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羽化
按機器的時鐘,是晚上十一點。整個平原雨林被暴風包圍了。
天是混沌黑暗,河已決堤,大水一路沖入叢林的深處,波峰怒立,來自四面八方的急流匯在一起,打著旋兒形成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廣袤的湖。地上的水發怒,天上來的水更像是起了浪潮的海一陣一陣地充斥在樹木的身旁。樹木連成一片理論上有防風的作用,但在真正的暴風前,它們全部彎下了自己的腰。
暴風不會同情弱者的屈服。大面積的樹林被扯下一根又一根樹枝,有的則是連根拔起,卷上重天。李明都的木屋也不倖免,先是被掀飛了屋頂的木板,接著木樁從地里被風扯出來,與框架、與牆面、與柵欄,與水、泥土一起灑向沼澤。板、樁、杆子、連接用的繩子,石頭的、木頭的、金屬的,全部在風中斷裂。有的飛上天空掛在古木的梢頭,有的捲入洪水沖積在水邊的低地。
愁雲慘淡,風雨凄凄,周邊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到處都有木頭、樹葉、動物的、魚的、活的、死的、完整的、碎塊的、噼里啪啦地和著暴雨一起在砸。
這時,一根木杆從天而落,碰到機器身的腦袋。李明都抄起木杆一看,上面還有他當初削過的痕迹。
他繼續追著有鱗動物的足跡逃跑。腳下的大地早被雨水泡得稀爛,木屐一步一步踩進吸滿水的泥,雨幕撲在人的全身,風像刀割似的往身上吹,就連抬腿也變得困難。行數百米后,李明都忽然一腳踏空。
「不好!」
不是泥土柔軟陷下去了,所以腳沒踩到東西。
而是他的身體在那瞬間離地了數分鐘,整個身體失去平衡,彎起背來,而在空中倒下,被風吹起。那時情急,李明都立叫不定型從耳中鑽出,攫了一側的樹枝。
誰知這顆大樹也已經到了極限,向著身後傾倒,根部從土地中浮起。
不定型集中了自己柔韌的肌肉,往大樹上一彈,即從這棵樹彈到那顆樹上。結果抓住新樹枝的同時,新樹枝發出咔嚓的一聲,斷裂了。
李明都故技重施,將不定型當有彈性的繩子施,借力打向第三棵樹,總算找到落腳點,在空中盪了幾圈后,沿著這顆老樹的樹皮重新站穩地面。這時他的蓑衣散裂開來,露出了底下太空列印的內衣,雨水從領子流進男人的胸膛,脊背被熱熏熏的汗水濡濕。
雨一陣一陣地打過來,林子里寂靜無聲,動物們在風雨的包圍中發不出它們的呼喚,周圍有的只剩下恐怖的風呼嘯的聲音,還有密集的水咆哮的聲音。
機器身發出的探照光沒入風雨,就像飛船開進了太空。李明都追逐有鱗動物們許久,只能見到它們逃進了一片土地里。
直臨到極近了,黑暗露出它一星半點的輪廓,前方是一片起伏的小山坡,山坡腳下有個山洞,山洞邊上的那些遮擋的樹枝樹葉全被吹飛了。小山丘上在往下瀑布似的淌水,無孔不入的水也鑽進了山洞,匯作一條小河,滾滾的流水發出了低沉的迴響。
「它們是找到的山洞嗎?……」
還是用晶體減去了地下溶洞的岩層?
李明都沒有多想,踏水跑進了山洞裡。
山洞內部比外面要亮得多,一些會發光的石頭照亮了這片隱藏在地里的土地。機器身測了測電離輻射強度,強度很低,這不是放射性物質導致的發光。
李明都猜測這是氟石。
氟石是火山岩漿凝結后所能得到的幾種稀有結晶之一,其內含的稀土元素一旦被刺激就會向外輻射電子,這個過程就會發光。
「但氟石需要刺激才能發光,現在沒有光刺激,只可能是熱刺激。」
念頭一起,機器身便打開了電子眼的燈。光在一瞬間微弱地照亮了整片混沌的空間,雨還在嘩嘩地下,隱身在黑暗中的世界現出了自己的形狀。
李明都屏住了呼吸。
岩壁不是平坦的。
它不是一整片,它也不是不規則的,它甚至不是灰暗的,它是六邊形的,整個山洞的岩壁岩層是由數萬根正六邊形的石柱一根緊挨著一根組成,層層屹立的岩石就像台階一樣列在人的兩旁,彷彿傳說里天神的宮殿。
在光線照上去的時候,石柱的底部煥發五彩,流動的顏色奼紫嫣紅,像是寶石在岩石上燃燒,無限斑斕。外來的河流淹沒了兩側低矮的石筍,石頭映在水中泛出異樣的黃綠色,彷彿是從黃泉流出來的水。
李明都震驚之餘,在某種幻想中竟首先想到了外星人和古文明,然後他搖了搖頭,腦海里忽的浮出自己很久以前讀過的小說上的文字,裡面的男女主角在逃難的時候曾見過類似的地底結構,裡面的岩壁同樣五彩繽紛。
地球上天然存在這種結構。
他走到岩石邊上一看,果不其然,岩石上有密密麻麻的礦物晶體顆粒和氣孔。
那時,他說不清自己是慶幸還是失望:
「這是火山熔岩在水中冷凝產生的火成岩。」
岩漿在快速凝結時,岩石物質會向收縮中心聚集,如果它的結構均勻,那麼,它就會形成規則的六邊形。
這裡曾有過一次火焰的災難,並且這次火焰的災難可能已經是數千萬年前的事情了。
但大地,但地層的深處永遠地留下了星球苦痛的記憶,冷卻的岩石形成了像是樹木的一圈圈樹輪的紋理,直到灰又蓋下,水又沖刷,植物再次能夠繁茂成長,一切便會消散於歷史的煙雲之中。
二十二世紀的人類從岩層中不停地在發掘地球的歷史,對於一個人而言,這種工作太過困難了。
他繼續向裡面走去,就連道路本身也逐漸流現出調色盤般的多姿多彩。飽含碳酸鈣的火山水在流經有坡度的地表時,鈣質會在地勢高下和地形起伏中留存,呈階梯狀疊置,從而形成了一種絕妙的鈣華。
外面的水往山洞裡流來,白浪拍上深處的岩柱。光照在水面上,每一梯度,稍有高下,岩石的表面與水反射的色彩都有不同。
沿著彩池往下走了幾百米后,風聲呼嘯不可聞,幽暗的山洞裡傳來了幾陣古老的動物的叫喊。
在這個時代,生物的足跡可能還不曾步入天空,別說蝙蝠,李明都甚至不曾見過鳥。會飛的動物多是蟲子,山洞裡的蟲子密密麻麻地蟄伏在岩石的表面,像是岩石生的瘡。一些小型動物,比如陸鱷,也逃進了此處,它們躲在較高的岩柱上,畏懼像人這麼大的東西。再往前走,水裡飄出幾具動物的死屍,其中一具像是老鼠,它可能是某種元祖的哺乳動物。
穹頂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圓弧形的坑痕,地上的小路彎彎繞繞,鈣化景觀便消失了。山洞變得極窄,李明都站在一個垂直向下的小洞前猶豫片刻便跳下。等到底下,更有一線縫隙只容側入,此後空間又開闊了些。他貼著牆而走可能走了上千米,視野越來越暗。在一個轉彎處,李明都鬼使神差地往身後看了一眼,這才發覺彩色的世界已經無影無蹤。
岩石不再五彩繽紛。
再顧左右,這一深度的山洞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壁立千仞,極路之峻。李明都邊走邊端詳,只覺得這些岩石越看越不對。不定型輕輕地舔了一口,這時,舌頭上兩種不同反饋才讓李明都驚覺……
這些純黑的岩石表面沒有氣孔。
他也可以靠不定型對攝食物質的記憶確定這種岩石的真名——拉斑玄武岩。
一種黑色的沒有氣孔的岩石,通常產自大洋,同時也是組成大洋底殼的最主要的岩石。
岩石的形成在於岩漿的活動。若是岩漿在噴出時含有大量氣體,以及氣體在岩漿冷卻時逃逸了,最後的岩石就會形成氣孔構造。若是岩漿沒有噴出地表,氣體很少或沒有散逸形成通路,那麼最後形成的岩石就不會氣孔。
只是這處溶洞離地面不算遠。
並且,它還有一個裸露在地面的洞口。
外面大雨傾盆,流進裡面的水倒是平靜。雨聲消失在行人的身後,一滴一滴的水從鐘乳石上砰然而落,發出溫柔的濺聲。
前方傳來有鱗動物此起彼伏的咿咿呀呀的喊叫。
溶洞有條窄道,沿窄道走尋聲數十步,有鱗動物們的叫聲也是漸喊漸止,待到走出窄道,空間豁然開朗,復聞澹澹水聲,流淌不絕。
換而言之,前方應該還有另一出口,那個出口也在狂風暴雨。數個出口裡淌進來的水已淹沒了山洞的底層,裡面流淌的除了水,裡面溶解了為數不少的氨,充斥了一些難以溶解的甲烷氣體。
氨讓正在飲水的不定型咳了咳好幾下,小糰子皺著身子吐出好幾口氨沫。
更往深處,便到處是立在地上的怪石。這種岩石不是玄武岩,卻長在這片被玄武岩獨佔的空間之中,它們的質地很輕,是碎裂的一塊塊。李明都認不出來這種岩石是什麼,只看到石頭表面有鱗片狀的結構,又有明顯的晶體顆粒感。
不定型輕輕地舔了口,嘗到了有鱗動物的氣味。
有鱗動物的族群好像分散了開來,只有三四個有鱗動物呆在碎石礫間。幾個在推石頭,幾個靠在石頭邊上休息。沒有一個在發出呀呀的單調的聲響,它們沉默地呆在這裡,像是在等待這場風暴的過去。
從體型上來看,這些有鱗動物都很小,也就是說,是在幼年期到少年期之間。
古素和古楚就是其中的兩個,身上的鱗片微微張開,裡面先是流出了她們先前喝下去的水,接著發出一種低沉的有規律的響動。
這種響動,李明都聽不見。
但不定型聽見了。
它像是受到吸引一樣鑽回李明都的身子,而李明都轉移到不定型體內的瞬間,便聽到了一種以四個音節規律重複的信息。
「這是……次聲波。」
李明都大步向前走去,看到古素和古楚一起靠在一塊鱗片變晶狀石的下頭。他一把抓起古楚的手,不定型輕輕觸碰,即發現了其中奧妙。
在鱗片下所存在的細胞組織,或者可以稱之為皮膚,下面有肌肉支撐,這種皮膚和上面的鱗片以及一種有鱗動物特有的腺體組成了一種特殊的滲透通道,有點像是魚的鰓。在空氣和水一起通過這種鰓時就會發出一種強度很低的次聲波。
次聲波是人類造出的概念。人聽得見和說的出的聲波叫做聲波。比人類的聲波頻率更低的,人聽不見,被叫做次聲波。
有鱗動物發出次聲波的原理與海洋波浪發出次聲波的原理相似。
所謂的動物能在颱風來臨時避難,其實就是聽到颱風和海浪摩擦時發出的次聲波。但問題是這種次聲波,如果在不定型聽來,不應該是四個音節的重複。所謂的規律重複,即說明它是被有意發出的。
是動物用來交流的方式。
作為一種信息載量很低的工具,直到二十二世紀,能使用次聲波的動物也少之又少。
李明都抬起眼睛死死盯著古楚,古楚惶恐得喘不過氣來,他問:
「你們究竟是哪裡的東西?」
地球上真的存在過這種動物嗎?
如果存在過,那麼他們是那麼不幸那麼可憐,所以從沒留下過任何化石嗎?要麼單純是李明都見識有限,因此從未聽聞在遠古的過去,存在過一種類人骨骼的生靈。
或者他們其實是在某個未來?那麼這個未來一定是比不定型的時代更加遙遠的人間,否則不能解釋,他沒有在這個時代看到人類或不定型留下的痕迹。
李明都一恍神,旁邊的古素抱起地上的石頭就向人擲來。石頭砸中了李明都的手肘,他吃了一痛,放開了手,看向古素。古素的臉龐有一種病態的潮紅,她沖著他大聲喊叫:
「咕哇咕哇!咕咕咕——」
可剛說完,她自己因為胸部的陣痛,彎下了腰。
李明都退身一旁,古素就不再砸他了,而是撲向了古楚。兩個長鱗片的、類人的、骨架像是鳥的動物抱在一起,靠在岩石邊上,發出了凄凄的聲響。
等分開后,兩個有鱗動物就用彼此的軀幹輕輕地觸碰彼此。古素用自己鱗片最密集的手臂輕輕摩擦姐姐的胸口,姐姐抱住她,用自己蛻鱗的手溫柔地拍著難過的妹妹的背。
最年長的姐姐受了屈辱,其他幼年期或少年期的有鱗動物慢慢地爬到了古楚的身邊,在它們翕動的鱗片中藏著人類所聽不見的遙遠的歌。
聲音在不能見到陽光的地底徘徊,一直傳到在雨中腐爛的土地上。山洞陰暗的地方,有許許多多來避難的小型動物,其中有些也聽到了有鱗類的次聲波。它們聽不懂,只以為是某種災難的訊號,又匆忙地向外逃去。
外面還在下雨,水還在往山洞裡流淌。暴風的肆虐超過十二小時,仍然沒有任何結束的兆頭。
飢腸轆轆的動物們被在即將到來的死和另一個稍晚才會到來的死之間行動了起來。
稍晚一點的時候,洞穴外傳來了蜥形綱肉食動物的吼叫。年幼的有鱗動物們開始感到不安。
李明都不言語,同機器身一同外出,回來后,動物們看到精怪帶來了一頭食肉的蜥形獸。
溶洞里可以生火。先前他走過一圈,看到溶洞有幾個分支的洞口被火山碎屑封住了。
這些碎屑中有完全和不完全燃燒的碳化木,可能是數千年前某一次噴發,在這裡衝擊、擴張了溶洞的範圍,也留下了火焰的殘骸。如果挖開碎屑,從這些分支的道路走,或許能見到更深的、更接近火焰的洞天。
李明都無意探索,如今只是取來部分用以生火。
血的氣味引起了有鱗動物的警覺,火焰的亮光一起,把它們嚇了一跳,連忙遠離了李明都。接著,它們互相看了好幾眼,流盡水的鱗片里發出另一種人類無法聽出的聲音,交流片刻后,它們偷偷往外走了。李明都沒有關注他們的交流,目光留在那唯一留下的生靈上。
她是李明都最熟悉的那個。
也是總會咕哇咕哇叫的那個。
不知怎的,最近一兩個小時,她沒有出聲,也沒有囂張地走路。她沒有怕火,而是任由火光照亮了自己。她靠在石頭邊上,把腦袋埋在自己的腿間。外面發出一陣響動,她才抬起頭,李明都才看到了一雙獃滯的眼珠子,還有聽到一陣接著一陣的艱難急促的喘氣聲。
其他有鱗動物回來的時候,臉上又血,手裡拖著兩三根蜥形綱動物的殘肢。他們撿了李明都剩下的獵物。
有鱗動物們在外面大快朵頤了一頓,但也沒有隻顧著自己。那位更年長的可能是姐姐的有鱗動物把生肉分享給了地上痛苦的妹妹。
古素張了張自己發青的小嘴,額頭的鱗片里流出了冷汗。剛剛撕下一點肉,她就渾身痙攣,挺直了身板。
李明都忽的想起數天前這小傢伙手持晶體的樣子,若有所思地走向前去。正當這時,年長的姐姐擋在了他的前頭。李明都停住了自己的步伐,一雙人的眼睛對上另一雙「人」的眼睛。
外面還在下雨,瀟瀟的聲響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洞穴里積了一層淺淺的水,水沒過了李明都和古楚的腳丫。
李明都意識到這個有鱗動物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甚至可能已經想好了一切粉身碎骨的抵抗。
她甚至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償還當初她不聽勸誡、非要前往沼澤偷窺精靈所犯下的錯。
但他的目光沒有放在她的身上,而是越過了她,看向她身後的有鱗動物。有鱗動物顫顫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古楚便感到自己的腳跟出現了重量。
姐姐猛地回頭,卻對上了妹妹的眼睛,從中,她看到了一種特別的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感情。
古素沒有力氣回答她,放開了手,閉上眼睛,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自己的身子。
古楚挺直了自己的身子。
按照機器的時間,那時應該是第二天的中午,整個盤古大陸仍然一片漆黑。東方還在不停湧起更多的黑雲,廣闊的林野迎著大風陷入了深深的孤獨里,所有的星星、所有的月亮都消失了。動物們抬起頭,能見到的只有狂暴肆虐著的水,在空中粉碎,在大地上聚集,隔開了每一棵樹、分開了每一座山。
猛烈的風吹進了小小的避難所,一切看似已經遙遠的風雨又變得無比接近。
一分鐘過後,古楚讓開了。
李明都大步走向前去,在古素的身旁蹲下。這頭虛弱的有鱗動物靠最後的力量說了一句:
「咕哇,咕哇……」
李明都沒有心思聆聽她的歌,只引導她舒展身姿,方便觀察她的情況。從手部開始,一直蔓延到胸前應是被鱗片蓋住的地方都有一道綿長的創傷。李明都翻開她的手,果不其然,她的手上也長滿了細密的像是毛絨般的毛躁的鱗片。抓住結晶的手指處更是破損得不成樣子。
而從手心到胸口的口子幾乎入骨,裸露的骨頭的表面也長滿了……細細的絨毛,與鱗片已經完全不是一種物質。從絨毛的縫隙里,流出了無色無味的水。
那不是被排出的雨水。不定型嘗了嘗,這是生物的組織液,裡面有溶入氨。
這是直接手持物性結晶所會出現的痛。因為手抓是絕對無法完成光路的完全開放,也就是說結晶必然有數面照得到光,而數面照不到光,這就會引發晶體的效應改變物性。
數億年後,在一個叫做磐的部落,一位人類的女兒想要用物性結晶改變雪與雨的性質,開闢乾燥的天堂。李明都就見到她因為不慎的使用,手上也曾出現過類似的傷痕。
但這是數天前就有的傷,絕不是現在病症的原因。
他還要繼續尋找。
傷疤從手指與手心處一直綿延到胸,然後斷了一會兒,在胸口重現了。
有鱗動物的胸口也長著細密的鱗片,撥開鱗片,可以見到發青的「皮膚」表面出現了一個有血色的紅斑,透過紅斑,好像可以看到複雜的青色的靜脈,裡面正流淌著奔騰不息的熱血。
就是這裡了。
他轉過頭,向古楚揮了揮手。
古楚謹慎而有敵意,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大概在一米左右,李明都看到她的胸口是沒有紅斑的。在古楚的身上也有傷口,這傷口是暴雨前最後一次狩獵留下的。
古楚的傷口是發綠的,上面沒有任何血色的痕迹。
換而言之……
李明都的目光重新轉回到了古素的身上。
好像是人類會有的青色血管、血絲、紅色的血、腫紅的肉才是古素身上最不自然的部分。也就是說,這些是物性被改變的部分。
甚至可能,物性晶體還在腫紅的肉中。
另一生物的生理讓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現在自己的作為和最遠古時期的巫醫無異——連經驗都不存在,只是靠著想象嘗試而已。
李明都先用動物的骨頭,按照他記憶里的形象,製作了一個簡易的支架。支架可以打開,也可以合攏,然後卡住在中心的東西。這是用來承載物性結晶的容器。
周圍那些立著的毛茸茸巨石很輕。他把一塊體積形狀合適的石頭推倒,把古素擺到石頭上。
機器身順從意識的指揮,走到李明都的身旁,遞出一個加熱與輻射消毒鍋的金屬片,同時,打開了自己的眼睛和幾處指示燈用以照明。
不定型則安靜地伸出幾個觸鬚蟄伏在他的手中,抑制了人類神經信號的傳遞,反過來控制了他的手。
金屬片就是他的手術刀,不定型是他的手。
等到李明都舉起刀時,古楚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金屬刀片折射了指示燈的紅光讓她感到眩目。
然後,銀光閃閃的刀片落下了,輕輕地伸入鱗片與鱗片的縫隙中,切開了古素身上紅色的肉。
那時,古楚以為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翅膀。
明明肉與肉的顏色涇渭分明,好像不是一種生物。但古素仍然因為疼痛而手腳發抖。古楚便站直了,她在短暫時間裡克服了自己的恐懼,伸手就想要把李明都拖走。只是剛走幾步,其他有鱗動物就制止了她。
她抬頭,看到了站在李明都身後的「石頭」眼中掃來的紅光。
李明都繼續進行手術,不定型一部分身軀纏古素身上,制止了她的顫抖。手術刀已經切進了紅色的肉內,並以勻速緩慢下移。一開始還有某種在分開什麼東西的感覺,但在達到五厘米深度的瞬間,末端像是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海,好像刀消失了一樣。
在感覺變化的瞬間,李明都抽出金屬片。
借著機器身的照耀,金屬片的尖端從泛銀的黑色變成了白色,質地已經被完全改變了。
「重者輕之,輕者重之。」
他的猜測沒有錯誤。
物性的結晶幾度輾轉,現在可能正在這個有鱗動物的體內。手術刀的尖端剛才通過晶體,變成了其他物質。
稍彈一下金屬片,白色的部分便與本體折斷,落到了地上。
機器身重新削了削金屬片。
李明都用金屬片輕輕地在古素的胸口畫了一個圈。其他所有有鱗動物都因為意識到了什麼,而屏住呼吸。
就在接下來,金屬片重新沒入了紅肉之中,迅速且沉著地繞病變的肉轉圈,並在剜開的瞬間,猛地發力,將這部分肉連同被埋在裡面的結晶體一起,彈也似的割出來。
刀片又有模糊的感覺,側面因為擦過迅速變色,其中的重金屬元素一一向下跌落,而這塊裹著晶體的紅肉受力飛入了空中。在空中,它還在發生細微的震顫,仍在不停轉變自己的物性。也許就算光路堵塞,仍有一些光子可以到達晶體內部,從而使貼緊或者……進入到晶體內部的部分物質存在最低限度的變化。
有一瞬間,紅肉的細胞變成了有著複雜紋理的金屬薄膜。由於生物電沒有消逝,這些紋理居然也亮了起來。李明都認出那可能是某種活著的電路。再一瞬間,它變成了像蘑菇似的菌絲體。菌絲體所組成的薄膜,失去了支撐,在空中無法貼牢幾乎摩擦的晶體,很快消失。
晶體裸露在空氣中,被光線照耀著。
李明都沒有大意,立即讓機器身放熱烤熟了這幾縷細絲。自己則打開預先做好的頭骨架在空中將晶體卡在中心。頓時,光線從晶體的每一面中射入,又從它的每一面中離開,從而折射出了綺麗的色彩。
最兇險的部分結束了。
按照數億年後的經驗,這種形式其實也不算光路的完全開放,而是骨架的材質、那幾個支撐點就算變成其他物質了,其他物質複發生變化,也不會鬆動,仍然能起到支撐的作用。
「咕呼,咕呼!」
李明都走開的片刻,古楚來到了古素的身旁。
這時古素的情況也沒好轉。她的胸口少了塊肉,裡面流出了無色的血。在她的傷口,仍存在一小部分紅肉的細胞。外界的細菌首先侵入紅肉,肆無忌憚地增殖,然後再侵入她的體內。
古楚開始舔古素的傷口。
動物靠互相舔舐緩解彼此的痛苦。
「讓我來吧。」
有鱗類聽不懂無鱗類的話語,只看到透明的蛇一樣的不定型覆蓋了那一小塊的傷口。它攝食了殘餘的紅肉細胞,並起到了消毒的作用,阻止了無處不在的細菌對動物傷口的入侵。
雨漸漸地變小了。風很大。雲仍然很厚,見不到天上的陽光。
樹木在搖晃,但天空已不見飛起的動物。從特提斯海飛來的魚群悄然落地,在大大小小的水窪里掙扎著想要回到有水的地方。
誰都相信雨不可能永遠下下去,颱風不可能永遠吹下去。
但古素的情況沒有好轉。
在手術以前,她感覺自己像是被雷劈開正在燃燒的樹木,在手術以後,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熄滅火焰、不再燃燒的枯根。她微微睜開眼睛,混沌一片的色彩里只能見到若干個模糊的影子。
那是石頭柱子的影子。
漸漸地,她蜷起了自己的身子,按照彎曲的骨架的方向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未來哺乳動物的嬰兒那樣,抱著自己,沉睡在羊水中。
地上的水已經積得很深,能沒過人腰。
李明都沒有繼續觀察古素的情況,在任何時代,野外的受了傷的動物,不論是人,還是別的什麼,都很難活下來。
在一個雨聲停滯的時刻,他拋下了有鱗動物,帶著物性晶體,踏著水,從這滿是暗色岩的山洞向另一個出口走。岩體從暗色岩重新變回了彩色的岩石。
他在一片斑斕中往上攀登,走過縫隙,爬上高谷,沿著岩石天然的階梯向上,經過了昨日打獵的場所,看到照在岩壁上的陽光。
「先回沼澤底下看看情況。」
李明都打定主意,就登上了最後一級,在起伏不平的岩石上走路。
這一複雜的溶洞地形有另一個出口。那個出口是半個天坑。周壁峻峭,像是個漏斗。說是半個,是因為它往外的一半是個向上的斜坡,動物也可以輕易地爬上爬下。
溪水就從坡道上流下,經過了李明都的身上。
李明都站在天坑的底下,見到原本昏暗的天空如今已是潔白的雲朵。黑暗的雲層已經崩潰,高潔的雲牆垂在地上,像是攀登青冥的天梯。
東方低沉地轟隆著雷聲,而群山、林野還有直到無限遠的一切,都像是在暴雨過後疲乏地睡著了。
他在泥濘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夕陽似的光照在人的身上,人就在折斷的草根與打落的葉子表面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小,幾乎就縮在人的腳底。
「太陽終於出來了嗎?還是那些極亮的月亮?」
李明都眯縫著眼睛,轉過了頭。
那時候,在天空的東方,他看到了一個無限遼闊的天體正在緩緩上升。沒有一朵白雲敢於擋在它的前方。深邃發白的穹頂之上,它左邊的一半身子被遙遠群星與太陽照亮。右邊的一半身子隱沒在天空中,幾乎與天空同色,只能若有若無地見到一個發青的輪廓。
地球在它的身上投下了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影子的一半浮在左邊明亮的青色海洋的表面,與那些流動的雲環、激流的雲霧作伴。影子的另一半則落在右邊的暗影里,因為是暗,所以幾乎沒有形象,被穹蒼大氣的顏色覆蓋,而只剩下一個輪廓。
地球的影子,正正好好落在群青色的巨行星的中央偏西的位置上,好像半隻眼睛。
李明都僵硬地轉過了自己的頭,他已經走到了山坡的最高點,周圍是傾倒狼藉的叢林,叢林的遠處,到處是新的湖與新的海。
他站在世界的中央,向東看,見到了高聳到天際的雲,向西看,西方的天空中同樣飄著濃密的雲彩,四合雲迷,好像四堵無限高的牆壁,從天邊到天頂,沒有任何地方有裂縫,也沒有任何地方有空缺,以永恆的運動把裡面的一切框死在中央,以達成一種無上和諧的靜止。
李明都立刻意識這是……暴風的風眼。
周圍乃是風眼的眼牆。
但在意識到這點的同時,李明都又聽到了從東方傳來的隆隆雷聲。
「不對,那怎麼會有閃電的聲音?
颱風的氣流是水平的渦旋,而雷暴只產生於垂直對流之中。
如果出現了閃電,那麼一定是風眼周圍的雲牆中,垂直對流出現了其他的更劇烈的變化。
受限於人遺忘的秉性,李明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些理論層面的知識。他只是指揮三個身體一起走下坡道。在他下到坡道底端的時候,一陣旋風帶著殘葉吹到了他的臉上。腳底下的大地重新被喚醒,被摧殘的成千上萬顆大樹上,不知幾億幾十億的樹枝一一在空中搖曳,發出喝醉似的蕭索的聲響。幾朵紗般的雲延伸到原本澄凈明亮的圓環似的天空中,好似要不顧一切地穿越整個世界。
接著,天空迅速變黑,一塊塊又大又黑的破布,擠壓了原本晴朗的世界。從西方的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了一道閃電,閃電往空中竄起,轉了個彎,橫向了群山。
他的人身幾乎要被風吹起。於是他被迫把自己的意識轉移到機器身上。就在這時,他終於想起來了在木星風暴上工作時,曾被第一衛星傳授的知識。
所謂的風暴氣旋,在運轉的過程因為自身的強度、高度與水汽無法匹配,其風眼也會湮滅,然後在氣旋的組織中重新生成一個更合適的風眼。
在這個混亂的過程中,颱風的風眼也不會是寧靜的。也只有在這個過程中,氣旋會有大量垂直對流與大量閃電發生。
這個過程被稱為眼壁置換。
「但,眼壁置換,在陸地上……」
是李明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那麼,必然有其更特別的理由。
在天空被黑暗合攏以前,他抬頭,重新看向了天空。
其他的星星已經落到了看不見的雲牆的背後。整個浩蕩的天空中,只有那顆青冥的巨行星在不停上升,一直要上升到最高的穹頂。而全部面對它的地球的雲就此成為了一個絕望的整體。
一道閃電刺穿了黑雲,無邊無際的水就從雲中開始傾瀉到大地。而地上的水卻斜斜地、幾乎要克服重力、飛到天上似的,與霧相連。
在這無有重複、無限變化、無計可施的運動中,風和水將重新找到其絕對的統一性。在這統一性的構建中,天空正在重新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漩渦的輪廓。
地上的人無法控制這一變化,只能寄希望於藏入陰影,等待風暴過去。然而縱使是由重金屬構成的身姿,在邁出下一步時,同樣一腳踩空,懸於風上。
大地正在龜裂。地球已屈服於更大的星星的權威,將她自己在盤古大陸的心臟、那形成於二疊紀的火山喀斯特地貌全部撕開,裸露在了宇宙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