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幫你吧
受傷還洗冷水澡的報應在第二天初露端倪,松田睜開眼呆了十多秒才想起來自己是誰,起床的時候也覺得暈乎乎的,一摸額頭,大概是有點低燒。
胳膊放下來的時候他注意到手腕上顯眼的紅,左右環顧一圈,沒在地上看到熟悉的被子卷,愛懶床的小金毛今天竟然不在自己窩裡。
出了卧室,可以看見一抹金色在廚房那邊,松田順了順自己亂糟糟的捲髮,懶洋洋詢問:「你給我纏上的什麼?」
廚房裡的人影一頓,沉默著沒說話,松田感覺到不對勁,挑一下眉朝那邊走過去,真吾迅速轉身,臉是欲蓋彌彰的笑容:「是護身符啦。現在時間還早,你再休息一會吧,對、呃,對傷口好。」
「現在吃午飯都晚了。」松田一步步靠近,對方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心虛,越來越慌張,他忍著笑,「你在這做什麼?」
一股……說不太好是什麼的味道充斥廚房,真吾心知自己藏不住,訕訕讓開,露出身後擋著的幾塊像是殘枝敗葉的三明治來,「我應該是會做的……出了點意外。」
松田盯著他的成果看了看,拿起來咬了一口,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默默放了回去:「麵包為什麼吸了這麼多水?」
「因為要柔軟濕潤的口感會比較好……?」他自己都很不確定,一雙眼睛茫然看著松田。
松田其實有點受不了他這種眼神,但要說討厭也算不上,就是單純的……彆扭,成年人不該有這麼乾淨徹底的眼睛,而當被一個成年人用這樣一雙眼睛充滿信任地注視著,他還對你言聽計從,很少有男人會抗拒能完全掌控一個人的感覺。
這裡就不得不點名批評一下風見裕也同事了,警戒心太鬆散,如果當時不是松田自己,換成別的什麼人,真吾落到對方手裡無異於羊入虎口。
「這些呢?」松田將視線移向檯面上開封的通心粉,這是他前天買回來的,本來還沒開封。
「原本打算煮這個的。」真吾目光漂移了一下,「成品……不怎麼理想,所以我自己吃掉了。」
「不好吃?」
真吾皺起臉:「很不好吃,口感像爛掉的番茄,還好我只煮了一點。」
「那下次還是我做給你吃吧。」松田感慨道,「以前都是我被說料理黑洞,每天中午都要搶朋友的便當吃,有次把女孩子給那傢伙的愛心便當吃掉了,被揍得好慘。沒想到我還有在廚藝上勝過別人的一天,他知道的話絕對會超級震驚地指著我說,『你是誰,你才不可能是小陣平啦。』那種表情想想就超搞笑的。」
要是他能知道的話。
真吾點點頭,忽然反應過來:「下次?」
「這次帶你出去吃。」松田搓搓他腦袋,把那坨變成不明物體的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抬頭就看到了一雙亮閃閃的綠眼睛,於是微笑起來,「你還沒見過人類社會吧,是不是,新出廠的仿生人?」
仿生人頂著被揉亂的金髮,期待又擔憂地看他:「可是,如果被發現……」
「那就別被發現。把你那顯眼的頭髮遮起來,再稍微打扮一下,小心一點不會有事的。」
松田先給真吾拆了頭上的繃帶,傷口已經癒合大半了,結痂的地方時常會癢,不過小傻子別的不行,就是聽話,所以就算忍得很辛苦也不會動手去撓。
之後等完全好了,那裡恐怕會留下一塊斑禿。一想到這個畫面,松田就忍俊不禁,綠眼睛疑惑地看過來時,他故作正經地清了清嗓子,拿起梳子給真吾梳順亂髮,手法生疏地扎了個小揪。
失憶之後的人真的很像是小孩子,松田可以說是提前體驗了帶孩子的感覺,除了這孩子學的很快,聽話省心之外,連飯後刷牙、每天洗臉這種事都要教,松田一開始還想著冷處理,現在幾乎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要是萩原研二見到他現在這樣,估計也要大聲詰問你是誰了。
生活真的是會改變人的,尤其是為人父母。
松田一時悵然,就見大齡兒童頭一轉,本來就英俊的臉蛋沒了遮擋,被那背頭一襯,竟然顯得貴氣逼人,活脫脫一個驕奢淫逸的貴族少爺,結果被那上面露出來的笑搞垮了台。拉跨少爺眼巴巴看他:「讓我幫你換繃帶吧,master?」
松田腦子一抽,反應過來之前話就出了口:「行啊。」
松田:……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他完全是硬著頭皮脫下了上衣。近十個小時過去,傷口裡滲出的血和組織液幾乎浸透繃帶。
真吾兩條金色的眉毛頓時擰到一塊,嘴唇也緊緊抿著,剛養出來的一點粉色被壓得慘白。
松田看不過他憂心忡忡的樣子,輕嘖一聲,「看你這點出息,還是我自己來好了,你找幾件能穿出門的衣服,我去一下浴室。」
小金毛立刻緊緊抓住他的……褲子——要不是他及時坐回來,好險要被拽掉,「說好讓我幫你的,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疼你。」
「……一會被嚇哭了可別說我沒提醒過。」
新鮮的傷口好看不到哪去,更別說松田處理的相當不走心,鈦釘歪歪扭扭訂進皮膚里,看起來像只盤根在皮膚上的猙獰蜈蚣,隨著真吾拆開一圈圈的繃帶,那道傷口也逐漸暴露在空氣中。
真吾將臟掉的繃帶扔到垃圾桶里,鑷子夾起棉球將傷口滲出的液體一點點吸凈,然後小心塗上抗生素軟膏,重新打上繃帶,一連串動作乾脆又利落,比起時不時會扯痛傷口的松田自己,他的手法確實要高明多了。
果然是『不會弄疼你』。
松田頗感意外,這似乎讓真吾過去的身份蒙上一層莫測的色彩,但他的目光仍帶著漫不經心的倦怠,只觸及對方眼睛時多了一絲笑意,他往後一靠,對小金毛的工作成果予以肯定:「乾的不錯,膝蓋這邊也拜託給你好了。」
真吾眼睛因為他的話亮起光。往往是孩子的快樂來的最為簡單純粹,長大后就很少有這麼單純的快樂了,不過在失憶的大齡兒童上並不適用。
松田損他『笑的真丑』也不在意,那副快樂的樣子彷彿可以擊中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於是成年人假做出來的嫌棄不過幾秒就宣布破功,露出了柔和而不自知的神情。
真吾半跪到地上,彎著腰去卷褲腿。
松田昨天失血過多暈的厲害,處理完腰上已經精疲力盡,膝蓋上不覺得怎麼疼,當時看著也不嚴重,於是放著沒管,現在已經有些腫起來了,不過好在褲子夠寬鬆,真吾小心試了幾次,終於卷了上去,臉色頓時一變。
松田好笑地想,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小傻子臉上出現這種表情,臭臭的,有點可怕哦。
結果被瞪了。
哇。松田可驚奇了,一直任搓圓扁的的小金毛居然會凶人了,「怎麼呢,真吾醫生,情況很嚴重?」
「你都沒有處理過這裡的傷,不覺得疼嗎。」真吾醫生指責病人,眉毛擰到一塊兒,浮現出半是惱怒半是憂心的情緒,「躺下。」他說。
松田感到了心虛,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以前他會逞強說『我沒事』,不願意認輸示弱,而現在他窩在並不柔軟的沙發里,嘴角勾起抹笑:「好痛的哦,醫生,你要給我做檢查嗎?」
「我需要確定你傷到了哪裡。」
「不錯嘛,很像那麼回事,Dr.Shingo。」真吾繃緊的臉上浮起兩抹緋紅,讓他的『氣勢』大打折扣,松田悶笑起來,不再壞心眼地逗他。
病人依照醫生的指示平躺在沙發上,放鬆身體,線條流暢的肌肉覆蓋在骨骼上,安靜蟄伏著,冷白皮膚上深深淺淺的淤青昭示了他這些天的豐富經歷,襯得手腕上細細的紅線鮮艷奪目。
真吾右手擠壓他膝蓋關節面上方的髕上囊,另一手食指輕壓髕骨,便感覺到髕骨碰撞股骨髁,抬起手指時髕骨又重新浮起,「……關節內有中等量積液。」
右手滑到膝蓋內側去摸關節間隙,左手握住腳踝,發力使他右腿屈起,然後逐漸伸直,同時使他小腿外展內旋,隨著角度改變,仔細傾聽膝蓋的聲響,以判斷半月板的狀況。
「你以前說不定是外科醫生,不,年齡不太夠,應該是醫學生才對。」松田自己也常有磕碰,真吾和醫院裡醫生給他檢查時的手法差不多,他打了個哈欠,跟傷的不是自己膝蓋一樣不在意,愜意地眯眼躺著,「可能是PCL(后交叉韌帶)有問題,之前斷過一次,還比較脆。」
「也許我加裝了醫學插件,或者就是醫療仿生人。」真吾糾正他的說法,輕輕斂目,「如果是急性單純后交叉韌帶撕裂,癥狀大多不明確很難判斷……去醫院做MRI診斷會準確很多。」
「這恐怕有點難度。」
「是我連累……」
松田撐起上半身,身體一轉,就變回了坐姿,一伸手把蹲在前面的真吾提起來,拎到沙發上坐好,拍拍他肩膀,把那句話扼殺在了一半,「跟你沒關係,是我沒有時間。不管查出來是什麼情況我都沒時間去治療修養,至少這幾天沒有,不然我這些時間就全白乾了,以後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小金毛用變得濕漉漉的眼睛看他,「可如果留下後遺症……」
「停,你別又哭。」松田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同時心裡又覺得熨貼,他嘆口氣,「頂多就是變成蹩腳瘸子咯,難道你會嫌棄我?」
真吾連忙搖頭,「那、我先給你冰敷消腫,晚點再熱敷,按摩也可以改善血液凝固,緩解疼痛,再塗一點促進血液流動的葯會好快一點。還有你腰上的傷,最好吃點抗生素類的消炎藥防止感染,但是家裡都沒有……」
家?
松田咀嚼著這個詞,垂目一笑:「去買吧。正好我們不是要出門?」
「可你現在最好少用膝蓋。」
「又不差這幾步。」松田挑高眉毛,「難道你讓我放一個笨蛋自己出去?他被騙了都要給別人數錢。」
「才不會數錢……」小金毛皺著臉反駁,「那我扶著你走,減少膝蓋受力。」
松田並不情願,但看一眼那雙綠眼睛,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所以他才不喜歡那種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