇帝便龍行虎步親自趕到了東宮。
晉王是個好人啊!
*
如果說儒家為『仁』,法家為『法』,那麼縱橫家,為的便是『權』。亂世之中,縱橫為王!天下只是棋盤,是舞台。他們是想攪動風雲一展所長的權術者。
在姜沃發問前,媚娘倒是先開口了:「小沃,你還記得你問過我,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嗎?」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讚的鮮甜春筍,媚娘就動了一筷子,還差點咬到舌頭。
之後聖人怒氣勃發衝進東宮要帶走晉王,還斥責晉王道:「你膽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給你一刀?」
縱橫家,或者是說權力家。
名分所限,兩人遇上了彼此見禮寒暄幾句無妨,但一直站著說話總是不好。
當時太子妃看的分明,聖人眼裡是有一番猶豫和心軟的。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太子,眼角閃過的一抹水痕。
當時太子狀若瘋癲,東宮一直養著的幾個醫官要靠近他上藥就會挨拳打腳踢,都拖延不敢上前。還是晉王到了,抱著太子落淚不止,御醫才有機會上前給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葯。
在媚娘心裡,原來這些根本不是事兒,現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會為了別人的口舌,放棄能掙來的實際好處。
*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來。
這事兒宮裡知道的人也多。
父皇當即大怒,但在怒之餘,又豈能不關心兒子的安危?臉花成什麼樣了?眼睛有沒有事?鼻子還在嗎?
姜沃笑著搖頭:「張儀,大丈夫也。」
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斷斷續續做了許多夢。
哪怕這樣禮節性的笑著,眉宇間也帶著抹不去的愁色。
姜沃名義上是做了與男人一樣的官,其實得到的還是女子的待遇。
她如今想要的並不多。
太子裝死了的突厥人,以刀割面后的第二日,魏王李泰直奔皇帝那去,晉王卻是第一時間去東宮看太子去了。
姜沃看這段看的津津有味。
她只是在夢裡急切尋找。
他原只是突發奇想,將自己心裡的煩悶隨口一問,本以為媚娘會跟旁人一樣勸他勿違聖意。
魏王李泰聽說后簡直是樂開了花,要不是不合時宜,他就砍竹子來燒爆竹過年了。
晉王的一雙眼睛便彎了彎,似乎平靜的湖水泛起一點漣漪,又帶了一點驚奇似的感嘆;「才人聰慧,能解人意。」
因此在太子妃心裡:晉王,大好人!
哪怕晉王只是隨口吐露鬱悶也沒關係。終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兒的邊了不是嗎?
晉王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媚娘才起身回頭。
*
她又繼續道:「張儀為男子,為施展抱負輾轉列國,侍不同君王,雖褒貶不一,但總有人贊他大丈夫,縱橫捭闔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議。」
如果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去掙扎,去用手腕,就會面臨千夫所指。
媚娘心中亦是波瀾不平。
媚娘舉起手裡的《鬼谷子》:「縱橫家。」
媚娘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李治坐在屋裡關禁閉,心道:若是崔朝還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麼。
可偏生皇帝不是單純的父母,他還是萬眾矚目的執掌者,是君。而太子雖是兒子,卻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錯,皇帝是不能這時候趕去探望太子的,只該有罪當罰。
媚娘看著姜沃的笑臉,心緒翻湧——外頭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這個人的『指』。
這一晚,媚娘輾轉到半夜才睡著。
她行禮:「這都要多謝晉王。」
是,媚娘選定了自己的道。
終於,她找到了。在無數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臉。她面容清晰的毫髮畢現,如往常一樣穿著官服,手裡持著芴板,對她眨了眨眼。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東漢先賢註釋版《孟子》:「好巧,我剛看到這裡。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2]
太子剛吃了葯睡下,沒人敢去叫他。畢竟現在太子能安穩睡一覺都是奢望。
媚娘進獸苑后,只當沒看到亭子里有人,徑直奔小猞猁去了。與往常一樣,在籠前蹲下,輕輕揉著猞猁的尖耳朵。
姜沃立刻擱下手裡的書,好奇道:「姐姐現在有答案了?」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緊了衣角,骨節都泛白起來。
在她摸到第五遍猞猁耳朵的時候,就聽到了有人停在身後的腳步聲。
實沒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臉用刀劃得血肉模糊,這是下人報上來的。
媚娘從沒覺得思緒轉的這麼快過。
「它已然好多了。」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進入東宮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臉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傷勢只在皮肉上,沒有傷了五官,才有了發火的力氣。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證明世人對縱橫家的看法。
吃完飯後,兩人依舊案前對坐,與往常姜沃休沐時一般,一邊喝清茶一邊抄書或是看書——媚娘慢慢抄寫古籍,姜沃則拿來媚娘抄好的看,順便錄入系統。
俱媚娘看來,太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一隻腳已經出了東宮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覺得,這樣烈火烹油的局勢,未必就能笑到最後!反而是她這一次接觸,看出晉王李治是個與傳言里『心軟仁厚』不同的人。
誰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無二。
跟太子妃在一處,他很自然。
從獸苑出來,李治直奔東宮去。
那是她第一回見到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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