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期望
「巫咸說我們要去尋找水草豐茂之地,可什麼樣子的才是水草豐茂之地?」
磐麥可能是個社交牛逼症,莫名其妙他就和熊家族的、牧家族的年輕新一代都混得很好——儘管這一代的年輕人可能還沒有後來隨便一個學校隨便一個稍大點的班級的人數多。當時可能是哪個小弟問了麥兒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來,便蹦蹦跳跳在暫棲地里找年長的人到處問了。
磐妹想了想,回答道:
「嗯……,是食物很豐盛的地方。」
「有多豐盛呢?」
「怎麼吃也吃不完!大人們吃得飽,小孩子也吃得飽,熱的時候吃得飽,冷的時候吃得飽,乾的時候吃得飽……濕的時候也吃得飽!」
「你真幼稚,怎麼可能有吃不完的食物呢?」
「找打!」
磐麥腦袋上多了一個大包。他找到了磐姐。磐姐揉了揉他的腦袋,溫和地說道:
「我比較喜歡山洞。要是有個空間很大的、通風順暢的山洞就好了。山洞裡再長些水果蔬菜,不用出去採集,就在窩邊就能吃飽……」
「山洞,像山谷里的山洞一樣嗎?」
「那個山洞又小又不通風,我覺得不大好。」
磐麥突發奇想道:
「如果我們把窩棚做得很大,能不能像山洞一樣呢?」
磐姐細想了一下,說:
「窩棚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一個好的山洞的。不過可能比差的山洞要好點了……」
磐麥沒怎麼住過山洞,不懂磐姐對山洞的愛好。他從磐姐的身邊跑走,找上了燒出許多陶碗的李明都。
心情不錯的李明都細細地思考了水草豐茂的詞義,說:
「巫咸說的應該就是風調雨順、總是長著許多花草水果,既不會很熱,也不會很冷的地方吧。」
磐妹說水草豐茂就是食物很多,磐麥認為她的說法還有一點可能,因為冬天也有動物可供狩獵。尤其是老人說,像長毛象這樣稀罕的大東西一頭就能吃上幾個月。
李明都的答案,磐麥就認為完全沒可能了:
「但是到了冷的時候,草木總要凋謝吧。」
李明都想到了熱帶雨林這種生態系統,便說道:
「也不盡然,在很遙遠的地方有著草木永遠昌盛,經常下雨,並且雨量總是很充沛,有著陽光,並且陽光總是很溫暖的樹林。唯一的問題可能是太熱了,毒蟲也很多……」
「沒見過,沒見過……炎熱的地方,水不該蒸發得更多……動物們都跑走了嗎?」
磐麥第四個找到的是牧力。
牧力懶得回答他。不過正在和牧力聊天的熊羋覺得這孩子在磐巫的心裡地位不小,便暫且擱置了和牧力的對話,耐心地回答道:
「我覺得大巫說的就是能夠一直住的地方吧,應該會有永遠打不完的野牛、野羊,還有猛獁!」
牧力聽到他的話,倒稀奇了:
「你想獵個猛獁?」
「當然,獵取猛獁的男人就是最受人敬仰的勇士!」
熊羋的眼裡閃著憧憬的夢想的光。
牧力對這個答案嗤之以鼻,他狠狠一斧頭砍在一顆高大的常青木上說:
「怎麼可能有獵不完動物的地方?大巫說的那種能夠一直呆著的地方恐怕是凡人不能到達的神仙之境。我們追逐獵物,永遠都是這樣的,一會兒到這裡去,一會兒到那裡去,永遠不可能有一個確定的居所,或者在山洞裡,或者在河邊,都是這樣的!」
牧力沒有騙人和欺騙的概念。不過虛無縹緲的夢中世界、死後世界或者神仙世界和欺騙與虛假融匯在一起,他知道這些都不是現世的人可以獲得的。
「可是我們在河邊已經住了好幾代了,我的父母就住在河邊,我父母的父母也住在大河的邊上!」
「但你們現在不就又跑了嗎?你們跑得還晚了,要是早一點,還不會那麼困難。我告訴你們,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的。你們部落原先靠的位置好,對你們也算是種不幸,不像我,我在大澤經常要外出,和其他部落交流,所以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長久地待在一個地方,所有的東西,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只要能運動的,就一定會運動。我們的巫說這是世間的真理。」
熊羋急了,他不允許有人質疑巫咸,他反駁道:
「你們的巫把自己燒死了!」
牧力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再不說話了。他低過頭,只沉默地、用雙手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砍著樹,雪在松冠上抖了抖,隨著斧頭灑下了無數白花。木頭向著另一側傾倒,被嚇到的磐麥做了個鬼臉就在冰湖邊上向這一側跑遠了。
他覺得熊羋的答案和磐妹的答案差不多。
因為牧力談到了巫,他就有些好奇最先說出水草豐茂之地的巫咸是怎麼想的。部落里的人想要見面是簡單的,未來的等級制度在現在雖已萌芽但還不明顯。但想要被重視、被回答是很難的。他拜託了和巫咸走得很近的磐媧。
第三天的黃昏,磐媧給他帶來了答案。
「大巫說,水草豐茂之地就是所有人都不會病死、也不會餓死、不會分娩而死,也不會淹死,不會死在沒人知曉的地方的地方。」
磐麥打了個激靈,他想起了幾天之前熊部落一個正在分娩的婦女的慘叫和死狀,心有戚戚焉。
「還有嗎?」
「沒了……你要問這些幹什麼?」
磐媧不太理解這位差不多已經算是成年的大哥哥的想法。
「這你就不要問了,你還小,不懂的。」
磐麥只神秘地笑了笑,他知道他要去他那批同齡的年輕人里裝個大逼啦!
磐媧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抬起頭,望向了蒼天的群星。
冬天的季節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在寒冷的季節里,尋找食物的隊伍的規模也在日益縮小。明明多多少少有一些零散在外的部族補充進了隊伍里,但人卻並不見多。
在自然豐饒的時節,智人的規模會迅速膨脹,等到了自然貧乏的時節,智人的規模縮小。追溯到智人的先祖,追溯到還不是智人時候的先祖,這樣循環往複的周期可能已經持續了數百億個太陽升起與落下的日子。智人們害怕死亡,但並不認為活到四十歲、五十歲或者更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非常習慣。
季節的劃分在這漫長的冬天裡依舊存在。這依靠的不僅是天上的星象,也有地上確實存在的變化。
那就是融雪。
「冬天」的春夏,雪會稍微地融化。大澤的冰雪融化的時候,坍落的冰,污濁的雪是比嚴寒更加可怕的刀鋒,人要陷下便是十死無生。反倒是最寒冷的「冬天」的冬天,冰雪穩定,縫隙里的冰雪不會輕易地陷下,地也不會變得泥濘。
但另一方面,嚴寒的冬天,冰還是好的。可若是雪再變多,鬆軟的地面又是極其難走的了。
溫度稍高與稍低,都是一道可怕的濾網,讓人們與其他一切動物無休止的旅行在能繼續與不能繼續的兩個刻度之間細微地搖晃。
左邊是死亡的深淵,右邊也是死亡的深淵。只有中間狹小的一塊兒是存在的人間。
冰雪又一次嚴厲連湖面都徹底凍結,隊伍在冰上走了一公里走出了大澤,終於走完了那段連牧家族也不甚清楚知道的後半條的路。
但在他們的前方,不是原野,不是覆雪的森林,不是任何具有更多一點生機的大地。
在他們前方的依然是冰,是一望無際的冰,是封了海的冰,是死掉了的水,是一片銀光閃閃的無限遙遠的天地。
海上的冰不知向外延伸了多遠,沒人能看到盡頭。
冰很堅實,人可以在冰上走,在這死掉的海上走,並且走出很遠。
幾位探險的勇士在半天之後便折返到部落。
他們說:
「我們找不到盡頭,前方恐怕是無盡的世界的盡頭。」
「嗯,我知道了,我們往其他方向走。」
巫咸答道。
旁聽的李明都忽的想起了秋陰說過的智人遷徙史中的一段話。她曾簡單地提到過在數萬年前有一段時間,說是海要比現在淺得多,邊緣的海床裸露了出來,海水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這在客觀上縮短了各個大陸的距離,也就為智人的遷徙創造了一點神奇的、可怕的有利的條件。
可惜的是,他的機器沒有加裝好的飛行模塊,它可以飛,但是飛不高。否則他可能會衝到地球以外好好地看一看。
不過就算如此,他還是能做到點事情的。
在海冰邊上紮營的那天晚上,觀星的巫咸掀開了李明都的帳篷,不安地問:
「那位……巨人磐巫怎麼往冥冥的盡頭飛去了。」
李明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昧著良心懶惰地答道:
「我也不了解他的想法。不過他說他還會回來的。」
「那就好,那就好……」
巫咸知道這就是別讓他追問的意思。心裡有了底,巫咸也不在乎磐巫們到底要做什麼。他轉過身,抖了抖自己發皺的蒼老的麵皮,彎著腰,駐著獸骨步履艱難地往月光照耀的地方走。
只有李明都自己知道,這時的機器已經飛到了冰的盡頭、水的開始。
彷彿天地分隔的界限。
漂流分裂的冰像是在無限的海面上延伸出去許遠。
往前飛或許能抵達這個時代的南美或者北美或者澳洲或者和島……但他已不敢讓自己不經維護的機器身體飛得更遠了。
遷徙的隊伍在海濱沒有停留太久。
轉過海角,是一片覆雪的草原。草原上衰草連天。在這裡的日子和在大澤湖邊的日子差不太多,不過比起大澤,這裡其他一些智人的部落不少。部落之間彼此都離得很遠,也都在緩慢地移動,今天一個部落離開了,明天可能有新的幾個或十幾個智人組成的團體來到這片草原上。
每個部落都相當於動物界里一個最頂級的獵食者群體,而每一片自然能夠供養的頂級的獵食者群體是有數量的。這個數量取決於自然的豐饒的程度。
大澤有魚,草原上的陸生動物更多。
最開始,草原上的人們只挑那些大型的食草動物下手,像是長毛象這種因為一隻能吃上很久很久,綜合效益其實是最高的。接著是中小型的動物,再接下來便是和食肉動物硬碰硬,再接著,是挖蟲子,掏蛇窩,依靠採集,找一切能吃的東西吃。
差不多這時,太陽逐漸暖和了。
磐媧站在巫鹹的身前,掛著獸牙與獸角的雕刻宣佈道根據星象,這是又一年的冬天的「春夏」來臨了。
其實不需要她說,人們已經看到向陽的山坡上積雪短暫地消融,露出了底下堅實的黑土地。融化了的濕氣一直瀰漫在草原的上方,霧茫茫得像是一大片輕柔的面紗。
幾隻烏鴉停在幾年前死去的猛獁的骨頭上,一大清早,它就看到了幾隻直立的沒長多少毛的猿猴鬼鬼祟祟地在一片被野火燒過的土地上慢慢地走。
「媽媽,媽媽,你在這裡想找些什麼呀?」
磐氏家族的孩子長得已經很大了,他們已經在學習狩獵的技巧。磐姐一大清早,就叫著他們和她一起去前幾天熊部落發現的一個沒有人的被遺棄的營地去搜尋。
營地里有雪,有已經被雪壓塌了的窩棚,窩棚里則有人的骨頭。
有熄滅了幾年的火堆的痕迹,也有再沒人用的半埋地中的盆盆罐罐,還有土丘,埋在一起的土丘。
這裡的獸牙、獸骨還有盆盆罐罐不算少,前兩天幾個人帶來了一點這裡的物件,物件上面的痕迹讓磐姐感到很熟悉。
「別著急,你們在這裡慢慢地找。」
磐姐心神不寧地說道:
「可能要找上幾天呢……我要找的是一根猛獁牙……這根猛獁牙上面刻著一個圓形的、可能也是方形的符號……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但只要見到,我就一定認得。」
太陽當空照耀,磐姐走了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身上好幾處舊傷都在發癢。過去的人老得太快了。她已經不是以前山洞裡那個勤快的年輕女人了,她也沒有多少力量,能像以前操勞了。
磐氏家族的年輕一輩已經長大了,已經不再需要她的照料了,原本那些孩子氣的調皮的舉動也沒人做了,她也不會為了制止而受傷了。但她卻覺得愈發孤獨,一天更比一天孤獨。
帳篷里的年輕人們談論的是她參與不了的事情。而他們若是要狩獵、砍伐、採集、做擋風牆擋熱牆、收集火石、建帳篷,這種種她以前都親手做過的事情,他們也都不會和她說。
接著,她就想起了這群孩子們所應有的真正的父母們。
她靜靜地站在被火焰燒過的覆雪草原的正中央,濕潤的風一陣陣地吹在她發腫的臉上。她心想自己得做些什麼,不然就是那種懶鬼了……但她的手腳卻不聽使喚一樣地一動不動,她獃獃地看著南方短暫蔚藍的晴空,還有空中漂浮著幾朵陰暗的雲,又想起了過去的在山谷邊上的那幾個下雨的日子。
蟲子的鳴聲不絕於耳。年輕的姑娘們走上了土坡,在山裡一條清澈的小河邊上嬉笑著採摘樹上沉甸甸的果實。然後到了夜晚,山谷里點起了火,火的邊上是她和她的同齡人們一起在唱歌。而火……火的煙氣一直緩慢地上升到絕高的天際。
她清晰地看到了過去那幾個熟悉的童年的同伴,裡面有幾個很早就死了,還有幾個已經隨著老的磐氏家族不知蹤影。她也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在河邊洗石頭的、找石頭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還在唱那首女孩子才會唱的歌。
「花朵呀……果實呀……獸牙呀……項鏈呀……情誼呀……永不改變呀……」
在這冬天的春天裡,磐姐說不上自己是熱還是冷,冷汗從她發白的鬢角上流進了她的獸皮衣服里,弄得她身上發癢的。
她大聲地喘氣,擦了擦自己的臉,就大聲地問道:
「又找到猛獁牙嗎?孩子們,找不到的話,我們明天再來。」
她可能並不期待什麼回復。但快活的年輕人掃開了雪,從傾倒的帳篷與屍骨里真的找到了猛獁牙。
一個年輕的女孩,好好地用濕潤的獸皮擦了擦那根猛獁牙,把那根猛獁牙舉到了天上。她舉著猛獁牙,一邊往回跑,一邊大聲說:
「媽媽,媽媽,我們找到了。這裡真的有猛獁牙!」
磐姐晃了晃自己的身體,步履艱難地往前走。她接過猛獁牙,仔細地看了看,又看了看。
太陽當空,陽光照耀在這顆漂亮的玉白的大的牙齒上,上面那像是圓形的又像是方形的被人雕刻出來的符號閃著雪一般的藍光。
「媽媽,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根猛獁牙?這是你以前獵到的嗎?」
草原上吹著一陣接著一陣的寒風。
磐姐帶著這群少年男女往熊部落的營地走。她說:
「這不是我獵到的……這是以前一個人送我的……後來,後來在部落里丟了……是被精靈偷走的……精靈、可惡的精靈把它帶到了這裡……一定是精靈,一定是精靈……」
夕陽西下,天邊是一片紫色的霞光。
炊煙從草原上裊裊上升到天際。人們正在營地里生火做飯,熊家族的或者牧家族的正在唱他們隨性的歌,奏著能發出聲音的骨頭。磐姐走到部落擋風牆的邊緣,沒再往前走了。
通紅的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朝炊煙與火堆疑惑地、不解地看了半天,好像看到了過去山谷里那些自己最熟悉的人。磐姐不解地、低沉地、嘶啞地呼喊道:
「媽媽呀,爸爸呀,兄弟呀……姐妹呀……我的朋友們呀……你們都到了哪裡呀……」
要知道,太陽起來就得出去呀……太陽落山就要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