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渭水以北

第3章 渭水以北

後來,很久以後的後來,石頭村發生了驚人巨變——利刃一般懂的火車軌道劈開一片空曠,笛鳴在夜晚、凌晨想起,間少在昏昏欲睡的中午傳來,午休的昏沉中,碾壓蟬鳴。正如長安站在狗尾巴草滿布的祖母墳塋前,飛蠅閃爍其間,拍擊茵陳草籽,以及臨鄉小販的糖葫蘆和冰水叫賣聲。那時,石頭村還沒有鐵軌鋪就,祖母墳塋置身於一片蘆葦叢中——一片空曠的野地里穿插著幾棵枇杷樹和柿子樹。舊貌不復以往,但記憶如同盤根錯節在儲藏間的麻線,徐徐展開。

長安清晰地目睹了時間裡的蛻變,彷彿一架高倍時間攝像鏡下紋理分明的過往人生再現。在他回望瞬間,舊時世界的槐樹花開花落足有數百次之多,疾馳的火車從眼前一閃而過。

昔日里,因為書中知識引誘,加上吉普賽女人口述的地中海沿岸瑰麗的唆使,王蕙向著自由出發,他到義大利,寄來某個不知名畫家的油畫,她身著粉色外衣,頭戴歐洲女人的禮帽,將頭髮染成秋日橘紅,背襯地中海十月浪花濺擊礁石,身後貨船在澄澈青空下低聲沉吟,夢遊一般滑向港灣。油畫清晰,但那刻意動作卻讓王瑛思緒染上了悲涼色彩。

王蕙沒有再次回到石頭村,她拋棄男友,聽聞土耳其熱氣球升空后能一覽無邊沙漠。土耳其商人向他解釋,那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熱氣球騰空而起不僅能夠看到沙漠,更能瞥見大海洋麵!隨著越走越遠,王蕙的身影越發慘白、疏離。王瑛少有提及,但在他的記憶里卻越發鮮活。她想著這個唯一親人,感傷之餘,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有她的消息。也就在那個時候,沿地中海回到石頭村的馬幫帶來了鼠疫肆虐的噩耗。他們中間,有人說:「那裡已經是地獄一般的夢魘,街道里臭熏天,老鼠光天化日之下彳亍街道,或者死在充斥霉變氣味的垃圾堆里,鼠疫不分貧富貴賤,襲擊了一座又一座城池,佛羅倫薩、奧蘭已經成了死城。

死城,並非喪失生機和沒有生靈的荒涼島嶼,而是被阻斷了出入。馬幫攜帶的絲綢、瓷器被阻在城外,他們低價售賣,然後踏上東行的歸途。王瑛不辨王蕙生死,然而,萬泉鎮的先生說:「土耳其在地中海南部,如果她跑得足夠快,應該可以避開瘟疫。

實際上,正如先生預料的一樣,王蕙在離開佛羅倫薩的第二日,當局政府便頒發了禁令。王蕙在遺恨未能欣賞聖母百花大教堂時,卻又為自己絕妙僥倖的離開而慶幸。

土耳其商人打趣說:「教堂又不會跑,隨時可以回來。」他流暢的希臘語和英語自由切換。與其說他是一個商人,他其實更像一個盡職的嚮導。

王蕙沒有遭遇鼠疫的襲擾,但卻因熱氣球的騰空而喪命。垂危之際,才想到自己還有很多未遂的心愿。她說:「人生遠比想象的要短。每個人慣於欺騙自己有無數可能,但唯獨忘了有一種可能可能摧毀所有可能」。土耳其商人對她的臨別之言深深一怔,還說這不是故作深沉的賣弄,而是死者才有的獨有智慧。

王蕙為自己的浪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想到唯一親人的王瑛,想到遙遠的石頭村···恰巧之間,這個被波斯人譽為「駿馬之地」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它也叫「石頭城」。

似乎是回家了!

王瑛沒有等來王蕙的信箋。實際上,王蕙死的那個夜晚,王瑛從夜晚的夢魘中驚醒,她後背一陣冰涼,發現自己被蠍子蟄了腳趾,覺察這詭異的反應必然另有所指。

很久之後,各種關於王蕙的隻言片語拼湊出了她死亡事實的真相全貌——斷言得以應驗。

經過一段時間的自我教訓,王瑛最終說服了自己,她聽從了吉普賽女人的忠告,給孫子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名字——長安。這一名字,在當地人看來是禁忌。他們說:「怎麼能給活人起一個死人名字呢?」

當謊言說成一種習慣,最後便會成為道德壁壘。

王瑛說:「這個家裡沒有死人,他就叫長安。」之所以叫他長安,不是因為迷信,也不是因為吉普賽女人的迷信,而是因為愛和懷念,她覺得這種思念能夠抵擋自責的洪流,能夠消彌舊日世界的創口。「死人只是換了一種活著的方式。」王瑛淡化了對溺亡的恐懼,她重新燃起對日常的信心。他們兩個長得如此之像,以至於隨著王瑛年紀漸長,她越發分辨不出記憶和現實,最後篤信自己沒有失去過孫子,沒有被公雞啄破手指、溺水而死的孫子。

她說:「槐花開了,去摘些花兒來,祖母晚上做槐花糕。」她重複曾經的謎題,「口大朝著天,耳大垂過肩,能吃沒手腳,讓人背上山···」長安猜不出謎底,她便說:「昨天剛給你說過,小小年紀真不記事。」那時長安尚小。王瑛從菜園子里直起身,恍有所悟,這孩子剛會走路,遑論爬梯子、去夠越髮長高的槐樹枝···她錯將對亡故孫子的提醒當作對新生兒的暗示。

王瑛說:「人老的標誌,是開始想起往事。要死的時候,都是回憶里的美好,沒有遺憾。「在生命的最後三年裡,即便她已經手腳不再靈活,從卧室走向紫丁長廊深處需要半個小時,她就像一個緩緩落幕的陀螺,毅力的驅使對她再無任何波瀾,日復一日的高速旋轉后失去了昔日的風采和魄力。她深深感嘆和遺憾:「任何人在時間面前,都只能低頭認輸」。

隨後,她又怨憤自己,為什麼在通往紫丁香長廊的路上有那麼多台階,他為多年前的決斷而自責。那阻擋在她年邁生命僅存時光里的障礙物,並非布滿青苔的台階,而是因台階牽引而出的感懷!她艱難地走到長廊盡頭,拒絕任何人的攙扶,坐在皮層剝落得騰搖椅上,目光飄忽,猶如風中,猶如風中飛落得梧桐樹葉。

儘管日光依舊落在蒙塵的三葉草片上,紫丁香長廊業已剝落的主楞和木柱散發出幾十年前不曾衰減的油脂香,花園裡飛蠅、蟲蝶熱鬧非凡,王瑛還是在陽光灑下碎光的間隙里提及長安陌生的陳年舊事。

紫丁香長廊一片欣欣向榮,筆挺的竹欄砌成圍牆,豌豆藤蔓探出牆外,番茄樹因掛滿果實而不堪重負地埋下頭,南瓜肥碩渾圓的腦袋堪比荷葉,地下木薯發出蠢蠢欲動的掙脫土層的聲音,新引的絲瓜垂下長長的身軀。

完顏南達在採摘藍莓、蔓越莓,她為自己的眼睛擔憂,還說藍莓能夠逆轉近視眼。她大大方方採摘,並說:「萬泉鎮的泉水能凈化人身體,能將厄運和妄念阻隔,那泉水甘甜清冽。」王瑛不曾問及其中緣由,但完顏南達不吐不快,其實只是為了宣講一段歷史。似乎她擔心被遺忘,並認為只要多一個人知道,就會多一份存在感。

那是一群來自北方草原的流亡者,並說自己是某位皇族的後裔。幾百年前,因為被族人迫害不得不踏上逃亡的道路。他們自建村子,成為完顏姓氏下為數不多的後代。在完顏族群的聚居地,任然矗立著祖先的墓冢和雕像。完顏南達不屈不撓,摘撿蔓越莓的動作也變得如同記憶一般悠長、遙遠,她繞過重重阻礙不屈不撓地陳述祖先得流亡生涯,彷彿是自己的經歷一般。王瑛雖然年邁,但是她仍舊不合時宜地提出疑惑:「那是什麼時候?」完顏南達說:「大概九個世紀之前吧!祖先們們沿著草原一路向西,然後南下河西走廊,沿著馬幫和駝隊的舊跡,躲開追蹤和狼群的威脅,戰勝了迷宮一般的山巒,路過七色斑斕的層巒,沿著黃河向南,最後從六盤山拐到了距離長安不過百餘里的萬泉鎮,在此定居繁衍後代。」說及此,她將蔓越莓用彩色印花的布簍裹住,並面露嚴肅且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說:「之所以選擇在此落腳,是因為祖先預言前方百里處有甘泉,而且是上千眼的那種。祖先跋涉到一片荒蕪的山下,萬籟俱寂里,只聽見溪水嘩啦啦,或者無盡的叮咚聲,所有人都已經疲勞,他們被泉水的聲音吸引,就此躲進山裡···」

泉水就像跳動的精靈,從山澗石縫裡咕咚咕咚冒出來,這是草原馬背上的人所不曾見過的,他們為此好奇,並就下定決心定居於此。完顏族因此時代定居這裡!

王瑛說:「你們的祖先···哪個皇裔後代?」她的聲音像是無力的沉吟,但還是成功灌入了完顏南達的耳朵。又或許,她根本不曾聽見,只是為了講述而講述。完顏南達說:「你們漢族人可能不懂,我們覺得岳飛是英雄,但我們從來都是拒絕尊崇岳飛的,鎮上任何唱戲和講書有關岳飛的,我們都不參加···」她頓了頓,繼續說:「他就是完顏亨。說了你也不知道。」完顏南達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很含糊,她繼續補充:「哎,就是完顏宗弼的長子,金兀朮知道吧!」

也就在那時,王瑛洞悉了這一真正發生過的歷史真跡。多年以後,長安憑藉著舊時記憶探訪了從年幼時萌生的一覽萬泉的念想。而他也曾站在金兀朮的墓前,一一核對和回念完顏南達說到的那些像傳說一樣但真切發生的事情。

此後,每個星期六下午,長安都會給家裡的騾子喂上兩槽苜蓿,將水桶架在騾子背上,牽著韁繩前去萬泉存取水。王瑛叮囑他:「天黑之前必須話回家···」祖母目送他走遠,又在門口槐樹的藤搖椅上等待一陣鈴鐺的響起。好幾次,連日雨水,冬天飛雪試圖阻撓他的步伐,但長安仍舊錶露出不容置疑的決絕。他說:「很神奇,那裡的泉水是甜的,就算是這麼冷的天,它還是熱的,喝了也不會腹瀉···」完顏南達沒有撒謊。「也讓這些畜生過過嘴癮」王瑛說。實際上,事情的確如此,萬泉村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后,得出了這裡的水能消禍,遁往極樂世界。因此,每當十里八鄉有一些垂垂危已的老人,他們彌留之際都會到山裡取水喝。萬泉村人對此頗有異議,有人認為因為常年飲食山泉所以他們活得太久,但是活得久給他們帶來了很多煩惱和痛苦,也有人覺得這是一片不可多得的傳奇聖地。

直到王瑛死去前一天,長安依舊驅著騾子到萬泉鎮的山腳下取了水!他循著祖母的樣子,支起火爐放入木炭,清潔杯具等待水沸,並用和成的泥團裹住木薯、鴿肉。祖母躺在騰搖椅上,直至天色昏暗,她言語細碎、飄零,間或將沸騰的水倒進杯具,她泡的茶葉是去年十月煎炒的茵陳,一股濃濃的草藥味瀰漫空氣。她每次只放入很少的茵陳,水也只是倒一半或者更少,似乎是為了更加頻繁地重複一樣的動作。她的舉動緩慢悠遠極具懷舊色彩,她端起水杯的指尖略微顫動,她不曾想起任何往事,也沒有任何傷感和煩惱。

也就在那時,長安明白了祖母惶惑多年的人生歸附了徹底的寧靜,不再受任何命運波瀾的左右。她也預見了一種並非恐懼的悲涼——紫丁香長廊將就此頹敗,變作日益失色的一隅荒涼,無人問津而被世界淡忘,如同王蕙一樣葬身於地中海熱氣球構砌的蜃景之城。

時至五月,北方大地已經蠢蠢欲動,渭河到了一年中少有的清冽時期,他聽著祖母冗長的瑣碎叮囑:「明天一早,摘些槐花做點糕···」已經是飛蠅出動的季節,長安點上了草繩,試圖以此驅離蟲蠅的攪擾。

王瑛嗅出了空氣里的別樣味道,她甚至沒有睜開眼,出於習慣和記憶,她斷定說:「那不是艾草,而是形似艾草的水蒿。實際上確實如此,那時候長安尚不辨得出艾草和水蒿的區別,因為極其相似致使他背著背簍滿載而時,一頓辛勞后卻發現只是一場枉然···祖母叮囑他:「艾草草桿是白色的,水蒿是紫紅色的···」蚊子無動於衷地地飛竄,他們不堪其擾。長安不得不停下剝食木薯,他將飽經風霜掛在門前的祖母用來祈求平安的艾草桿點著,蚊蠅得以收斂而有所忌憚。在艾草的曼妙舞姿里,祖母開始了她的夢中囈語,她想著溺水而死的長安,想著吉普賽女人手撫《拉伯雷全集》捕悉預言的肅穆神情,她說:「這裡還將繼續淹死孩子,這是不可避免地,新生兒必須也用『長安』這個名字。」想到這裡,她開始盤點過往,失去了對現實地感知,彷彿再度回到多年前,她說:「長安,祖母想你,你怎麼不過來吃」。長安拿過祖母手中的杯子,急切地拉住王瑛的手說:「祖母,我就在這裡。」她拉住長安的手,似乎他下一秒就要遠行一樣,她說:「即便你在這裡,可我還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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