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窺天之時
狼部落的領頭是個叫牧力的年輕人。這個牧力的發音與現代中文中的「牧力」略有區別,不過從「意義的層面」來講,兩者是一致的。牧是他的職業,是人們公開對他的稱呼,而力則是私下他的小名,是親昵的稱呼——一個有力氣的年輕人。
因此,叫牧,叫力,叫力牧,叫牧力,好像都可以,也都有人叫過。
有力氣的,是這個時代對一個男人最高的評價,這個家族從狼部落里分娩出來沒幾天,牧力就成為了家族的頭領。
晴朗的一天,牧力牽著狼犬帶著巫咸和李明都繞著大湖慢慢地走。河岸是曾經的湖底裸露在太陽的底下,上面還飄著曾經是水的冰。不少部落的人在河岸邊上慢慢地走。幾個人聚在木筏的旁邊,研究出水的手段。
牧力說:
「以前這片湖比現在還要大哩。」
李明都不太相信:
「你說這裡以前是一片海嗎?」
「海是什麼?」
「海,和雪原差不多吧。」他說,「雪原上全是冰和雪,而海里全是水。我們在雪原上看不到盡頭,魚游在海里也見不到盡頭。」
「那差不多就是海了!」
牧力點了點頭,認真得陷入在回憶中了:
「這裡以前可是一片好大好大的一望無際的水!我們現在走的地方原來就是這大海的水底哩。小時候這裡有個大的很大的部落,和熊部落差不多,是這一帶的地方……盟主!我同父母偶爾會來到這個部落,在這裡撿漂亮的鵝卵石……鵝卵石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光潔明亮。」
「那現在這個部落呢?」
巫咸問。
「已經搬走了吧,你看那裡,是他們留下的窩棚和挖出來的土墳。」
牧力指著埋在土裡的木頭,還有地上整齊的坑洞。
李明都的目光在水邊,他發現磐麥正低著身子在岸上的碎冰上踏著腳步,他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在牧力說到鵝卵石時,磐麥豎起了耳朵:
「鵝卵石在哪裡啊?」
牧力沒聽清,也不大關心這種其他家族沒地位的小孩子,只顧和巫咸交流。
李明都走了過去,說:
「你沒見到嗎?」
「沒找到啊,只找到了一些骨頭,還有……冰里被凍住的魚!」
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小木筐。木框里有幾塊碎冰。磐麥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把木筐往著李明都面前推過去邀功似的一覽,接著,紅撲撲小手從裡面拿起幾塊大冰塊來。沒兩分鐘,他就受不了溫度,失手冰塊又砸進了木筐里。
大湖清澈的水底,游曳著像是飛行在雲空的魚兒。在靠近陸地的流淩碎冰里偶爾也能見到在冰層中被凍住的魚類。
給李明都看完,他又說:
「我聽熊羋說魚能活在冰里……說是等冰一化,這魚還能活下來,在水裡游。這是為什麼呀?既然魚能活,但人為什麼就不能活在冰里呢?」
李明都想起了那點他一知半解的人體冷凍的知識,笑道:
「因為魚是變溫的冷血動物,又一瞬間被冰住的嘛,所以它的身體沒有被破壞,但人是熱血的恆溫動物,是很難在一瞬間被凍住的,我們只會一邊冷下去……一邊死……」
磐麥以為自己聽懂了:
「因為魚的血是冷的,而人的血是熱的!」
人類船隻的歷史或許能追溯到五萬年前。李明都還記得秋陰說過差不多五萬年前,智人的足跡就踏遍了幾乎所有的陸地,包括澳洲,也包括孤懸海外的大大小小的島嶼。顯然,智人不是游到澳大利亞的,也不可能是在幾千萬年前大陸分裂時期同大陸一起漂流出去的——那時候智人還不存在。
就李明都自己的所見所知,巫咸自稱熊部落在大河還有水的時候,就在做最簡陋的木舟了。
湖裡有魚兒,但魚群不在岸邊,而在湖深處,在水的最底下。於是熊部落的人也在推倒樹木,削木成舟,編麻成線,嘗試從水裡撈出點魚來。
忽的一個和磐麥一樣在岸冰中尋找冰中魚的人大叫道:
「我找到了個好東西。」
周圍的青壯年圍過去,幫著他一起鑽地,鑿開結冰的、濕潤的、半凍不凍的泥土,於是一個大的、灰白的、髒兮兮的像骨頭像石頭一樣的東西逐漸露出了地面。他們用手敲了敲,這東西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他們又用他們的石矛、骨棒、木頭棒子敲了敲,它就像是被拉壞的樂器一樣,發出了餘音不絕的空洞的回聲。
熊部落的智人們是一群富有想象力的傢伙。
幾個有力氣的男人站在這東西的一側,一起嘿嘿夯夯哈哈像唱歌似的喊起來,隨著節拍使勁把這東西推進了水裡。
冰水洗濯了比幾個人加起來還要大的枯骨。化石的枯骨沉在水中,澆滅了熊部落人拿它做船的那點奇妙的夢想。
智人們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並不奇特於這比猛獁還大的像石頭的枯骨的存在。
倒是李明都急急跑過去問巫咸:
「這是什麼動物的骨頭?」
牧力已經走開了,巫咸正叫他的學徒從部落成員的手裡尋覓合適的可以刻圖案或描圖案的獸皮。他轉過頭來看了看,不放在心上地說道:
「是『精靈』的骨頭吧,可能是不錯的藥材。」
猶豫了下,他還說:
「也可能是神明落下來的屍體……」
李明都知道在這群人的語境中,精靈有一層「只聞其聲,而絕無人能見其形的神話傳說」的意思。
可能是龍,可能是鳳,可能是人面的獸、三腳的蛇,也可能是九頭的蛇,還可能是沒有頭的巨人,反正就不是現實中存在的動物。
而神明的意思要比精靈稍高一層,雖然形狀可能與精靈並無二致,但似乎更加崇高偉大。
「難道說史前巨獸的傳聞是真實的嗎?或者它們和那些奇異的石頭是有聯繫的?」
在遷徙的路上,李明都也看過許多巨大的骨頭,但當時熊部落人匆匆而過,他沒怎麼注意。
吃飯的時候,磐姐和磐妹都注意到磐巫的心不在焉,他好像沉浸在一種耗費精力的冥思苦想中。
磐妹小聲地問磐麥:
「達瓦希是怎麼啦?」
磐麥只知道乾飯,被拍了好幾下,才不經意地答道:
「磐巫在思考精靈的骨頭的事情呢。」
半夜,李明都做了個怪夢。
他重新夢見了梔子、百合還有長老大師們。夢裡的他忘記了石楠已經死去,因此,石楠也在。快活的不定型們在金屬的長廊中走來走去,正在建造更高的、更高的通往天上的塔。為了建造這樣一座塔,它們也在製造更大的更深的基地,因此它們挖掘到了大地的更深處,也挖出了許多骨頭來。
梔子向他招了招手,就像熊部落的人一樣抓著一個罕見的完整標本,和那群從她肚子里蹦出來的小傢伙們一起快活地說道:
「風信子,風信子……你說這是什麼動物的骨頭呀?」
他看了看那骨頭的兩隻眼睛還有上下牙齒,戰慄地回答道:
「這是人的骨頭。」
湖邊的溫度確實是比原野丘陵那帶要高得多了。黎明之際,一隻鳥兒停在戶外機器的腦袋上,正要排泄。機器憑著自衛反擊能力,一隻手向著鳥的位置打了過去。
鳥兒嚇跑了,動作的脈衝也把李明都從夢中驚醒了。
太陽還沒升起來,下弦月正在空中,他憑著月光又看到了帳篷外那塊沉浸在潮水湖濱中巨大的東西。它被快活的熊部落人洗得格外乾淨,大致的形狀輪廓也就徹底出來了。
那點驚疑頓時煙消雲散。他明白過來,這東西一點也不神奇,一點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是什麼神奇的東西……在十九世紀以後,全世界都知道這東西的真相——
它是恐龍的化石。
一種在六千萬年前滅絕的普通動物。
智人們並不知道地球的歷史變遷,也沒有「生物」、「演化論」與「歷史」的觀念,他們不會設想這是一種生活在幾千萬年前的普通生物的骸骨,而是視之為神怪……在智人遷徙的歷史中,偶爾也會遇見這些處於地表淺層或因地質運動翻上地面的化石,然後毀滅它們。
至於李明都他自己所設想的,他意識到,這只是他在設想一種可能能幫到自己的可能性。
湖裡的魚群資源意外豐富,但想釣到頗要花費一點手段,用獸骨可以磨成魚叉和魚鉤,天氣陰晴不定,有時候冷到了極點需要鑿冰開孔。木舟往水裡去是危險的,死在冰水裡的熊部落的族人陸陸續續也有一些。但食物資源一時無憂,人們就願意在大湖邊上呆上一個月又一個月。
磐媧在這段時間長得特別快。與曾經特別黏李明都變得不同。這長大了的小女孩居然有些怕生了,忽然不太願意和這位亦父亦友的傢伙見面。
磐妹發現了這一點,而李明都卻不甚在意。或許這種不在意正是磐媧不太願意見面的想法的根源。
磐妹還發現磐媧的性格變得有些內向,很長一段時間,磐媧的愛好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星色月光下,尋找天上的龍星。
一天傍晚,巫咸和他的學徒照舊在研究天上的星象,期望能從星象中破譯出事物的秘密。李明都很少參與這件事,他更喜歡一些他認為實質的技術上的改進。
除卻季節變化會引起星象變化外,地理位置的變化,也會引起星象的變化。這讓巫咸一度感到非常疑惑。
他的學徒突發奇想,越想越有道理,於是言之鑿鑿地說道:
「居住在海邊上,居住在那些山上的的神明……還有,還有居住我們原野上的神明是不一樣的。」
這裡的神明,就是星空中所畫出的圖像的意思。
「你的說法倒不無道理……」巫咸點了點頭,「我們原先在丘陵上見到的神在太陽落山時,會飛到山裡面。但現在在湖邊見到的神卻會隱於澤溪之中……不知你有沒有發現,這裡的神明落下的更快一點……」
如果李明都在此,他或許會指出這是因為地球是圓的,地平線的另一邊是肯定看不見的,既不是被其他什麼東西遮擋,也不是人類眼睛不行所以看不見。星象落到的正是地平線之際,因為不是在一個無限大的地平平面中的某座山或某片湖,所以落到什麼地方根本不是星神們自己的想法……
另一方面,地球處於宇宙之間,布滿恆星的星空與所處地理位置的季節、緯度均有關。這些便決定了不同地理位置星象形狀的變化,也取決了星象升起與落下的時間。
這一系列嚴謹的邏輯鏈,是後來人類理性的思考所得,對於這個時代的智人的邏輯可能過於超前而難以理解。
巫鹹的討論吸引了磐媧的注意力。
她蹦蹦跳跳地來到了巫鹹的身邊,一眼就看到了他所畫下的星象圖中的龍星,指著那顆龍星說:
「你們在尋找天上的神聖的影子嗎?」
「是的,好孩子。」
巫咸已經很老了,他嘗試抱起磐媧像過去他抱起部落里那些小孩子一樣,結果手臂沉重得像是灌滿了水的泥土,完全不能被風吹起。他吃勁地把磐媧放下,又說:
「你認得這顆星星?」
「我認得,當然認得。你看……」磐媧在星空望了一眼,就勾勒出了蒼龍的形象,「你看它不正要落下,飛入大澤嗎?我記得……」
她開始說起多少天以前,這龍在某座山的時候開始傾倒,又在多少多少天以前,它飛旋在天空的上方。還有多少多少天以前,蒼龍落在了無人能見的地平線的底下,隱去了自己莊嚴的面龐。所有的這些星星,在每一個夜晚,每度過一段時間都會旋轉變化。
早期人類的大腦專註於他們生存的所需。在他們生存的需要上,那些草木的狩獵的知識,或運動狩獵的本能,是強於尋常的現代人類的。
但地理、時間還有數字,這些容易混淆的,對於早期人類的生存較為次級的東西,智人們一籌莫展,就連巫咸也常常糊塗。如今他見到一個孩子像是掰手指一樣全部清點了出來。儘管在他看來,磐媧沒有解決神明升起和走下的地方不一樣的問題,而把不同的神明混淆了。
巫咸陷入了沉思。
他一雙蒼老的黑眼珠子用奇異的目光仔細地瞅了瞅磐媧,好一會兒,他說:
「你可能是個得天之幸的人。」
頓了下,他加重了語氣,十分鄭重地說道:
「你的眼裡倒映出了群天神明的運行。」
磐媧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那時,傍晚的霞光正照在水邊的寒冰上,冰塊在水中慢悠悠地晃蕩。人們的面龐倒映在冰塊里,至於冰塊則正向著西方的天空閃爍著落日時燦爛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