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浩瀚之旅
天在下雨,大地在隆隆作響。火車在鐵道的盡頭呼嘯,車頭噴出的黑色煙柱像是揚起的旗幟。
新來的人睡醒了,透過霧氣蒙蒙的玻璃向火車外看。大地上林立的柜子像是撐起天空的巨人,而天空猶如銀色的穹頂,十顆或者更多的太陽並列在玻璃質的雲端。偶爾,一片雲彩會遮住天空,整個世界便會忽然昏暗。
為什麼要離開小鎮,又為什麼要乘坐火車,新來的已經記不清楚,好像那只是忽然間的想法。他還在回憶剛才睡著時所做的夢,夢裡他好像扮演了另一個人,體驗了另一個人的人生。夢醒的時候,有許多零碎的念頭閃過了他的靈魂。其中一個念頭是:只有解凍開始了,涉及到大腦的干涉才是可能的。
接著,一個自然而然的結論忽然躍入了他的腦海——有人干涉了他的解凍。
不知怎的,他能理解解凍,也能理解「大腦的干涉」,可在他的印象里,他從未學過這些知識。
他不只是在乘著火車去前往一個新天地嗎?
火車的長鳴在雨中漸漸消逝。水從冬眠艙里一點一滴地流盡。
無窮無盡的鐵軌抵達了站點,靈魂的火車變成了呈放在地上的冬眠艙。
新的人走出火車,從冬眠艙里站起,光芒的世界讓他看不清楚。他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了像是巨人般的柜子,銀色的穹頂,還有一群臉颳得光光的、乾淨潔白的人。
新醒來的其他人錯落地站在附近,像是一朵朵烏雲。參同則站在柜子的後頭,面色複雜地看著他的「哥」。
一縷煙氣從冬眠艙中噴出,他的哥就站在煙氣里,向從「火車廂」里出來的人伸出了手,他看著新人說:
「恭喜你,出生了。」
新出生的人又閃了閃眼睛,才能看清人的樣子,是火車裡好心的乘務員,也是他最信賴的前輩。他把他們從一個落後而貧瘠的小鎮接了出來。火車開過了一個又一個站點,下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乘務員卻一直是他。
他從未下車,卻同時身在新天地。
李明都給他披上了衣服,蓋在他的冬眠衣之上。這時,新出生的人才忽然感到切膚的涼熱。他打了個噴嚏,李明都則在問他:
「你記得你的上一世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有些磕磕絆絆地說道:
「他好像……像是一位偉大的社會學家,但他的、經歷、我、我記不清楚。」
「社會學家……」
李明都不著痕迹地藏起自己的失望。
「真是了不起,他一定花費了很多歲月鍛煉了自己,以後如果有心的話,你也千萬不要荒廢了這繼承來的知識。」
他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好一會兒,他才想明白,眼前的大哥曾對他說過,他來到新世界,需要頂替另一個人的身份。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李明都問他。
他說:
「你是問、問那位社會學家嗎?物理學家好像叫……叫周……周什麼……」
李明都搖了搖頭:
「不,我是在問你。」
他一愣,流利地答道:
「我不會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夏登,夏天的夏,攀登的登。」
「夏登……真是個好名字。」李明都立刻想起了他是誰,他甚至還記得這個名字是怎麼被想到的——
夏,登上明星。
「你千萬不能忘了這個名字。」
「是,我知道!」
夏登伸頭,站直了大聲說話。周邊的人笑了,唯一一個沒笑的是個女人。沒笑的女人也是出生不久。她來到夏登的面前。一張面若冰霜的臉說道:
「還記得我嗎?我前天下的站。」
「冬……冬伏姐姐……」
夏登一個激靈,想起眼前的人與自己同是小鎮上的來客,同坐火車而來。他的心情興奮,冬伏卻只冷著臉點點頭,轉首又與李明都交談兩句,李明都吩咐她要好好帶新人,冬伏便牽起夏登的手一同出了眾靈殿,沿牆躍入小徑,坐上電梯。
整個過程中,任夏登怎麼問詢,她都一言不發。
直到電梯啟動,軌道兩側躍出千萬明光,夏登再次重複地問道:
「姐姐,我們現在是在哪裡?在地球上嗎?乘務員真的讓我們來到了一個新世界嗎?你怎麼一直不說話啊?」
但就是這時,冬伏的臉上冰霜釋盡,像是鬆了口氣。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夏登的吃驚:
「好啦,好啦,別問了。我一個一個給你說,這裡是電梯,我們能夠通往不同環區的幾個重要位置,都要仰仗電梯的作用。剛才在的地方我們私底下叫它眾靈殿,在眾靈殿上,唉,我就是膽小,不敢有任何動作,現在才算是放鬆了。」
夏登不禁問道:
「眾靈殿……就是出生的地方嗎?那裡有什麼問題嗎?」
「你現在還沒有完全吸收掉『殘餘人格』,所以覺得一切都很正常,等過兩三天,你就會知道了。」
「到時候,我也會在眾靈殿感到緊張嗎?」
「當然。因為那時候,你就長大了嘛。」
冬伏輕鬆地說道。
「長大是什麼?」
「唔……按照參同事務長的說法,是從自然的觀念變成了社會的觀念,你也會從『手勢鎮』里的人變得更像現實里的人。」
夏登仍然不懂。
但冬伏已不再解釋了。
不一會兒,電梯越過了蜂巢區域,停在一條短短的廊道前。兩個人飄也似的走出電梯。冬伏說前方是他們的生活區,而夏登卻被路上的一面窗戶吸引了。他停在窗戶邊上,看到了漩渦般的雲、在雲里飛來飛去的魚兒,以及在雲端之上那千萬顆懸挂著的明月。
一道細細的環橫穿了整個天際,數不清的月亮在被它們自己照亮的雲層中華互相追逐。最大的那顆猶如垂天之眼,上面沒有月海,但遍布了其他星球留下的陰影。
觀測站所處的高空,氣流運動一天比一天劇烈。可能是觀測站的熱島效應導致周圍熱對流得以發展的關係,觀測站的周圍特別容易下雨。黑色的雨雲像是漂浮在蔚藍海面上的小島,裡面在傾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水。
水不是往地上下的,青星也沒有大地,它穿梭於冷熱界面之間,順著風帶搖擺,大多時候是橫著打在觀測站上。
站在顯示器前的李明都,有時會恍惚覺得自己正在暗無天日的海里,水正在衝擊他所在的房間。
離李明都喚醒最初的參同,已經過去了地球時間的五十四天。五十四天一共喚醒了二十一個人,這個數量也是綜合人格時代第八類冬眠艙的總數。用另一句話講,綜合人格時代第八類冬眠人已經全部喚醒。
參同為此在太空站里找了好一會兒,問了幾個人后沿電梯回到垂直走道來到外廊,總算是找到了李明都。
李明都在看雨,他便放慢了腳步,等雨聲變小后,他喊了聲:
「哥!」
李明都轉過頭。他便一一陳述了現在的情況,並問道:
「接下來,要怎麼做?」
李明都轉過頭去,繼續凝神遠顧。參同隨他目光一起,這才發現李明都看的不是雨,是雨里雲里偶然會出現的一顆遙遠的月亮。青星攝動了月亮的大氣,月亮也攝動了青星的風雨。
李明都說:
「沒別的選擇。現在的人數還是太少了,要從其他的冬眠艙再找點幫手,來推動這所空間站的正常運行。」
「你還要繼續現在的手法嗎?」
「不一定……」
參同鬆了口氣。
「因為不同冬眠艙的技術不一樣。在冬眠前人體沒做相應介面,我也是不能干涉記憶的。」
參同被嗆著了,咔咔地咳嗽了好一會兒。
李明都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問道:「你喜歡思考,你是怎麼看待新人的?他們不會出現像你一樣的問題了,他們很明確地知道作為人格,他們是新誕生的,他們以舊人格為養料,是新生的生靈。你可以大膽地講。」
那時候,雨又大了起來,裡面結出了氨冰,氨冰不停地打在李明都背後的窗上。
青星的雨很少是水,有時是氦,更多時候是氨。在沒有分離的時候,它們相安無事。在分離以後,氨的雲、水的雲與氦的雲互相摩擦,有時,會放出閃電。
粉紅色的閃電從底下飛來,越過觀測站的窗戶,在空中分成四叉,像是張開了雙臂的人。一千米以下的近處,水氣混合的滾滾洪流正隨行星運動在風帶中疾行,碰到了觀測站垂下的長線。長線在風中拚命地搖晃,觀測站里卻安穩如常,寂靜無聲。
電光閃了一次又一次。在第五次閃電熄滅時,參同才想好自己該怎麼回答:
「我……搞不明白。你殺了一個人,但只殺了這個人的精神。你救了一個人,救的是這個人的肉體,然後創造了一個原本只存在於你幻想中的人格。如果把人的意識作為生死的判斷,那麼你不增不減,甚至是增加了人意識的總數。如果把人的肉體與基因作為生死的判斷,那麼你也是不增不減,人沒有消逝,甚至還可以走路,你好像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但如果要說這是清白無罪,那人一定是瘋了!」
李明都沒有生氣,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贊同地回復道:
「確實,這是個難題。」
參同脫口而出:
「哥,你死了以後,可能會下十八層地獄。」
李明都愣了一下,然後真正愉快地咧開嘴角而笑了:
「你想不出來,但在二十五世紀,沒有對此進行倫理學和社會學的討論嗎?你就說說按照二十五世紀的法律,應該如何衡量我的罪行?」
「技術無法準確地檢驗意識,只能校驗肉體。」他說,「你的機器有著比二十五世紀更加先進的技術。我不知道我那時是否有類似的案例,我自己的那件案,被撤銷了,因為我和交換我記憶的人都忍受了、偽裝了……哥,你或許會被判組織販賣人體器官罪……剩下的,我不知道。」
「原來如此……」
接著,李明都沒有再說話了。他抬頭望著外面夜一般的陰雲,好像又聽到了太陽落下人應歸家的歌。
「如果有地獄……也好……」
他想。
那樣的話,梔子、石楠、磐妹還有巫咸他們一定能升上天堂。
計劃還要繼續推進。
對於后綜合人格所標示的未來時代,李明都抱有敬畏的心理。在第五十五天,李明都在前綜合人格區域踱步徘徊。
他決定喚醒一個他在這個時代里可能是唯一熟悉的人。
在她的身上,還存在著李明都迄今不能理解的謎。
因為是前綜合時代,冬眠艙的內殼採取了古老的技術,人體沒有經受為了適應綜合人格的神經連接。想要在冬眠時期對神經進行連接手術,這超過了現今這二十餘人的水平。換而言之,如果要喚醒的話,喚醒的一定是個完全的古人。
從「手勢鎮」里出來的人對此觀感各異。一個膽小的說:
「古人會不會伺機破壞我們的生活?」
李明都不禁失笑:
「你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她一個嗎?」
膽小的人看周旁其他人沒有異色,知道是自己膽小了,沒再說話。
李明都排解思愁,專註於機器身中。機器身沿線剪開外殼,內殼的裝備、也就是真正的古代冬眠艙逐漸裸露在未來人的眼前。因為是正常喚醒,所以無需做太多工序,只需保證冬眠艙的解凍程序正常運行即可。
機器身斷開了外殼上的光纜。內殼失去外殼的供應,在外科的指示下自動進入應急啟動。浸沒冬眠艙的深海液體迅速從管道中流逝凝結。恍惚的煙霧從排氣口中噴出,裡面的人還不能睜開眼睛,只有眼皮子動了幾下。
周圍的人們知道她即將要醒了。
而她也聽到了周圍人們的聲音,一些嘈雜的、像是在討論她命運的聲音。
「一個陌生的世界。」
她想。
可就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個高大的陰影里發出了。高大的陰影像是生命不可窺測的深淵。她聽得懂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語調雖有變化,但鄉音未改。
「歡迎來到公元前兩億年,時晴、謝、時晴。」
這一次,李明都不會看錯人了。
因為時晴不是秋陰。
時晴的腦海仍恍惚,眼珠子在眼眶裡困難地轉動,她想要睜開眼睛,卻又被光刺激得眯起來。李明都溫順地低過自己的頭,時晴便可以更方便地端詳他。
她的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李明都也靜靜地看著她。在突然一個時刻,她認出了這個站在身側的人,眼淚就是在這時盈滿了她的眼眶。
「李……李明都?」
李明都以溫和的神情望著她:
「我認識你,你也還認識我……好久不見了。」
兩個人的面孔離得是那麼近,他們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時晴抬起手,仔細地看,許多的細節她已經忘記了。她只記得他有著一雙和以前一樣的黑黝黝的眼睛。在這雙眼睛里,隔著不知多少年的時間的天塹,她已經不可能再真正認識他了。
「明都……你好像……變老了。不久前,你好像還是個小夥子……」
李明都略微張著嘴,像是深深呼了口氣。他的心臟跳動著,但他的臉上卻不自覺地出現了一種嚴肅的色彩。
「當然,每個人都年輕過,接著,在忽然之間衰老。你還記得當初你領著我前往戈壁的那個凌晨嗎?」
「我記……得。」
他溫和地微笑了:
「那天很熱,高樓的玻璃在蔚藍的天空下閃著火光,你站在一顆開花的玉蘭樹下,戴著遮陽帽,穿著素色的長裙。你的短髮被風吹向了身後,你和那時候仍然很像。」
一種雪崩般的心情讓她再也不能自抑地啜泣起來,她知道世界一定已經發生了改變。李明都伸出手,時晴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但她仍不能站起身,只能坐上備好的輪椅。
「只不過我冬眠了。冬眠延緩了我的衰老,是我逃避了……時間的追責。」
李明都有些不大理解:
「秋陰說你是因為秘密的任務而進入冬眠的。這個冬眠任務至少持續了一百多年。」
「哪可能有那種持續百年的任務與規劃!」她渾身戰抖,痛苦衝破了她的喉嚨,讓她連自己想說的話都說不清,「我是因為不合時宜、支持部長,反對代人技術,而被要求……要求一個冬眠任務的!」
燈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沒有哭,而是埋住了自己的面龐。
與二十二世紀以後的人相比,二十一世紀的冬眠技術需要恢復時期。
其他的人為相識的兩人留下空間,夏登帶來了太空食物。就餐過後,時晴在機器的幫助下完成了身體的清洗和檢查。第二天一早,李明都再度見到時晴時,她就坐在輪椅上,對著大門,像是在等待他。他走到時晴的背後,開始推輪椅走。
時晴的眼珠一動不動,她輕聲說: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許多事情,我都覺得只要好好做的話,就一定能做好。任何困難,只要我願意堅持,就一定能忍下來。但沒有想到,最後的我什麼事都沒有做,居然是一直躺在冬眠艙里,直到被你喚醒。」
她原本以為李明都會說一些安慰她的話。誰知李明都卻道:
「如果當初更仔細一點的話,就能識破冬眠的企圖,甚至能想到辦法不被冬眠了吧。」
「也許……」
她喃喃地說。
「可惜的是再沒有也許,」李明都像是遺憾地說,「所有的事情、事業只能從現在重新開始了。」
「可是現在重新開始的,與曾經想要為之付出終生的也已經是兩回事了。」
「是啊。」
李明都欣然贊同,明朗地微笑了:
「而等到以後的以後,再度想要開始的,與現在正在做的,也會是兩回事了,對不對?」
時晴的眼珠子微微轉動,從廊道盡頭射來了一縷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似是驚詫,又像是釋然,喃喃幾聲:
「對,對——」
太空站上的廊道格外寬敞,不像是時晴記憶里狹窄的艙體。狹窄的空間里有人的痕迹,有人的裝飾,有她擺放的寫字掛畫,青星的太空站如此開闊明亮卻一無所有,她只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她想她一定是到了很遙遠的未來。在繞過路口的一瞬,天光下徹,雲煙還有雲煙里的雨,青星的天空還有空中不計其數的明月就同時出現在了她的眼帘。
那時,她也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巴:
「這裡究竟是什麼時代、什麼星球?」
「你錯過了一場可怕的變故。距二零四五年的一別,你前往了未來,我回到了過去,但最後,沒想到居然還能走在一處。」
李明都站在她身後,凝視著浩瀚的雲天:
「這裡既是過去,也是未來,或者是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地方。」
雨帶在遠離觀測站,天空這才稍微晴朗了點,只有幾縷最高的雲還徘徊在大氣絕高的穹頂。碩大的群星出現在雲的邊緣,各自明滅。
李明都已經駕輕就熟,不一會兒,他就找到了那顆蔚藍色的明月。
順著李明都的目光,時晴也同樣看到了那顆璀璨如寶石般的藍月。
「那是這個時代的地球……?」
李明都低沉地說道:
「那是兩億年前的地球。」
「請說給我聽。」
李明都頓了下,開始解釋起他們現在的處境。聽著,聽著,時晴的身子顫抖起來,她忽然有一種慟哭的衝動,如果是秋陰的話,或許已經哭了出來。但時晴只是彎下了自己的腰,然後捂住了自己的嘴,接著,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嗚咽聲。好一會兒,她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重新抬起身子,目光正對像窗戶似的玻璃。高聳的雲朵像天上的月亮伸出了臂膀。而月亮拒絕了雲的飛翔。
「媽媽……」
她發出了一陣微不可察的聲音。
「媽媽?」
李明都問。
她說:
「我的媽媽,在我小時候,有一次把我叫到了她的實驗室。這是不合規矩的行為,但她的聲望很高,沒人阻止我。接著,她神經兮兮地問我,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她說:
「她問我,小晴,時間旅行……會不會比空間上的航行更加簡單……人在時間上的運動會不會比在空間上的運動更加輕易。」
那時,她想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因為誰都會老,但不是誰都會行萬里路。
若有若無的雲霧在空間站周圍飄蕩。月亮在天空中移轉,像是一朵朵漂浮在暗藍色池塘里的蓮花。星星在旋轉,雲也會變化。一片花瓣陷入了黑暗,另一片葉子便會亮起。
在地球一片葉子的上方。漂浮著一顆幾乎不能看見的沙粒般的星。但真正知情的人知道裡面包含著無限的寰宇。一顆流星劃過天空,一堆雲向空間站飛去,噼里啪啦的雨水重又打在空間站的每一個地方,天地溶合到了一塊兒,世界變成了黑夜裡的汪洋,粉紅的閃電從與空間站椎體的摩擦飛出,劈斷了整個宇宙。
「她的說法是有意味的,因為我正是這個說法的明證。」
浪潮的喧囂充斥在他們的耳邊,明明風吹不進來,但人們好像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冷冽。
在海嘯般的雨聲中,李明都聽到了一聲微不可察的問詢:
「李先生,你……是不是在漫長的經歷中領悟了一些未知的真相?」
她抬起了臉,而李明都正低頭看她。李明都沒有任何回答,她便撇過了自己的面龐,自顧自地說道:
「我想,對這裡的人來說,我應該是個沒用的人吧。我沒有稀缺的價值,我想你需要的是優秀的學問家,和熟練的技術人員。為什麼你首先要把我喚醒呢?」
「既然你沉睡在這裡,說明比我更有智慧更有遠見的一些人也選擇保存了你。那麼喚醒你的價值,應該和喚醒這裡其他任何一個人的價值是差不多的。」
時晴靜靜地看著他。
這個答案很好聽,但她知道一定不是真的。
李明都說:
「但迄今為止,我仍時不時會想起當初的事情,基地的事情給了我很多個謎。」
「你說吧,也許我能回答你。」
李明都說:
「比如你們,怎麼找到我的?為什麼你們那麼快就鎖定了我?」
他本不期待回答,但時晴卻沉默以對。這種沉默是無聲的回答。風蕭蕭地吹著,有冬眠人路過這裡、見到了他們,又匆匆避開了。
李明都推起輪椅,往其他的窗戶走。走廊因為窗戶和燈光的安排暗一陣亮一陣。在一種海的澎湃中,時晴回答道:
「你的懷疑是合理的。」
「什麼?」
李明都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誠實的驚訝。
「你回家的時候,應該乘坐了一位巡長的車。大部分的情報都是由他提供給我們的,包括你往水裡扔了一本書。這些情報對確定你,和確定與你的第一次接觸與安排提供了論證的基礎。我們也由之知道了你的敏感和恐懼。」
對那幾天的事情,時晴仍然記得很清楚。
「但我們之所以那麼及時地發現了你,那麼快地聯繫到一個普通城市,聯繫到一本書,也有冥冥之中的指引。」
她平靜地說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你的事情在我們基地看來,似乎還不是最急迫的一件事,甚至稱不上最稀奇的。」
狂暴的雨浪被閃電粉碎,希夷們在飛沫中穿梭。一陣又一陣的水沿著空間站鋼鐵的外殼留下,為鏡頭以朦朧。
「好像……確實如此。」
「因為當時,還有另外三件更重大的項目,懸在我們的頭頂,它牽涉了基地絕大多數的精力。在一個高度信息化的時代,對那三個項目的研究卻如履薄冰。」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在基地地底所見到的那綿延數百上千米的巨大鋯石。
「是鋯石、悖論法球嗎?」
誰知,時晴搖了搖頭。
「在你之前,是一個小項目,不算比你稀奇。在你之後,它變得深邃而神秘,但由於無從下手,反而不能得到更多的關注。再重大的東西,也要能夠著手才能變得真正重大,我對那三個項目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我得知了一部分信息……也是因為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曾經參與過它們的研究。」
「第一個項目我只知道一個諢名,它叫『七種胞系』。」
「第二個項目,其實你應該知道一點。」
李明都沒有回話,認真地聽著。
「它叫火星,是隱藏在表面登火、探火計劃之下的,對火星秘密的研究,其中也包含了那片特意給你看了一眼的碎片。」
「原來如此……」
「而第三個項目,是我知道最多的項目。」時晴停了一會兒,由一種更暗啞的語氣說道,「它有更正式的名字,有很長的對它的性狀的描述。但我們私底下一般叫它……時間晶體。因為能透過它看到時間,能看到來自未來的『光』。」
李明都緊緊抓住輪椅的邊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說人能從晶體裡面看到未來?」
時晴被李明都的語氣嚇了一跳,她茫然地說道:
「確實如此。在晶體中會隨機出現一些難以理解的畫面,每一個畫面都被好好地記錄在案。其中一個畫面就是一本書……書沒有濕,也可以說只有表面的數層皮濕了爛了……但其他的無數本重疊在一起的東西,它沉積在河底的淤泥中。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的書了……也因為時間晶體的存在,曆書……在我們看來也是合理的東西。」
時晴說到這裡就停止了。她可能是在等待李明都的回應,但李明都沒有回應。兩個人都不說話,雨聲就徹底勝過了人聲,接著是持續不斷轟鳴的雷聲,長線和其他裸露在高空的裝置在風雨里發出沙沙的響動。
「原來,原來……它一直在,還在人的手裡……」
當李明都的喃喃細語傳進時晴的耳中時,驚悚像電一樣躥過了她的腦海,她好像能聽見自己的動脈在兩邊的太陽穴里像野獸一樣拚命地打著。
「難道,難道你或者你的父母也是見過了晶體,才找到那本書的嗎?」
她撐著輪椅,幾乎要站起來了。
李明都卻搖了搖頭,他開始把輪椅往回推了,那時,他說:
「我見到這個晶體,是在公元前一萬年到八千年之間的一小段時間裡。你想聽聽嗎?」
時晴溫和地點了點頭。
李明都便開始說起那些時晴不知道的經歷,他從機械衛星講到黑石山谷,從雪中部落講到後土城的蘇醒。時晴也始終認真地在聽,有時微笑,有時側首,有時低頭不語,但她都保持了平靜。只有在講到後土城來的秋陰以及她的種種時,時晴不再能保持旁聽者的鎮定,轉頭抬臉,幾欲開口,但嘴巴張開了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也就是這時,李明都講到了那數以千萬計的地球同現夜空,講到了醫生的猜想。
時晴的表情凝固了。
輪椅上了電梯,電梯里還有參同和其他幾人。一行人乘著電梯,都在聽。先前蘇醒的人對這一異變及其猜想已經聽過了數次。時晴還是第一次聽,她的目光迷失在兩邊躍出的光影里,好像自己親眼見到了一百年後仍然討厭她的秋陰。
李明都與其他人對空間站的探索的交流,她也恍惚地沒有聽見。
她在想李明都想要做什麼。
他是不是要做一些瘋狂的事情。
直到數天後,她才從新醒來的人口中得知了李明都對蘇醒者們的要求。到了那時,她便明白了一切。
再過五十七天,青星的天空還在下雨。按照李明都在木星的經驗,這裡飄來的雲形成的氣旋或許會不停富集直到數年數十年後才會消散。不過對於氣態星球而言,或許不該用下雨這個詞。它下的是氦冰,氨冰,氨水和氫氧的雪花。
各種各樣的水仍繼續在空間站的周圍凝結成固體的冰晶。冰晶成為新的雲,而雲便會因為自己新誕生的更重的重量,開始無法自制地、永無止境地、直到令自己徹底消失地往下落,一直落到沒有群星、也沒有風、沒有雲、沒有生機的海里去。
雨還在下,但人已經準備要出發了。
李明都在這裡已經停留了很久,喚醒了一百餘人。這些人已經耗盡了他曾經作為0386時幻想出來的所有人物,也足以完成一個階段性目標——
控制空間站的基本運行。
在這座空間站里,存有若干艘小型的飛船,這些飛船的功能各異,有的有可供人行的駕駛艙駕駛室,有的乾脆見不到有縫隙的空間,像是無人機卻又有內置的操控介面和面板,有的應該歸屬於打撈船或者調查船之類,有的則是標準的星際航行用船,至少從青星飛回地球的問題不大。
對於船,這一百來人沒有檢修的能力。他們只在報廢了一艘的基礎上搞明白了一艘最簡單的船的大致操作和整運行邏輯。
操作系統的自檢通過了,人們嘗試放飛了幾次。飛行測試也全部通過。
「我們一致認為,它可以支撐航行,也可以支撐一些簡單的太空作業。我們可以和船建立幾乎實時的聯繫,船內也有一些小型單元可以送回你想送回的切片。但我們想,無上明星……可能是無法切下任何一塊的。」
從第七代冬眠艙中醒來的太空技術人員春分向李明都做了彙報。
但李明都好像心思不在這裡,他明明在看眼前停在港里的飛船,卻目無焦點,像是在看很遙遠的地方。春分意識到眼前的人肯定是又分神到其他的身體里去了。他叫了好幾聲,李明都回過神來,沒有提及安全與性能,卻問:
「這艘船有名字嗎?」
春分搖了搖頭。
「那就叫……」
他想起快一年前的二十二世紀的最後。
「叫行者號吧。」
銀白的鋼鐵像是仙境里的煙雲,流線的外形像是俊麗的山峰。它不聲語,而只做工具。
「什麼時候能出發?」
這引起了其他人的驚詫,好幾個從「手勢鎮」里出來的人大叫道:
「你現在就要走嗎?許多地方我們還沒搞明白,從空間站到船隻都充滿了謎題。」
「那要多久呢?一年……不,三年、五年以內可以嗎?」
他們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話。
「你們能替我冒險嗎?擁有像我一樣的特質嗎?」
同樣無人應答。
李明都沉穩地說:
「該走了。」
對具體離開的日子,有科學上的安排,參謀團們按照空間站機器的預測挑了一個較短路徑又比較晴朗的天氣。
不過直到那天上午,雨仍未停。雲帶的尾巴還掃在空間站的邊緣,閃電在烏雲的邊緣隱約作鳴,垂在天際的烏雲像是破裂了的天地的傷。
夏登跑過來向李明都請示,李明都說不必再等了。
於是行者號便架到了空間站港口。
空間站也有類似立體印表機的小型元件製造設備。那天,李明都穿了列印出來的太空服,戴上球罩,背上氧氣瓶,坐在駕駛座。
駕駛座緩緩合攏形成一個艙體。機器身與船體形成了交互連接,他便通過船體觀察四周。
船在港口等待上升。而空間站的大門正在緩緩開放。
世界隱藏在一片黑暗裡。天昭昏昏,發黑的空間站在迴旋的波浪里時隱時現。李明都的目光緩緩移轉,卻看到空間站廣闊平整的表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影子。
影子在空間站上慢慢地走,好像迷失在曠野上的麋鹿。
駕駛艙像花朵一樣向著四周綻開,露出了裡面躺著的人。李明都揮了揮手,動作的影像倒映在空間站的指揮室里。指揮室發出暫停出航的命令。離最佳軌跡還有一點時間,李明都便趁這點時間連穿艙體,站在艙門的邊緣,見到了那個小小的影子。
他飄然而落,向前走去,影子也發現了他,但像是不敢靠近似的在空間站平台的邊緣猶豫不前。
這時,指揮室才發現了那頭矮小有鱗動物的存在。
「那是古獸。」
用李明都的發聲命名法,對應希夷的幼獸,古。它和希夷的研究資料存在於空間站之中。也因此,藉由空間站的技術,可以實現與古獸跨越次聲波到超聲波的對話可能。
李明都發送了請求,指揮室也給予了回應。
按照記錄,當時的對話是由李明都發起的。他在空間站的邊緣問古楚:
「你的名字是什麼?」
有鱗動物閃了閃眼睛,她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聽懂了精怪的話,但她給予了真誠的回應:
「古楚,族人們叫我古楚。」
一大一小,一個文明一個原始,一個人一頭獸一起坐在空間站的邊緣,雙腳垂在了深淵之上。呼呼的大風幾乎要把他們吹起,但他們沒有羽翼,是不能飛翔的。金屬的原野是那麼寬闊,好像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上的雲。
「你怎麼還在這裡?」
她誠懇地說:
「我的朋友們、姐妹們、家人們都不見了,我想找到他們,但怎麼也找不到,他們好像變成了陌生的樣子。精怪大人,你能幫我找到他們嗎?」
「我不能幫你找到他們。」
李明都搖了搖頭:
「我連自己的家人也都找不到。我也在找他們。」
古楚獃獃地說:
「你居住在天上的宮殿,與眾神共處,卻也找不到嗎?」
李明都微笑了,他知道古楚以為自己正漫步於眾神的宮林。希夷們保護不了她,她在能在這裡尋求遮風擋雨,並期冀以自己的虔誠打動上天。與他一開始對有鱗動物的設想不同,這群有鱗動物確實是有不俗智慧的,希夷們在重新發育中卻好像拋卻了這點智慧。
李明都回答說:
「找不到呀,所以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想要找回自己每一段記憶所在的地方。」
「那能找到嗎?」
「唔……」
爽朗的男人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
「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概率……是什麼意思?」
「那你就當是找不到的意思罷!」
古楚吃了一驚:
「既然找不到,為什麼還要找呀?」
「就是想找嘛!」
「去做一件做不成的事情……」古楚抱著自己的膝蓋,悶聲悶氣地說,「那不是會很難過嗎?」
「難過……原來你們是看到我的難過么?」
女孩無聲的回答便是答應的意思。
在那瞬間,李明都終於明白為什麼曾經有過許多人勸阻他去做出許多重大的決定來了。
「確實我很難過,但我同時也看到了我的喜悅,看到了我的激動,甚至還看到了我……」那時,他好看地笑了笑,「有點迫不及待。」
「喜悅……?」
古楚不能理解李明都的想法,她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會開心?
「因為不再有一個主人……不是我的父母給予我的安排,也不是世界給予我的命運!不是為了石楠或第四中央的偉大願望而要登上天空,也不是因為磐妹與磐媧的願望就一定要留下,不是為了活著,也不是為了去死!而是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判斷,按照我自己的想法——」
去做一件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前進。
古楚不能理解精怪的話,只能反覆念叨著他說出的話語。
陰雲即將從空間站的周圍逝去,天空已經出現了晴朗的一角。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站在這鋼鐵的原野之上,直著自己的身子,好像伸手能觸及到無窮高的天蒼。雨聲在他的耳中變得模糊,在血流的深處,另一種更強的聲音正在激蕩。
風吹了過來,原野上的積水便開始流淌。行者號揚起了信標。他回身往飛船的方向走去,衣領在風中跌宕。水在人的腳下發出聲響。
好一會兒,古楚才發現了身邊的人走了。她惶恐地站起身來,向著李明都的方向跑去。跑著跑著,她哭了出來。她大叫道:
「要是你失敗了呢?」
船艙門口的李明都愣了一下,他轉過頭,露著牙齒微笑了:
「那就把我的故事留給後人去講吧。」
艙門合攏,李明都重新安躺在駕駛艙的中央,被駕駛艙合攏。行者號逐步回歸到發射的軌道。指揮室的人的準備工作已經結束,他們在等待,他也在等待。一切都已經交給了命運,因為他的魯莽,他的強求,也許下一秒這艘飛船就會因為發射失敗而爆炸。
不過……
管他呢!
他仰著頭,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和感覺,只是靜靜地聆聽著行者號在啟動中若有若無的細響,周圍潛藏著無聲的命運。
一整個安逸的世界在他視野的周圍下降。蠻荒的宇宙始終籠罩在黑暗的烏雲之後。飛船在瞬息的加速中穿破了天空,蒼茫的雲海便全部被拋在了他的身旁。
太陽正在緩緩落下,月光照亮了如積雪般的雲。行者立在群山之巔,正在抬頭仰望滿天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