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暫上凌煙閣(含營養液12萬加更)
李勣再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從宮中一殿後門做出『溜走狀』。
晉王溜得像一隻警惕的小貓,以至於李勣也跟著放輕了腳步。
到了宮門口,李勣才後知後覺,晉王身邊連侍衛都沒帶,只帶了那個叫『小山』的宦官。從北側宮門上了馬車后,只好由這位小山公公親自驅車。
李勣一般都是騎馬,坐車的時候很少。此時坐在錦繡一片,柔香拂面的馬車上,還有點不自在。
因靠著一個軟綿綿的坐枕,李勣就問道:「這樣暄軟,填的便是能織出棉布的棉花嗎?」
李治點頭,帶了幾分遺憾道:「若無此事,原本今日還想帶大將軍去司農寺看棉花株,之後再去太史局見見夢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還在皇城中,午膳時分少不得被四哥『請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將軍也在,更要請人了——只好躲出宮外去。下回再見吧。」
又笑問李勣:「大將軍十年未回京,不知回來后,有沒有聽說過兩位仙師收了弟子?」
李勣點頭:「聽過的。」且說晉王主動提起太史局來,言語頗為熟絡,正好對上李勣一件心事,於是立刻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那還請王爺下回,務必帶我往太史局一趟。我與兩位太史局素無往來,實不好貿然上門請動。」
李治奇道:「聽大將軍這意思,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若是尋常算什麼祭祀、婚嫁吉日,只遞名刺過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會測算了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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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嚴的臉上眉頭緊鎖:「是臣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處茶鋪子暫歇時,見到外頭有個躺著的乞丐,生了惻隱之心,便買了幾個肉餅與他。」
誰知那乞丐接了肉餅,卻道欠他一飯之恩。
接著說了一句話『回報』:「汝家數十年後,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舉。」
李勣差點當場提劍砍人:……我多餘給你餅了是不是!咋不餓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惡言,李勣會以為遇到個瘋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來還有一句:「且此劫難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內。」
李勣這才真的驚了一下:他奉命入京,為儘快趕到長安,並沒有用國公府的規制車駕,只是帶了數個親兵,簡裝而行。
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個將軍,如何又能看出他是個國公?!
但再問,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樣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說話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卻惹出這樣一件糟心事,別提多鬱悶了。
到長安后,也有心重禮去太史局請出兩位仙師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聽才知道,袁仙師已然隱退且連眼睛也壞掉了,而李太史令則全心觀星,基本連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兒竟然交給了一個年輕的弟子,且是個姑娘家。
給李勣愁的:這就是外放將領的劣勢了,跟京中各署衙沒有交情。
之後李勣又被太子黨和魏王黨同時盯上,只好暫且把這事放下不提——生怕讓兩邊知道他有所需,以此為由來挾制他。
誰想今日天緣湊巧,晉王顯然跟太史局關係很不錯。
在李勣心裡,晉王已然跟那兩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想請晉王為他引見。
李治笑眯眯應下來:「好,等大將軍下回入宮,我帶你去太史局。」
李勣暫放下了一件心事,覺得心頭暢快了許多。
他就撩起馬車帘子往外看去,見馬車已經到了一處大路,便問道:「咱們是去王爺的府邸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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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李治搖頭:「大將軍請與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趙國公?」李勣頓時遲疑起來:「可臣與趙國公向來無甚私交……這樣貿然拜訪,豈不是太唐突了。」
作為駐紮在外,手握兵權的大將,李勣一向很注意與京中的宰輔們保持距離:跟長孫無忌、房玄齡這等文臣之首,都維持在一種敬而遠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親近了。
尤其是長孫無忌還是外戚,李勣跟他的關係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時彼此見禮,互相謙讓先行的程度上——當然,長孫無忌官位高,客氣過後,都是長孫無忌先行。
「大將軍。我有一點淺見,說給大將軍一聽。」
「您聽后若覺得無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將您放下,我自去見舅舅。」
李勣抬頭,見晉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極清凈誠摯的光芒:「大將軍如我一般,不想摻和進奪儲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將軍一日在長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對東宮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隊,本身就會得罪人。朝上這樣多朝臣們,未必個個喜歡去摻和奪儲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會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會承受來自兩邊的壓力,甚至,兩邊都怕大將軍站到對面去——你既然不表態,為了避免將來的危險,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嘆了口氣,卻似乎嘆到李勣心裡去了。
只聽李治繼續道:「我能夠一直躲著,是因為我就住在父皇身邊。他不會誤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氣於我不識抬舉,在父皇耳邊說了什麼小話,我也能很快為自己辯駁,不會令父皇惱我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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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領兵在外的將領。若太子魏王拉攏不成,同時惱他不識抬舉,在皇帝跟前進言,他能有什麼法子為自己辯解?!
別說什麼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這麼好保,不至於三省六部所有大員,都各有傾向了。
馬車上的帘子輕而薄,有細細碎碎的陽光,從帘子的縫隙里灑落下來。
李治的聲音輕柔,卻如這陽光般,帶著讓李勣不能忽視的亮度:「大將軍跟我一起去見一回舅舅吧,想來舅舅能體諒大將軍的難處。待大將軍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邊說什麼讒言,舅舅幫著說兩句公道話,總比無人為大將軍進言的好。」
李勣望過去,只見對面晉王眉眼坦蕩,毫無閃避:「當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會替大將軍說話的。只是,事關朝政大事,我的話,總不會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辭極坦蕩,畢竟關於李勣的處境,他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實話。
馬車內寂靜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漸漸松展:「那就拜託晉王,帶我去趙國公府上拜訪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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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便不說這些事了,只熟門熟路從馬車上拉開暗屜,拿出一包包的蜜餞點心來請李勣吃。
李勣也當真挨個嘗過去,尤其是李治力薦的酒釀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帶笑介紹吃的,彷彿兩人出來春遊似的,再不提一點朝政。
其實他這裡還有一個機密消息,若是透露出來,必能換李勣一個大人情——但李治不準備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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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舅舅肯為了他示好李勣,將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決心要幫他奪儲位的最有力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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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忽然來訪的二人,長孫無忌很高興——
不只李治自己發愁支持他的官員實在太少,長孫無忌比他更發愁:主要是長孫無忌還愁著李治本性『不爭不搶』,他還得每每點撥李治的上進心。
此時見李治居然歪打正著,把李勣帶了來,長孫無忌心裡的算盤立刻撥的噼里啪啦響。
這要是不趁機拿下,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
尤其是李治婉轉告訴他李勣的為難后,長孫無忌越發覺得:沒錯,就是你了,李大將軍,來做我的同謀吧。
「看時辰,也到了該用膳的時候了。大將軍留下用頓飯如何?」長孫無忌發出了示好的邀約。
李勣也很快順著台階答應下來:「今日叨擾趙國公了。」
酒桌上一向最適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寢不語』的禮數,並不是整頓飯都寂然無聲,不許人說話。相反,這些官員們都很習慣邊用膳邊談事,只要不嘴裡含著東西說話,儀態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廚,最高級別的就是宰相們一起用飯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三省六部的頭部官員,都能被人稱一句『某相』,進入宰相隊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這些宰相們就慣於午膳時議事——平時各忙各的,能有這種各部門宰相湊在一起的機會,當然就是邊吃邊開會的絕佳時機啊。
誰要是光吃不說話,還會被人指責是個摸魚混子哥。
邊吃邊談正事,才顯得『廢寢忘食』『為國鞠躬盡瘁』。
於是長孫無忌是很慣於酒桌上談事的。
果然用膳不過半,長孫無忌和李勣之間的關係就明顯近了不少,一個親切改口稱李勣的字『懋功』,一個也改口尊稱一句『長孫兄』,其實長孫無忌就比李勣大半歲。
好一番傾蓋如故。
長孫無忌還很誇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這兩個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見李勣的字,極符合他的身份。
一頓賓主盡歡的酒膳后,長孫無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裡捏著一個極重磅的消息,可以說提前放給誰,都是極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決定把這份人情給李勣。
「雉奴去尋小十二他們演練騎射去吧。」
長孫無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話不好說透,於是溫和道:「你上回不是還說,在宮裡練習騎射侍衛們都讓著你,有些沒意思。今日正好澤兒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幾筐鳥雀,你們比騎射去吧。」
長孫澤是長孫無忌的第十二個兒子,跟晉王年齡相仿,如今在宮裡做千牛衛,跟李治關係也最熟悉。
李治應了一聲,熟門熟路就自去了。
出門后,他仰頭對著燦爛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沒錯,今日是個吉日。
真是個一箭雙鵰的好日子。
而長孫無忌一直看著李治走出門去,身後還穩妥地跟著宦官和長孫家的小廝,這才收回目光,又囑咐身邊老僕道:「去看著些,可別叫晉王傷著。到了時辰,就勸著他們停手。」
*
屋內只剩下長孫無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來,就不再矯情。
此時將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攬,不勝其擾的困頓說與長孫無忌。然後拱手道:「我自問心無愧,只一心報國禦敵,絕不摻和國本之爭。但晉王好意提醒於我,只怕我領兵在外時,會有小人進讒言。」
「若有此等事,還請趙國公為我直言,李勣不勝感激!」
長孫無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點頭:武將就是這樣痛快,哪怕李勣已經算是有心思有籌謀的武將,但真決定了的事兒,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麼文臣之間慣用的彼此試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換。
爽快人,他很喜歡。
「大將軍為國征伐,訓整戎旅。將來若有小人誣陷,我必為大將軍於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謝過,他並不怕欠長孫無忌的人情,畢竟如今爭儲位的兩位,都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
因此,長孫無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牽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於國本之爭這種大事不牽扯,李勣倒不怕欠點人情——以後長孫無忌讓他幫什麼忙,幫回來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虧了晉王替他引見,否則他自己實難唐突結交長孫無忌。
晉王,真是純善之人!
此時酒膳已經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飲代酒,敬了長孫無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著能早些出征——我不過一武夫爾,在京城時才有幾分用處,等離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處,應當也就罷了。」
長孫無忌放下手中杯盞,笑容裡帶了一絲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會急著離開京城。」
李勣:?
長孫無忌直接拋出重磅消息:「聖人要建立一座凌煙閣,擇定開國來功勛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圖形凌煙閣——這樣名傳千古的大事,你便捨得此時離京?竟不一爭?」
他聲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卻如同驚雷。
手裡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驚用力之下,立時捏出了裂紋。
凡是武將,誰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誰不想位列功臣閣!
漢武帝劉徹建麒麟閣,列功臣於上,朝臣無不想『畫圖麒麟閣』;漢光武帝劉秀,起立雲台閣,將與他一起開創東漢基業的二十八位功臣畫於閣上,是世人皆仰的『雲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將,誰不盼著將自己的圖繪姓名,永勒於功臣閣,受萬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閣了!
他們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閣!
凌煙閣……李勣心裡反覆念了幾遍——這名字真好,比麒麟閣和雲台閣還要好!
直到涼涼的飲子從杯子的裂縫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應過來,竟然失態捏壞了長孫無忌家的杯盞。
李勣有些赧然。
長孫無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舊不見絲毫老態,依舊是風度翩翩氣度非凡的宰相。
他擺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慚,我初次從聖人口中聽聞此信時,亦是心旌動搖不能自持。」
到了他們這個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掙下的家業之大,只要子孫沒有犯下謀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著享受,也可富貴綿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贏得生前身後名了。
李勣敏銳地抓住了長孫無忌話里的重點:凌煙閣的消息,是聖人先私下透漏給長孫無忌的!
這就代表,長孫無忌一定會上凌煙閣。
□□裸的保送啊。
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為長孫無忌。
他穩了穩神色,拱手道:「多謝趙國公將此要緊事告知,我絕不外泄!」
長孫無忌頷首:「我信得過懋功,才會提前透露於你。」然後推心置腹狀:「所以我才勸你,別老急著離開長安去打仗。要緊著在京的這段時日,在聖人跟前好生表現——你雖有軍功,但自高祖開國來,我大唐有軍功的文臣武將,何其之多?總要聖人記得的功臣,才好!」
「再與你說一事,我聽聖人言下之意,這回上凌煙閣的功臣,可不限於在世之人。」
「聖人特意緬懷了故萊國公,與我說,到時一定要將故萊國公的畫像尋出,讓閻立本再照著描一遍。可見自高祖起兵來,無論在世與否的功臣,都在聖人的考量之列。」
故萊國公杜如晦,是聖人深刻懷念的臣子,與尚書左僕射房玄齡一起,被稱作『房謀杜斷』,是聖人曾經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來歲就病逝了。聖人深緬之。
甚至有時候宴請群臣,聖人本正興緻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歡的菜肴,都會傷感起來,立刻賜菜給杜家。
要擱往常,聖人如此愛才念舊,李勣只有感嘆敬仰的。
可現在聽來,只覺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爭!
只怕皇帝會更惦念故去之人,覺得他們沒享到福氣,想要給一份哀榮。說不定會給傾向於將名額分給故去的功臣。
這回凌煙閣只選二十四個功臣!二十四個啊,如今就已經有倆名額出去了,除了這二位,房玄齡、魏徵、李靖等人,又絕對是板上釘釘的佔據一個名額。
李勣現在滿腦子都是人名和數字,十分緊張的算著他能否擠進二十四人之一。
因開國的大將們,諸如李靖大將軍一般,已經漸漸老去。李勣現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將之一,屬於正當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會都想拉攏他。
姜沃打著一把素麵紙傘,仰頭望著正在翻修中的樓閣。原先這只是一座專門為隋煬帝存放字畫古董的小樓。
姜沃就見閻立本的臉皺成了個大苦瓜:「哎呀你們吵得我頭疼。你們去找於少監去吧,聖人吩咐了,接下來一年半我只管凌煙閣之事。」
裡頭就詳細描述了凌煙閣的布局。
他心裡有多渴望進凌煙閣,此時對於戰局就有多冷靜。
閻立本獨自愁眉苦臉的一會兒,見姜沃居然在悠然眺望三清殿,就忙過來道:「這可是咱倆的差事,你別只顧著看景,倒也出個主意啊。」
立政殿內,二鳳皇帝見了他就笑道:「你與朕說了好幾回急著出兵,如今可以如願了!薛延陀終於按捺不住再次動兵,你可速速離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閻立本立刻道:「不行,姜太史丞也要負責凌煙閣之事,正要與我一同寫奏章呢!」
兩位校署:……
當然,他們能接受姜沃這個特例,是因為她不可替代的專業性。
閣樓上探出一個頭,閻立本從二層樓上往下看,見她站在外頭不動,就出聲叫她。
初夏的蟬鳴,聲聲入耳。
好在,宮中匠人的安全意識還是很到位的。
**
便如那時的唐朝已然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離破碎。
她漸漸從盛唐的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李治一點兒條件都沒提,直接應下來。
也是,畢竟將來聖人可能會親自登此梯
「神仙到底說了什麼呀?」
她覺得高興。這個她常來走動的將作監,裡頭的官員們,已經不會再用另類的眼光看她。比如他們會想讓她給分個公道對錯,比如她現在跟閻立本一起單獨進到他的畫室,根本沒有人覺得異常,會說三道四。
皇帝說了速速離京,李勣的新計劃當即宣告破產。
就像長孫無忌等人一樣,能被皇帝深刻記住。
李勣龍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卻又忽然轉回身來。
姜沃與閻立本一起回到將作監。
自從皇帝要建凌煙閣,選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傳出來,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第一個校署就臉紅脖子粗道:「這是什麼話,節日雖是一樣的,貴人們的要求卻不一樣!」
姜沃從凌煙閣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遠處的三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三清殿,供奉三位天尊。
這一仗他不能急。
其中一位又連忙轉向姜沃:「太史丞也是我們將作監的主薄,給我們評個理啊!」
但這也是他競爭凌煙閣的劣勢:他並非是一開始就追隨高祖的舊臣,且年紀資歷比之老臣都略顯欠缺。
李勣越發覺得晉王人好,他點頭道:「王爺所說,臣都記下了。臣必不會為了希圖凌煙閣,貪功冒進以至於犯下大錯。」
為晉王,守衛并州。
閻立本當然也知道這個基本理論,他倒不是要反駁這一條,而是覺得煩惱:「若為了好看,必要二樓少放畫像,一樓多放畫像。可是……若咱們這樣提出來,二樓功臣畫像的數量減少,肯定會被人記恨啊。」
之後退回來,皺眉思索。
眼見兩人就哇啦哇啦吵起來。
秉承著抽到了就不浪費的原則,姜沃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發現這並不是一份空洞的規則性指南,而是一個具體的成功案例。
從此,這裡將是歷朝歷代無數文臣武將追求的精神象徵。就像白居易遺憾的那樣:「老去何足驚,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
因此姜沃進門后,發現裡頭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空曠,甚至連裝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經被搬走了。
這將作監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門之一——她身上還兼任著一個將作監主薄。每個月都能從系統里領到將作監的工資,三根籌子。
可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一個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為常例。
姜沃也翻閱完畢,收起了卦盤,笑問道:「我聽說閻少監您作畫的時候,常廢寢忘食,若無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為您是極有耐心的人呢。」
姜沃搖了搖頭。
兩人就一起來巡視工地了。
姜沃回神。
聖人沒空親自去看施工現場,於是便命閻立本去看——畢竟閻立本才是那個負責畫圖的人,讓他去現場丈量一二,再寫一個規劃圖文上來,方便皇帝進一步決斷。
只好在領兵出發的之前,再趕著去拜別了一次李治,並將凌煙閣之事說出,然後請晉王若有機會為他進言。
另一個版築校署,就貓頭鷹似的冷笑了兩聲:「哪年不過這些節?你們年初怎麼報的賬目,就怎麼領銀錢唄,每年都到節前又多要錢是怎麼回事?節又沒多出來!」
這位前輩曾經去祭拜過凌煙閣內功臣圖。
更有兩個分管『版築』和『造器』的校署,見到閻立本回來,立刻眼睛一亮,衝上來請他主持公道。
最痛苦的就是他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凌煙閣的,不必緊張,那些註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姜沃轉頭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裡在問神呢。」
「臣當年受陛下命,為代并州大都督,實乃臣之幸。從今後,臣願繼續為晉王守衛并州。」
閻立本就在一旁等著。
一月後。
李勣奉旨入宮。
姜沃抽到了《宦官專權微操——皇帝與朝臣,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這一晚,李勣根本沒有睡,腦子裡勾勒了許多計劃——如果他想爭凌煙閣的一個位置,必得讓皇帝覺得他夠有用。
當日她系統升級后,曾經領過一個福利,能夠免費抽取一本【權臣指南】。
這種感覺很奇妙。
這位前輩可謂是穿越的倒霉戶,穿越后悲喜交加:喜在於自己死後竟然有機會多一條命,悲則是命多了一條,但關鍵部位少了一個,竟然開局就是凈身後的小宦官。
潛移默化就是如此。
*
閻立本端詳了南面牆壁,又從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長度。
*
太極宮東北角。
一聽這個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還特別關切道:「大將軍哪怕心中記掛凌煙閣之事,也不要焦急——我聽父皇說,薛延陀夷男可汗是個反覆無常的人,大將軍萬事要當心。」
「好,這裡沒有紙筆,咱們快回去寫吧,橫豎都量過了。」
之後才告辭離去。
尤其是聽說將作少監閻立本和姜太史丞要來現場查看樓閣后,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裝修鞏固的牢牢的。有危險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寧願過後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隱患。
那位前輩祭拜凌煙閣,只是後世人對盛唐的極度懷念。
閻立本還以為她怕塵土不想進來,就道:「沒事,早就與工匠們說了,咱們今日過來看查此閣,他們昨日就停工了不說,還收拾的很乾凈。建的木頭樓梯也很牢,你只管上來,不用怕。」
姜沃再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看到凌煙閣的起建。而且,凌煙閣的選址,與動工翻修的吉日,還是聖人命她算的!
姜沃忍不住笑了:閻大師畫技驚絕,但為人真是天真的可愛。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誰願意比別人低呢。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穩貓著只等出征,少出門,更少去聖人跟前表現,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我與你勢不兩立!
見李勣沉著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說:「大將軍出征在即,我不虛留了。」又送到殿門口:「大將軍,一路保重。」
一樓到二樓間的樓梯是早就修復加固過的,踩上去連木梯常有的『吱嘎』聲都不聞,可見牢固。
從她開始,這些朝臣們會覺得,哦,原來跟女子之間,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動了辦差。
寧願畫二百四十個功臣,他也不願意動這種腦筋。
於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來奮筆疾書,準備把他平日瞧出來,卻只做不見的兵部政令不當之事都寫下來,然後就準備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也是,她計劃的將來,還頗為遙遠。
其實心裡想的是:這不符合安全生產啊,進工地也沒個安全帽,萬一有啥掉下來呢。
向來以怒興師,以急興師,都是兵家大忌。
說完立馬連姜沃一起帶上開溜,一路到了他的畫室里去,再沒碰到別人,才長舒了一口氣。
閻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畫時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別的事兒來。但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於畫作,也不必只局限在將作監做畫師。
但日後,這將是名傳千載的凌煙閣!
她也不嫌少,這是細水長流的下蛋雞。
想的便是李賀那首『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二樓本就珍貴的位置,若是再因為他倆上奏少上幾個,那些功臣們不得更紅了眼?要是沒上去二樓,估計會記恨他們這兩個出言縮減二樓名額的人。
姜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回去說與閻少監。」
皇帝,已不是那個威服四海的天可汗,凌煙閣,自然也就不是那個凌煙閣了。
「外頭不曬嗎?快上來看看。」
她剛到貞觀年間之時,覺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館參觀萬里江山圖一樣。但時間越久,她就越入畫中,最終變成了畫中人。
還是先做好眼前凌煙閣之事。
然而他還沒寫完奏章,宮裡就傳召於他。
姜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畫像只好在南邊。」估計也沒人敢想自己畫像掛到北邊兒去。
姜沃答應了一聲。
夷男,你***真是一點不做人啊!
能眼見凌煙閣起,就令她極歡喜,更別提這一算還收到了系統結算的近百籌子,更是錦上添花。
之後轉頭眼巴巴看著姜沃:「神仙咋說的啊?」
李勣:……
畫像擺的越高自然越尊貴。
哪怕戰事拖延,以至於勝了也來不及記作入凌煙閣的功勞,也決不能為了軍功急切出兵。
若是急於出兵,竟然敗給薛延陀,那他這輩子是別想進凌煙閣了。
「多謝趙國公告知!」
「現在有紙筆了,你快說是什麼主意。」閻立本的聲音打斷了姜沃的思緒。
等了片刻實在忍不住發聲催問。
*
而讓姜沃隨行,則是給閻立本當個幫手:這懸真人圖形,必然也要講究個風水方位。閻立本從審美角度來看,姜沃則從玄學角度來輔。
要沒有這個看起來有遠大前程的系統綁定,這位倒霉前輩可能立刻舉身赴清池了。
接下來在長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讓皇帝對他的辦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不,她不嫌煩。
案例來源於系統曾經的用戶,算來,也是姜沃的前輩。
姜沃上了二樓,就見閻立本正在端詳一面牆壁。
整本書,便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姜沃方才為了進系統重新看一遍書,確認下凌煙閣布局,就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卦盤,跟閻立本說她要細算一下。
兩人見姜沃也在就更高興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給我們評評理。這馬上七夕了,七夕后就是中秋,重陽,大節一個接著一個,我們造器署不得多撥些銀子過來?」
回頭見姜太史丞居然帶著笑意,不由道:「咦?方才這樣吵鬧,我還以為你會嫌煩。」
「因有樓梯的緣故,二樓的牆壁便比一樓的少一塊。若是按姜太史丞說的,畫像全部面向北方,只怕二樓上掛不下十二圖。」
閻立本憂愁起來:他不想弄這些事兒,他只想回畫室去畫畫。
有備選資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選凌煙閣,而能入選凌煙閣的朝臣,當然也會更願意在上層,而不是下層。
說來,做宦官也是要挑時代的,歷史上最著名三個宦官能干預整個朝廷的時代便是:漢(尤其漢末)、唐(安史之亂后)、明(中後期)。
這是宮廷匠人們樸素的觀點:他們累點無所謂,但萬一傷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頭都不夠砍得。
然後又一同看向閻立本殷切道:「少監您說句公道話啊!」
她喜歡這種改變。
太史局、將作監、司農寺,以及禮部太常寺等幾個地方,待她越來越隨意,已經不想著什麼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什麼太子,什麼魏王,不管!
姜沃有的不是一個主意,而是一份標準答案。
這位前輩好歹沒有倒霉到穿到清朝去,一輩子只能做內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時期,那個宦官能夠廢立皇帝的風雲時期。
進了將作監,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員與小吏匠人都忙停下,與他們二人見禮。
兩人是奉聖命來查看凌煙閣的,聖人心中對凌煙閣自有一番初步設計理念:他想要裡頭所有的功臣畫像,都是真人大小。並且想將臣子們按類分開,只是目前還沒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將分,還是按宰輔和勛貴爵臣們來分區。
他李勣要上凌煙閣!
唯有他這等,心裡火燒火燎。
還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煙霧。
在姜沃出席過詩會,也去過群臣皆在的元宵燈會後,越來越多官員對她的出現習以為常起來。
閻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還雙手合十道:「哦哦!對了,你可是會起卦的,能問神仙意!」之後也跑到窗前去對著三清殿彎腰拜了好幾下,口中念念有詞了片刻。
姜沃仰頭看著此時尚且平平無奇的樓閣。
只是那時候的凌煙閣,已經經過了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幾個朝代,裡頭畫像人數已經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點兒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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