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常
離了楓林巡捕房,馬車在數名騎士前後護衛下,一路朝遠處駛去,七繞八轉的,駛入一條筆直的黃土官道,路人多了起來,大多行色匆匆,帶著大包小包的,或駕車或騎馬,一溜煙的往前跑。
前頭的騎士放慢速度,逐漸與車廂並驅,他思量著,組織了語言:「大人,我們該走哪條路?從陳家集穿過去,還是走小路繞過去?」
車廂里傳來聲音:「佘老七,你在怕什麼?顧忌著什麼?」
佘老七搓著手,笑嘻嘻的道:「只要大人一聲令下,佘老七指哪打哪,哪一次不是衝鋒在前?不過呢…陳老爺子,哦…大人的岳父,今日七十壽誕,知曉大人近日歸家,陳家前來知會咱們的人就來了好幾撥,您這次不歸家,還要去「竹田小築」,怕是…」
「怕?怕我家宅不寧?」
佘老七小聲的道:「是…是這樣的,小人就是這個意思,大人剛得了勛銜,那麼多人瞧著…似不宜休妻…」
郭正檜一把拉開窗帘,神情古怪的望著佘老七。
佘老七奇怪的道:「大人,這是怎的?怎的不說話啦?直愣愣瞧我老佘做甚?」
佘老七的臉確實沒什麼好看的——一張馬臉上溝壑縱橫,遍布傷疤,一道巨大疤痕從額頭拉至下巴,導致鼻樑斷折嘴唇外翻,露出幾顆又黃又黑的門牙,再加上牛蛋般的雙目,巨大的招風耳,大叢外露的鼻毛,外露的肌膚上儘是毛茸茸的粗壯黑毛,活脫脫一頭狗熊,還是極為醜陋的那種。
「老七啊,今年多大歲數啦?」
佘老七牛眼一翻,「問這個做甚?大人你忘了?今年老佘四十有二了。」
郭正檜嘆道:「我今年虛歲三十一,比你小十來歲,但我已成家十五年啦,兩個女人,給我生了大小男女四個娃,你這個老光棍居然還管起我的家事來了,遙想當年,我在郭家受辱時,怎沒見你幫腔?」
佘老七一張臉漲得通紅,委屈的道:「大人吶,當年你剛進門時…哦不對,剛入贅時,我老佘還在柴房裡負責砍柴燒火呢,天天忙得腳不沾地,每天幹活最多還不討好,老被伙房老管事欺辱,一天餓三頓的,整日整日的心惶惶,生怕哪天被攆出府去,每天閑著,都在琢磨著怎生伺候管事,您的事,我可聽都沒聽說過,主子們的事,我們下人不得隨意打聽,尤其是這種涉及到…再說了,我人微言輕的,誰都當我是個屁,還是臭屁,我若敢嚼嘴,怕不會被那群嬤嬤撕爛嘴!又說了,這大戶人家是非多,深門大院,家族派系傾輒,利益相向,親生父子都能刀劍相向,遠的不說,就說當今皇帝當年還不是靠著兵變…」
「住口!大膽!」郭正檜神色陡變,大聲呵斥,雙目如劍,直射佘老七!
四目一接,佘老七如遭雷噬,腦子裡陡的亂成了一鍋粥,一道青白色的劍光在其腦海里肆意馳騁,劍光煌大,凌厲而森冷,所過之處,佘老七弱小暗淡的神魂如狂風吹燭,搖搖欲滅!
佘老七怪叫一聲,在馬背上手舞足蹈起來,一個猛子紮下地,慘叫連連,抱著腦袋瘋狂打滾!
周遭的行人驚嚇不已,膽小的頭也不回的縱馬向前,膽大不怕事的遠遠觀望,似是看出了這是一輛「官車」,人群只是遠處交談打量。
後方幾騎已是瞧見不對,瞬間衝到車旁,調轉馬頭,快速拿出各自掛在馬上的武器,將馬車圍成了一個圈,一共五人,二左二右護衛兩側,兩個持長槍大盾的騎士居前,
用刀盾的二位居於內圈,剩下一位則拿著一張近一人高的大弓立於車后,各個神情緊張,如臨大敵,偏頭少年也將馬車停下。
佘老七仍舊抱頭哀嚎,在地上滾來滾去,五名騎士緊張半晌,見無其餘狀況,神情也放鬆了下來,瞧了片刻佘老七,隨即目光略微一湊,嘴含笑意,各自點點頭,二人騎馬前出,二人調轉馬頭朝後掠出,一人下馬攙扶佘老七。
翻滾的速度慢了下來,嘶喊聲也小了,騎士將其扶起,佘老七在地上坐了片刻,隨後起身上馬,他來到車窗,澀聲道:「大人,是老七錯了,我定是被豬油蒙了心說出這等人神共棄、天誅地滅、株連九族的言語,我…」
郭正檜靜靜的看著他,小聲道:「老七呀,我們相識十幾年,後來又一同去當了兵,你說,我們集當時有多少人去成了?」
牛眼一翻,他抓抓頭,不確定的道:「我也沒空數人頭啊,再說了,報了名,通過了測試就被帶上船,進了艙,那麼多人,少說三四百人吧。」
郭正檜點點頭:「四百三十七人。」
佘老七問道:「大人,好端端的,說這個做甚?」
郭正檜道:「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九年前去當兵的人,如今就剩你我是健全的,沒有缺胳膊少腿,但就這樣,也只剩三十多人,至於赤水軍就更慘了,洪口之戰前,全軍上下尚有一萬二千餘人,還不算輔兵、土團鄉夫,仗打下來,只剩了四百多人,我們司五百人,剩了十七個人,司長也戰死了,一直和我爭司長位置的葛大炮也沒了…」
佘老七悲戚道:「是了,是了,那麼多弟兄都沒了,我很多時候做夢都會夢到那慘烈的場景…無數的水族就著海水猛漲的勢頭踩著浪頭衝擊我軍背後,前頭戰事正酣,軍使無奈,只能一司一司的抽隊應付身後,大人吶,你當時騎著大鳥在天上與那些什麼勞子「羽族」搏殺,不時有人掉下來,我生怕你也被殺了…哦,我負責捶鼓,你是知道的,是你將我塞到軍中清閑的位置,顧全我的性命,我老佘是感激的,不用上陣搏殺…哦,你當時可能沒看見,一司一司的弟兄被抽到后陣抵擋水族,攻勢猛的時候,五百人撐不到三十個呼吸的時間,就被水族砍殺殆盡,這麼不斷的頂上去…后才我們也上陣了,在我們之前的是「角手」們,三十多個「角手」,還沒眨兩下眼睛就沒了,我上著陣,砍殺了兩個水族,第三個在我臉上砍了我一刀狠的,我砍斷了他的左手,他右手握刀斬我,我以為我死定了,結果我聽見遠處水裡有「啷啷啷」的聲音傳來,那水族顧不得我,丟下我就著浪頭跑了…:後來我才知道,你們聯手宰掉了一頭龍!而那龍就是水族的大官兒!」
「我們一群小咳咳…官兒在一旁與龍王親衛搏殺,負責剿殺龍王的是軍使、右副軍使、四位咳咳…「出雲尉」、二位「驍騎校」、一位「車騎校」,不過我方也咳…是傷亡慘重,只活下來了二人。」
「可不是贏了么?大人記了一個大功,湊夠了功勛,升了「磐石尉」,從此成為朝廷勛貴,衣食無憂,地位尊崇,我也從一介軍鼓手,升了甲長,大人此次歸鄉,我也不想繼續在軍營待了,「掌軍官」見我身世可憐,憐惜我佘,准許我老佘退役,哈哈,公文至了吏部,吏部發至府里,給了我一個里正噹噹,哈哈,此次借了大人的東風,走馬上任去咯!大人是我再生父母,我老佘在這裡給大人磕頭了!」說完翻身下馬,重重跪下,卻怎麼也跪不下,一抬頭,只見郭正檜左手虛扶
郭正檜正色道:「不,老七,咳咳…咳咳…我…我說的不是這個。」
一雙牛眼透露出迷茫:「那,那是什麼?」
郭正檜神色肅穆,一字一句的道:「我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常年刀尖舔血、與死神共舞,為的就是不再受人凌辱,不是為了陳家,也不是為了老郭家,我要為我自己而活!活得轟轟烈烈!活得頂天立地!」
「你也要珍惜往後的日子,小心禍從口出,皇帝如今重用酷吏,大興牢獄,「監察司」的監察使偵緝天下,遍布各地,若被他們知曉,少不得一場禍事!」
佘老七表情訕訕,輕輕打了左右臉幾下,大聲道:「老佘該死,管不住嘴,今後一定改,一定改過。」說完,打馬狂奔。
郭正檜放下車窗,頭枕在黑豹身上,瞪著雙目望著車頂,不知道在想什麼,歪頭少年起鞭,馬兒吃痛奔行,車隊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