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亞之春01

「滅世魔頭終於被幹掉了！」

「勇者聯盟太棒了！我們的英雄救世主！」

喜悅的消息插上翅膀，一夜飛遍整個大陸。

猩紅惡魔阿薩謝爾，縈繞在無數權貴噩夢中的名字，從今往後，它不再代表死亡與恐懼，它變成了一個時代的落尾，銘刻在英雄的成就錄里。

伊蘇拉彩燈高懸，普天同慶，這座最繁華的人類城市裡，正在為勇者聯盟舉辦慶功宴。

八百里的流水席，從城中心一直擺到了城門口。

「接下來是我們的重頭戲！」主持人激動萬分，「讓我們歡迎伊蘇拉的救世主們，他們將分享消滅魔王的光榮歷程！」

紅光滿面的人類勇者走上台去。

「阿薩謝爾作為一個窮凶極惡的滅世魔頭，是路西法大人都不能戰勝的存在……」

勇者們開始滔滔不絕的時候，主持人偷偷看了看會場中心的焦點——兩個從至高天蒞臨會場的天使，被人簇擁著，仰望著，沒有幾個人去聽勇者那笨重的演講，人們的眼中只有天使，天使的面孔沐浴在無悲無喜的聖光里，如同教堂壁畫上的完美神啟。

而最讓人羨慕的，是天使背上，那長達十米的、收如刀鋒雪劍、展如星墜神怒的——

一對機械翅膀。

那是居住在至高天的高等人類的象徵，是信徒們做夢都想擁有的翅膀。

那神秘又神聖的未知工藝，彷彿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已經有人開始閉目祈禱：「大慈大悲的天使大人，懇求你們帶我們離開這個不潔的世界吧。」

「你別急呀，魔頭被消滅，天使大人肯定高興，今夜的我們都有機會拿到船票。」又有人說，「畢竟我們已經如此純潔了！」

「害，也不知那些勇者走了什麼狗屎運，你看看他們，粗手粗腳的，哪裡有一點純潔的樣子？！」

「他們這樣拉踩路西法大人，至高天會不會降怒於我們……」

路西法是至高天的戰力代表，更是天使領袖泰瑞瑪引以為豪的獨生子，但魔王橫行的數年間，身負剿滅魔王重任的路西法，從未完成任務。

有人見到他追在魔頭後面喊老婆。

對此，至高天很快進行了闢謠：「戰術策略，戰術，戰術！」

又有人見到這位不孝子大興土木，造了一個愛巢，取名失樂園。

向誰求愛，不言而喻。

至高天的闢謠稿子還沒寫好，被追求的當事人就滿足了吃瓜群眾的好奇心。

「求愛？開什麼玩笑？」阿薩謝爾說話之間就抬手毀滅了一座剛剛造好的天空島，「雞翅怪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被老子擊敗求饒。」

新教堂被踏平了又建起，傳送點被摧毀了又佇立，至高天的傳教與統治，以無可阻擋的勢頭點亮了全世界。

世界盡頭的風裡，也傳頌著福音與聖息。

盛世如此美麗，卻再也聽不到那個眉目昳麗的青年在廢墟與硝煙中冷冷地喊他一聲「雞翅怪」了。

路西法撕開夜色，踏進了伊蘇拉的城門。

城內到處都是吃席的人，沒錯，一開始見到的，確實都是路西法理解中的「人」。

隨著他往城裡走，就開始看見形形色色的怪東西了。

有些人沒有雙腿，有些人沒有雙手。

有些人甚至只剩一個頭顱。

卻見怪不怪似的，大家都在高高興興地吃席。

「那是患了異端病的人類，為了避免全身變成怪物，不得不拋棄他們被感染的部位。」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這樣告訴路西法，「儘管他們都是劣等之人，我們也有義務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這是身為天使的職責。」

路西法就摸著背上的機械翅膀，不解，「我們不也是人嗎？只是掌握了先進技術、來到天上定居的人罷了，為什麼要自稱天使呢？」

泰瑞瑪就慈祥地說，等你長大就懂了，人生來就該有三六九等。

後來，路西法長大了，穿上了鎧甲，拿起了光劍，麾下統帥十二天使精銳，荊棘羽翼所向披靡，征戰四方功名累累，很年輕就登頂了天空城的戰力榜首。

卻仍然只能看著異端病吞沒一個又一個的地面城市。

那是一場悄然無息就開始流行的疾病。

患上異端病的人，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怪物，哥布林，魚人，螳螂人，馬人……彷彿一場充滿諷刺的基因退化，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變成了史萊姆的新聞已經多到報紙都拒絕刊登了。

沒有人知道異端病的成因，也沒有人能徹底治癒它。

很快，人們就相信了傳教士的主張：這一切都是因為人心的不潔慾望所致。

只要摒棄不潔的部分，異端病就不會找上門！

於是信徒們紛紛進行自我閹割，哪怕在伊蘇拉這樣的中心大城市，都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地拿掉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以此證明自己的純潔。

而更多的權貴大佬們，都在為了一張至高天的船票搶破頭。

那是遠離大陸，懸於高天，唯一沒有異端病的神聖凈土。

是天使居住的地方。

路西法到了會場中心，他遠目所見，就是黑壓壓的頭顱們飄蕩著，慶祝著，同時許願著如此純潔的他們，能獲得一個去往凈土的機會。

路西法閉了閉眼，咽下了喉間溢出的一口腥甜。

然後掀開斗篷兜帽，露出他傷痕纍纍卻依然英俊絕倫的一張臉。

萬眾矚目的兩個蒞臨天使，還在場中接受膜拜。

一身聖潔的他們，卻在暗中傳音腹誹：「路西法大人不會回來了吧？你看現在，骯髒的下等人都可以拿他出來踩一腳了——『路西法打不贏的死對頭，被我們幹掉了哦！什麼大魔王，一點也不強啊。』你聽聽，哈哈，哈哈哈，放在平時，誰敢這麼說啊！」

「聽說大人犯了大罪，被泰瑞瑪陛下親自關進了世界盡頭的永恆囚牢里，懺悔一百年才能放出來。」

「一個天使，去向一個魔頭求愛，他在想什麼啊！這麼丟臉的事……」

「他好像一直在調查異端病的成因，這有什麼好調查的，下等人出現什麼病都不奇怪吧。」

「魔頭總算死了，希望路西法大人好好懺悔，早日回歸，陛下還等著他重拾榮光呢。」

「是啊，神的孩子遺落世間，陛下找了這麼多年，等著有朝一日找到神子，獲得神的恩賜，屆時我們就能雞犬升天，變成真正的天使了啊……」

然後他們忽然就發現潮水般的會場不知什麼時候靜止了。

八百里繁紅燈火，被一對遮天蔽日的荊棘羽翼所取代。

路西法注視著他們兩個。

也注視著場中萬千頭顱。

這個場面其實很搞笑，但此刻，沒有人覺得自己還能笑得出來。

那是一種平靜到可怕的注視。

是世界盡頭億萬里席捲的風與血。

那雙曾經載滿榮光，如今卻深紅灼燒的眼中，人們看到的，只有一種無聲的痛苦。

名為毀滅的痛苦。

一劍將勇者聯盟劈成兩半的時候，路西法忽然想起失樂園的黃昏里，某個傢伙唯一一次勉為其難前來參觀他的「傑作」時的表情。

漂亮的惡魔一臉嫌棄：「你好噁心啊雞翅怪，種那麼多玫瑰幹什麼，老子又不喜歡花。」

「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還能看到星星的小時候。」輕軟的聲音在花海里嘆息，「沒有那麼多浮島與飛船，沒有那麼多核電光的污染。」

「謝爾……」

「別叫那麼肉麻，老子走了再見！」

伊蘇拉的慶功之夜，徹夜不絕的警報聲里，路西法被至高天的海陸空三方執法聯手圍剿。

他卻終於在漫天墜落的浮島與戰艦里，捉到了一絲微渺的星空。

「謝爾……」

謝爾醒來的時候，只見一個年久失修的木屋屋頂。

死亡的終焉也不能看到星空嗎……

他這樣想著，從同樣年久失修的潮濕木床上爬起來，一隻躲雨的鳥撲稜稜地從窗口驚飛出去。

等等……鳥？！

這不是已經滅絕的物種嗎？

一開始是老鼠，人們以為異端病是老鼠傳播，滅絕了老鼠后，異端病持續蔓延，於是蝙蝠，青蛙，蜜蜂，鴿子……一個又一個的物種被消失，一座又一座的天空浮島被建起。

謝爾確信，在他生前的世界里，除了路西法私建的失樂園，是不可能還有鳥雀飛蟲存活的。

所以他這是……

【親！我醒了！我醒了我醒了我醒了！】

然後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在謝爾的腦殼裡響起，日天日地的滅世魔頭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什麼鬼！」驚嚇之後，謝爾很快意識到什麼，「……你的台詞好像不對吧？」

【我醒了，我醒了醒了醒了醒了！】

那個聲音還在兀自激動，謝爾沒空理它是什麼鬼，因為他發現了更「什麼鬼」的東西——

他——他變小了！變成了他還是人類的模樣！

他的藍條，他的技能，他法力無邊的象徵，他逍遙法外的倚仗，啊，它們、全部、消失了！

摸著自己比絲綢還柔滑的一頭軟發，再摸到自己沒了藍條、只剩1格血條的頭頂，再望著自己膚如羊脂、吹彈可破、沒有任何戰損傷痕的少年身體，謝爾在他起床走了兩步就因為體力不支忍不住喘氣但發出來的是一聲近乎呻.吟的軟糯嬌喘之後……

終於摒棄了往日涵養，忍不住罵出粗話：「草啊！！」

他做人時明明不是這個鬼樣子，他穿成了一個什麼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