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來自泛大洋的問候
有鱗動物掉下來的時候應該還是活的,站在屋頂的機器身看到它在空中不停揮舞著自己的臂膀。澎湃的大風托住了它的身體,讓它不至於直直地摔下。
李明都披起蓑衣,就往它飄落的方向趕去。在他趕到以前,四五個有鱗動物已經聚在一顆大樹的底下,而它就掛在樹枝的上方手舞足蹈。和它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條輻鰭魚。輻鰭魚在它的嘴裡,嘴角的鱗片上還掛著扎進去的魚刺。
李明都趕到的時候,一陣一陣的風已折斷樹枝,葉子隨風捲走,而它噹啷一聲砸進了水窪,滑泥揚波,濺了其他動物一身。幾個有鱗動物咕咕呱呱地叫喊起來,它摸著自己的腦袋起身,也在咕咕呱呱地叫喊。有鱗動物的音節格外單調,不足以表達任何語言,等到它們開始在一個將近的水潭嬉戲清洗自己身體,李明都也就不再繼續偷窺原始動物的生活。
下魚不是稀罕的事情。著名的厄爾尼諾現象會導致海上發生海龍捲,海龍捲足以捲起魚群長途穿行。任何海上颶風到了陸地,都會因為氣壓不足,沒有水汽補充,再加上陸地的阻擋地形變多,消散風力,然後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扔下來,這就形成了各種怪雨。
據說下魚的雨在澳洲屢見不鮮,報紙都懶得刊載了。
李明都也略有聽聞。
但下陸地生物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因為陸地水汽不足,氣壓很低,根本不能形成像是海上那樣大的風暴。而海上的風暴再強,到了陸地也會衰弱,縱使能把陸地上的動物挾起,也絕不可能再走個千里萬里送往見不到風暴的地方,還不死,更別說有鱗動物身形體重都不算小,也不是青蛙那種兩棲類。
在有鱗動物后,空中又落下來一條陸鱷。陸鱷的身旁還飄著一小截斷裂的樹枝。陸鱷抱著樹枝在風中跳了好幾圈舞,才掉到不遠處的大樹上。
恍惚的動物一溜煙兒逃走,但樹枝和樹枝上的葉子留了下來。
李明都爬上樹,把樹枝取下,看到它的表面有火燒過的痕迹,心想也許是一場浩大的山火毀壞了它的身形。除去燒焦的痕迹,它的樹皮有很深的縱裂,縱裂應該是生長環境的冰冷和乾燥導致的。它的葉子既不像扇子,也不像針,反倒有點像張開來的小手,每一束有四到五片,每片和手指一樣是圓潤的形狀。
不定型舔了一口葉子,李明都確定這不是這片雨林原有的植株。
它是隨著雨和陸鱷、還有那只有鱗動物一起從別的其他地方下過來的。
一開始他還不明白為什麼下魚的時候沒下植物,植物是隨著陸地動物出現的。但很快他就意識過來水生動物所在的水面是不會有植物的,所以風暴只能帶走魚。
而陸地動物的出現,就說明風暴確實地走過了陸地,陸地上的植被自然也一起被帶走來下這一場豐富的雨。
葉子邊上沒有果實,他把樹枝栽進了一個小水潭旁邊的土地里。
今天,叢林依舊在下雨。
在雨里有遠古的海魚,也有遠古的河魚,有陸地的動物,有被粉碎的葉子,也有更完整的樹枝,甚至是樹。
一顆拔地而起的樹木,根部還帶著須,它砸到了大河的上游,滾滾的水在它的表面飛濺與翻騰。
也有隻會攀附的藤蔓,藤蔓在空中飛翔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寄主,脆弱得像是一根細線。
有一種奇特的蕨,這種蕨的葉子非常大,葉子是二歧分叉的、在葉子的邊上貼著長著許多種子。李明都撿到后,嘗試用蕨葉煮湯,貼在葉子內側的種子很好吃,但葉子有毒,他麻了好一陣子,靠不定型洗胃灌腸把毒素給清了。
還有花。在那片明黃色的花瓣帶著草綠的花萼就像蒲公英那樣在空中被風吹來,李明都看到的時候,花萼已經只剩下了一片花瓣。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在這個灰暗的雨林里還從來沒有見過花,深綠的葉子、棕色的樹、黑色的泥土好像永無止境。
等飄然而落時,花萼埋進了泥水,花瓣飄在泥上,溫暖的黃色依舊像是一束乾淨的陽光。
他走近了,確信這真的是一朵花。
隨著時間的流逝,風颳得更響,雨落得更急,天變得那麼黑,日夜更是分不清楚一片混沌。一天接著一天,只有偶然穿過天空的電火花才會閃亮整個灰暗的叢林。
頭頂到處有東西在飄,樹屋像長了腿想跳舞似的每天都在晃。水從邊角的縫隙里一路往下落。預留的窗戶已經被堵上,門也不敢亂開。
人身站在裡頭聽雨,機器人站在外頭看海。大河漫漲,洪水無情地奔騰而下,唰的一聲雷電閃爍,水上的葉子、漂浮的樹木還有溺死的動物就都全部看得清楚了。而雷電消失的時候,這一切又都全部隱沒在黑暗的世界里。
下雨的日子沒有什麼別的能幹的。
李明都又開始想起海龍捲、洋流、風流還有動物雨與植物雨的事情。
眼下的暴雨颱風與木星的大漩渦相比,就像是嬰兒的戲水,但對地球而言……在李明都的認識里,他還沒見過那麼長久持續的降雨,下魚下青蛙也就算了,隨雨下陸地動物、下植物已是前所未聞。
好在這只是地球上的雨,在固體星球上,風暴很難無節制擴大。
「雨總會停的。」
李明都心想。
興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呼喚,第二天醒來,雨果真變小了,天空固然還是陰沉沉的,但已經可以見到雲的形狀。烏雲形成兩個明顯的鋒面,各自橫過東方與西方的天空,東方與西方之間,升起了絢爛的群星。幾個靠得近的月亮的光照亮了烏雲的一角,於是雲端之上升起了鮮艷的彩霞。
被雨洗過的叢林顯得明亮翠麗,小河淌水那清脆開闊的聲音取代了又急又密的雨聲。動物們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蟲兒向著四處飛去,雨林活了過來。
而活過來的一切,都要為以後做打算。
烏雲的兩個鋒面讓李明都非常在意。
一個鋒面在東,一個鋒面在西。兩個鋒面以外是翻滾咆哮的烏雲,兩個鋒面以內是晴朗透澈的天空。而鋒面相交的盡頭落在了看不見的地平線上,閃電無法撕碎濃厚的烏雲,烏雲繼續在天地的兩側湧起,好像一個無邊深沉的夜。
烏雲們看上去非常低,彷彿觸手可及。
「恐怕不久后還要下一場大雨。」
克利希那、蓮還有時晴曾和李明都說過關於超大陸旋迴的事情。地球有數個時代,大部分陸地是連成一塊的超大陸,這些時代佔據了地球快一半的歲月。假設他所處的時代是個超大陸的時代,那麼地球其他的地方就是連成一塊兒的水,也就是泛大洋。按照李明都知識和他的推理,超大陸與泛大洋格局的形成會導致地球的洋流複雜度降低,季風循環空前強大,全球氣候難以自我調節,反造成比現代地球更極端的地形和氣候。
比如極端的雨林與極端的荒漠。
「我現在很可能在那麼一個時代。」
果然晴朗維持了不過半天,天空重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再一會兒,起了東南風,雨就更大了。
這些日子來,李明都不停用用岩石配合不定型攝出的金屬加固房屋,排水渠挖了好幾條,排煙的煙道也用石頭砌好,至於蓑衣、雨鞋、糧食也有儲備。而且雖然在下雨,其實溫度也不是很低。雨林是溫暖濕潤的氣候。
把門一關,升起火堆,檢查火堆和煙道,機器身靠在門口,不定形身呆在窗頭,李明都披著衣服躺在被火光照亮的乾草堆上,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外面只剩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忽高忽低的動物的吠叫聲。
他睡得很沉。
結果半夜,他被猛烈的搖晃驚醒。李明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暴風雨即將摧毀房屋,不定形身鑽回人體,李明都披上蓑衣急忙走到門邊一看,外面正在下不小的雨。吊腳樓的底下還算乾燥,水在石頭砌築的溝渠里奔走傾瀉。有鱗類呆著加固的木架上在搖木柱。
「怎麼回事?它們瘋了?」
原先他們一直相安無事。
風是橫著的,雨也是橫著的,李明都打開門,針一般的飛雨從四面八方打在他的臉上。整個叢林都在呼呼作響,藤蔓梯掙脫了地上的木扣,一半身子在空中飄動,李明都抓住一端,靠自重從空中落下。
他只是想驅趕這群有鱗動物,但有鱗動物卻大膽地靠近,碰到他的衣角。李明都猛地撥開那只有鱗的手。那有鱗卻指向了東邊。
他抬起頭,望向了那個方向,然後一頓。
正要下樓的機器身停住了自己的腳步,翻到了樓上,直面旋動的水渦,然後目視了同一個方向。
未有大氣與水循環以前,地球上是沒有風暴的。
不知道,李明都突然想到了這句話。
機器身從樓頂跳下,李明都對有鱗類說:
「你們是想提醒我情況不一樣嗎?」
有鱗類聽不懂人的話,只是一溜煙兒地往有山的方向走了。
李明都又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那不是什麼靈異,像晶體或者悖論法球那種無法理解的結晶。如果有的話,李明都很容易去接觸。
那也不是機器,像一號衛星或者推行巨構那種幻想般的人造奇迹。假設遇見了,他肯定要去問問有沒有什麼辦法。
他看到的是自然的雲。
所有的星星都已經隱沒,曾經有過光彩的雲朵都已換了一副面孔,橫跨數千公里,幾乎完全覆蓋了整個地平線,彷彿就在地面上慢慢地走,大地上所能見到的只剩下從地上一直升騰到天空,從視野的中央一直無限地延展到兩旁的黑暗。
那麼,它還是雲嗎?
或者應該叫它為風?因為承載的物質過多,風也就具有了雲的形狀。但如果細究的話,具有了形狀的風還是風嗎?在戈壁人們把沙子的飛揚叫沙塵暴,沙子是一粒一粒的。那麼在這個時代,人們或許應該叫它海暴,海是凝實的。
所有途徑的樹木都從地上連根拔起,隨著裡面的動物一起飛入天空,和魚兒一起翱翔。從赤道附近起,整個泛大洋的水汽與熱量因為無法消散而不停積攢力量,全部被氣壓吸入其中。水分子在濕空氣中的失控凝結造就了地球上獨一無二的液體風暴奇觀。
獨一無二的強大,也是……獨一無二的殘忍。無限慘淡的光景,像是一場嚴肅的葬禮。
大地正在水中站起身來,慢慢地往前方走。
李明都立刻明白自己在「白天」見到的鋒面是怎麼回事了……
那是暴風的螺旋雨帶。因為某些他還不熟知的氣候知識,雨帶的邊緣產生了異常明顯的切面。而先前瓢潑的動物植物雨只不過是這場暴風螺旋雨帶的掃過。再之前的綿綿小雨才是這個時代的底色。
至於陽光和晴朗,不過是風暴與水互相追逐的獎品。
而現在,眼牆還沒徹底推來,仍然只是螺旋雨帶的邊緣。
然後他又一次想到了泛大洋。用他淺薄的地理知識推測,他想,如果地理氣候都合適的話,那麼海面上受到熱壓影響出現空前強大的氣旋也是有可能的,並且這種氣旋可能是……地球誕生大氣以來,直到二十一世紀為止,最強的。
因為它有著四十六億年獨一無二的地理氣候條件,一個固體星球的極限。
比夜晚更黑暗的天空像是即將倒塌的幕布,自然在發怒,傾盆的雨點不停地打在勇敢的動物們身上。
「走!」
要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對於李明都而言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地底。二十億年前,他就是靠躲在地底維生的。只是現在情況又有不同,機器身不是外骨骼無法完全包裹人身,人身必然有一部分要裸露出來。水沒有結冰,仍然是水的狀態,有著充分水和地下水的土地對於李明都而言也是陌生的。
這時,有鱗類已經跑去許遠。除去有鱗類,叢林里還有其他動物在逃。與數億年後不同,這個時代的動物的自然避險本能還不那麼強大。對於地球上的許多災害,它們的感應能力還沒有被進化論所揭示的規律殘酷地選擇出來。
李明都沒想到這點,他想起的是他熟知的二十一世紀那些在地震海嘯來臨前就會逃跑的生靈。
「可以先跟在動物們的後頭看看,也許它們知道一個好的避難洞穴……實在不得已再往下挖地。」
他沒有時間收拾,木屋也不是什麼特別的資產。
李明都為機器身也披上蓑衣雨鞋后,他走在前,機器走在後,木屐在爛泥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腳印。褲管捲起,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腳丫的被濺起來的髒水灑得一片黑。
跌宕的雨沫像是空中的浪潮,粉碎的樹木在浪潮的邊緣被捲起。螺旋雨帶的腳下,還在下魚,下陸地動物,下植物。
靠著不定形刺激腳部肌肉,他很快追上了有鱗動物的隊伍。
這時,他才看到先前從雨里掉下的有鱗類已經混入了本地有鱗類的隊伍。它們在一起逃跑。那個天上掉下的有鱗類的手舉著物性的結晶,結晶燒灼了它的皮膚,肉變成了其他的物質消散在空中,而骨架則不停地在長出鱗片。
那時候,從外太空來看,盤古大陸像是一雙張開的臂膀。臂膀擁抱著古老的特提斯海的殘餘。而外面就是無垠的泛大洋。
大紅斑般的氣旋已經離開了泛大洋,它在特提斯海的內部拐了一個弧線,向著盤古大陸的中央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去。未來被叫做北美與歐洲的大陸如今還沒有分離,連在一起躺在螺旋雨帶的腳下,眼牆的邊緣已經碰到了未來被叫做烏拉爾的山脈的開始。
淺青色的巨行星站在地球的前頭,大自然的宴席已經擺下,沒有海洋能拒絕一個飛天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