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百五十四年前
五月的水面風平浪靜,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倒映在水裡的雲。按照天氣預報所說,二零二五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為炎熱。唐蓼蓼帶著兒子謝向鳴在金雁河站下車時,日正當中。碩大的太陽折磨著滾燙的公路,車站的廣告牌閃著耀眼的金光。河邊的草木格外豐盛,古城牆只像是無甚稀奇的土垛,它的邊緣立著給遊客介紹的路標。遊客禁入的門口一片閑寂,整個廣漢遺址只有無人機和安保還在堅守崗位。看守在亭子里吹著空調的冷風,趴在桌子上的樣子像是剛剛睡醒。
走到亭子邊上的唐蓼蓼汗流涔涔。她歇了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向保安詢問第四十二號坑在哪裡。
保安嚴肅地告誡這位老婦人無關人員不得進入、遊客請走東路的遊客通道。等唐蓼蓼出示證件后,保安仍然認不出證件里的人,只將信將疑地唯唯諾諾起來:
「我這裡沒收到通知,你,你是……有什麼能證明的嗎?」
「主持廣漢遺址考古工作的冉教授是我的老師,我是受他邀請來到這裡的。」
她溫和地解釋道。
保安打了個電話,確認以後,連忙為唐蓼蓼指了路。
謝向鳴一馬當先,唐蓼蓼緊隨其後。他們通過閘門,走進了幾年前翻新過的大棚。裡面是一間間現代化的封閉式考古挖掘艙。
每個考古挖掘艙都罩著一個四千年前留下的祭祀坑。林立的方艙像是一棟棟小樓,而大棚便是罩住了小樓的天空。玻璃的外殼閃著盛夏時候的陽光。方艙間的道路熱到了極點,只有在靠近艙體時才能感受到空調吹出的冷氣。
謝向鳴的傷剛好,走路輕快。唐蓼蓼被他落到了身後。她叫了兩聲,謝向鳴都沒有回頭。在第三聲呼喚后,他才回頭,放慢腳步,重新來到了唐蓼蓼的身邊。
母親問:
「在想什麼?」
兒子立刻誠實地、撒了謊:
「沒在想什麼。」
隨後,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謊言過於明顯,便說:
「剛才我在想二八年計劃的事情。登月的先期培訓好像已經開始了,不知道劉志道現在在幹些什麼,也許正在適應失重環境……」
唐蓼蓼露出少有的自責的表情,在一瞬間沉默下來。兩人走到了十字路口,路標為他們指明了三個方向上的祭祀坑編號。
謝向鳴很快找到了第四十二號坑的方向,唐蓼蓼低聲說:
「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你都到第二次政審了……只差一步,唉,只差一步!」
謝向鳴像是沒聽到一樣的,繼續輕快地向前走。在他踏出第二十三步時,時間恰好為下午一點整。與歷史上出現過的許多個下午一點相比,今天的下午一點顯得平平無奇,世界上約有一半人正在夜晚與夢鄉,而醒著的另一半人正在培育他們各自的生命。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現在,廣漢遺址已經挖掘了六十多次,如今已不再新鮮。謝向鳴心懷願景地在想十幾天前戈壁遇見的那個文靜的女孩,冉教授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沒有出門。考古隊的打工人們在臨近的集裝箱房裡休息。其中一個做了噩夢從午覺中驚醒了,他看了看時鐘,這時離夏令時的上班時間還有半小時,於是又睡了過去。而另一些中午沒睡著的人則在旁邊的房間里熱鬧地打牌。
保安照舊昏昏欲睡,雷達和攝像頭一絲不苟地在掃描周圍的動靜,廣漢遺址西門附近有兩個年輕人在慢慢地走,蟬噪不已,從旌城的方向傳來了汽車的喧囂聲。而唐蓼蓼直至走到第四十二號坑前,還在為當初出國留學的行為懊惱不已。
「要是當初沒有出去就好了。」
自謝向鳴落選后,每個晚上,她都會為此驚醒。
「媽!」
謝向鳴站在考古發掘艙前叫了她一聲,這位母親才想起來自己的來意是考察一下正在開挖的第四十二號坑。
發掘艙里沒有人,工作處於靜止的狀態。
底下的祭祀坑已經被挖出了形狀。站在玻璃外的人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像是棺材板的箱子的樣子。箱子的表面凝結著薄薄的泥土,沒有露出自己的材質。這也是工作人員害怕擅自挖掘會破壞箱子的安全層。
「這就是冉齊興說的大發現?」謝向鳴不在乎地直呼道。
「冉教授是說挖出了一個保留良好的箱子。不過射線檢測中,它是中空的,裡面好像什麼都沒有。」
謝向鳴不解:
「那不就是個簡單的箱子,有什麼好猶豫的?」
「聽我慢慢說,冉教授還講,它沒有通過質量檢測。比起大部分箱子,它顯得都要重一點。」唐蓼蓼說,「可能是有很精細的一層東西貼在了箱子的內側或表面。」
唐蓼蓼以前的工作牌被重新激活了許可權。在人臉掃描過後,她一個人進入了小房子似的發掘艙內。謝向鳴站在玻璃外等待,他不關心考古的事情。只是傷愈復建的這段日子裡,唐蓼蓼認為他應該走一走,不要老悶在家裡,他才跟著一起出來。
棚子里不是空無一人。在另一個發掘艙內,有個隊員正在休息。他看到唐蓼蓼和謝向鳴,便向他們走了過來。
謝向鳴和他互相問了好。
隊員說冉教授和他們講過唐老師可以自便,隨後問道: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旌城,中午吃過了嗎?」
「我們下飛機后,在周圍找了個餐館吃過了。」
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但還不熟。
對於彼此而言,可以算是第一次見面。
他們都很年輕,隊員抽了一根煙,問到他們對旌城的初見印象,謝向鳴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二零二五年的春天,虞國和麗國的首席曾有一次隆重的會見。時間已經遺忘了是誰牽起的這個話題。可能兩個人都有引入吧,這是年輕人感興趣的話題,他們高談闊論地說起虞國和麗國的關係、評論了好幾場數十年前已經很遙遠的戰爭。不知是誰提了一嘴麗國點火失敗的飛船。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興奮地開始交流彼此對奔月計劃和祝融計劃的看法。
一個人說:
「二十年大勢所趨,無人可擋。」
另一個人說:
「對,管那些反對派做甚麼!我們會登上明月,嫦娥會回到她的宮殿!」
兩個人的目光明亮地盯著彼此。
久違的熱情在年輕人之間產生了。儘管許多時候搞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但他們嚷嚷得厲害,嘻嘻哈哈得說了半天。
他們都感到了真切的愉快。
那確實是一個普通的美好的下午。微風從窗戶外吹了過來,帶著一種好聞的河邊植物的味道。幾條系在鋼架上的帶子在空中飛舞,玻璃上閃著明亮的光。陸續有人刷卡上班,步伐在混凝土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隊員戀戀不捨地說他該走了。在走前,他遞來一根煙,謝向鳴抽上一口,迎著風,感到十分愜意。那時候,他又想起了樓蘭的那個女孩,她站在光伏板的邊上,光伏板在一條寬闊的公路旁。風吹了過來,她的頭髮就揚起了,帶著一種好聞的洗髮水的味道。
「一定要拿到她的聯繫方式,回去后就去問問嚴姐,她應該知道點。」
打定主意的謝向鳴,掐滅了煙頭,轉首向四十二號坑走去。
這時,祭祀坑裡的箱子發出了輕微的破碎的響聲,一點光從發掘艙的內部反射了過來。畫面在短暫時間內經由多重摺射得以倒映在玻璃的邊緣。
他便看到了在兩億年前以及一百多年後,一艘在起浪的群星中飛向了地球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