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6章 桂花秋雨,風生水起(貳)
浮沉醉酒樓就坐落在桂花鎮的主街上。
日暮時分,秋雨漸歇。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如今總算是停了,桂花鎮的主街上多了些出來透氣的本地人,他們穿著體面的衣衫,邁著懶散的步子隨意張望著,與街邊那些逃難至此的災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些桂花鎮里的本地人很反感街邊乞討的災民,若不是這些乞丐的到來,現在這個時節,桂花鎮里早就涌滿了觀景賞花的風流才子,那可是他們的財神爺呀!
所以此刻,大街上就有幾個身著整潔布衣的本地年輕人,似乎是在宣洩不滿,沒事找事一般羞辱著一個蜷縮在屋檐下的老乞丐。
那幾個跋扈的本地年輕人扯著嗓子,對老乞丐連打帶罵,破衣爛衫的老乞丐哭嚎著跪地求饒,卻始終換不來對方的半點憐憫,路過的行人也根本不去理會這一幕,甚至還有人駐足,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熱鬧,街邊其他乞丐也躲閃到了一邊。
浮沉醉酒樓的樓頂上,一襲青衫的花鳳舉獨自一人提著酒壺,斜靠在樓頂那一排隆起的瓦片上,這位西蜀鳳絕木簪挽發,鬢角霜白,碧落長劍斜靠身側,正勾起嘴角冷眼看著樓下街上的那一幕人間鬧劇,不時將一口淳酒送入口中,瀟洒飄逸如酒仙下凡。
他似乎是在拿這街上的鬧劇當做自己的下酒菜。
看著街上的那幾個年輕本地人越發的肆無忌憚,樓頂的花鳳舉只是饒有興緻地冷笑著,他並不打算去幫那個老乞丐,除了侄兒和姐姐,花鳳舉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出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也就自己那個初入江湖的侄兒樂意去做。
無論在什麼時候,花鳳舉總是喜歡一個人站在高處,去俯瞰他眼中那些俗人的醜陋嘴臉。
因為他花鳳舉是百年一遇的劍道天才,所以他嗤笑那幾個只知仗勢欺人的本地人,更看不起那個寧願跪地求饒也不敢放手一搏捍衛尊嚴的老乞丐。
面對世態炎涼,他曾對晏龍雨直言說過:「我花鳳舉的三尺青鋒,只殺人!不濟世!」
獨座高台上,笑觀百態生!花鳳舉在這方面的脫俗氣度,是晏龍雨這些年來一直想學卻怎麼也學不來的。
不多時。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酒壺裡的酒盡了,樓下的鬧劇也要散場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躺卧在高處的花鳳舉鬢角隨風而動,原本停息的秋雨又重新伴著幾聲悶雷從九天之上傾斜而下,人們紛紛四散避雨,街上頓時沒有了行人,又重歸了這幾日的蕭條景象,只留下那個被打的老乞丐在屋檐下掙扎著起身。
雨越下越大,花鳳舉的鬢角已被雨水打濕,耷拉在冷峻的臉頰兩側,他不緊不慢地扔了酒壺,提劍起身準備下樓去了。
可就在花鳳舉從樓頂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整個人的臉色都變的冷峻了起來,他用餘光撇見了對面屋檐下老乞丐的身旁,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人——花鳳舉熟悉的人!
屋檐下的那人花甲年紀,身材魁梧卻彎腰駝背,臉上就像寫滿了老實和窩囊,要不是他懷裡抱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本分的庄稼人。
此人正是十五年前在滾龍江畔替桐州逍遙宗攔下花鳳舉等人去路的逍遙宗六大客卿之一的王翠屏,更是當年花鳳舉在燕北齊劍樓跟隨老樓主學劍時認識的那個王小師叔。
一個站在樓頂上,一個立在屋檐下,兩人對視,各懷心思。
花鳳舉流露出了濃烈的殺意,他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這位一向與世無爭的王小師叔叛離齊劍樓,投向了逍遙宗;他知道當年滾龍江畔這位王師叔並沒有對自己痛下殺手,而是在替自己拖延時間。但他叛出宗門卻是不爭的事實。
王翠屏如今已是七境宗師,離武道仙人只差一步,若是現在一戰,雖然同為宗師,但已經失去一條手臂且心境盡毀的花鳳舉定是必敗無疑。
可王翠屏卻並沒有流露殺意,甚至氣海吐納都沒有半點變化。十五年前滾龍江畔一言不發的王翠屏今日站在了屋檐下,對花鳳舉苦澀笑道:「一言不發就要殺我,你花鳳舉這麼多年來還是沒變半分。」
獨立雨中的花鳳舉冷哼道:「道不同,無話可說!逍遙宗的王大客卿!今日至此,怕不是來與我敘舊的吧!」
莊稼老人模樣的王翠屏淡然一笑,沒有在意自己這位師侄的嘲諷,像是一位老者看家族晚輩一般,看著樓頂的花鳳舉繼續說道:「下來吧,你要站在樓頂淋雨嗎?我有要事說與你聽。」
聽到這兩個怪人的攀談,原先坐在王翠屏身旁的老乞丐生怕被殃及池魚,已經踉蹌著身子,一刻不敢停留的順著屋檐走遠了。
「我花鳳舉寧願獨立雨中,也不去寄人籬下!」花鳳舉嘴上不饒人,身體卻很誠實,他拂袖飛躍而下,抱劍站在了自己小師叔的身旁。
同是出身燕北齊劍樓的兩人,此刻同時抱著各自佩劍,站在了屋檐下,街對面便是浮沉醉酒樓,酒樓的主事人王隨,正坐在一樓酒桌旁的悄悄觀望著對面的這兩人。
花鳳舉和師叔王翠屏兩人心照不宣,裝作沒有看到王隨,王翠屏輕聲道:「有人透露了你們的行蹤,逍遙宗宗主元翦,已經帶著逍遙宗其他五個大客卿中的兩人來到了這漢元郡,此刻就在桂花鎮十五里之外。」
難道這江湖真的就不能放過一個孩子?花鳳舉心口一沉。
屋檐下,兩人一問一答。
花鳳舉半信半疑道:「我憑什麼信你?」
王翠屏不露聲色地笑道:「我若是要害你們,何畢今日冒死相告,現在直接把你殺了交給那元翦,豈不更好。」
花鳳舉道:「那你又為何要來告知我此事?」
王翠屏感慨道:「誰讓你花鳳舉是我那樓主師兄不想承認,卻最在意的弟子,當年我叛出齊劍樓,師兄沒有殺我,如今也是時候給師兄還禮了!」
花鳳舉又問道:「既然在意我師傅,那你當年又為何要改換門庭?」
王翠屏嘆了一口氣,「一言難盡。」
花鳳舉沒有多說什麼,思索良久,再次問道:「若憑我一人之力,贏那元翦有幾成把握?」
王翠屏答道:「元翦號稱天下第十一人,已憑藉逍遙宗獨門功法入了第八境——法地境,身邊更有兩位七境大客卿,以及逍遙宗四境以上弟子三十餘人。別說是你一人,即便再加上我,也毫無勝算。」
兩人在屋檐下沉寂了許久。直到夜幕降臨,天色完全變暗。
雨還在下著。
花鳳舉仰天長舒了一口氣,疲憊地看了眼對面的浮沉醉酒樓,緩緩邁開步子走向了街上,他準備孤身一人往鎮外走去,秋雨浸透了中年人的青衫,從身後看去,青衫貼背,露出了花鳳舉隆起的脊樑。
「誰要動我侄兒,先從我花鳳舉的屍體上踏過去再說!」
要殺龍雨,先過青衫!
浮沉醉酒樓里,長著一道八字眉,其貌不揚的王隨坐在桌前,親眼看著黑夜裡街對面的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嘴角微微上揚,臉色陰晴不定。
他從袖口掏出了一道已經拆開的朱漆密信,一路小跑著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