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去嗎
松田現在終於像是傷患的樣子了。
他從下面上來的時候走路帶風,面色鬱郁,真吾帶著滿包東西落後他半步緊追,他快步走了幾百米才停下,拐進一道巷子里,靠牆滑坐下來。
「松田、松……master,傷口怎麼樣?我看一下。」
「哈,這個溫度……你是想凍死我嗎?」他沒動,一句話就讓伸向他的兩隻手僵在半空,卻也讓真吾臉上抿出個笑,只是有半分像哭。
「突然沒力氣了,讓我休息會就行。」松田閉了閉眼,薄薄的眼皮彷彿有千斤沉。腰上的傷是他自己設計著受的,不重,可為了效果也輕不到哪去,人來的比預想晚了點,所以血流的也多,臨時處理又不規範,難免有點炎症。
今天好像是有點勉強了。
都這個年紀了還照顧不好自己,多少有點丟臉啊……不過現在不會有人指著鼻子罵他,所以倒也還好。
涼涼的東西貼上額頭,他睫毛一顫,聽到真吾說:「你在發燒。」
「是嗎……」松田睜開眼,看到真吾眼睛里自責與擔憂交織的神色,他一怔,問,「你累不累,還走不走得動?」
真吾不明所以地點頭,他又問:「再帶上一個人呢,走不走得動?」
再一次點點頭,真吾遲疑地看著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種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松田笑起來,「拜託你背我回去吧,我走不動啦。」
真吾的反應稱得上受寵若驚,一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最後的動作卻足夠小心。
松田靠在真吾背上,放空大腦,任由困意將自己拉扯向漆黑深處,那裡有個金髮深色皮膚的傢伙,掐著腰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你的警惕心呢?那傢伙剛才的反應明顯不對勁吧!他和殺了黑三的人是什麼關係?』
那又怎麼樣。他想,自己還不至於對一個失憶的傻子提心弔膽,至於殺黑三的那個人,他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在自己走出那扇門之後,就已經和這件事失之交臂了——或許也和死亡失之交臂,這樣說來,自己還被小傻子救了一命呢。
於是他繞過金頭髮的混蛋,前面又出現了一個,再也見不到的傢伙對他笑,『小陣平這三年裡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竟然讓人家小朋友替你擔心,丟臉不丟臉?』
那傢伙算什麼小朋友。他不屑,要是以為真吾是他表現出來那樣,只知道傻樂的蠢狗,那可就大錯特錯,他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個把腦袋扎進沙子里不肯面對現實的鴕鳥,而自己則是個可有可無的道具,誰都能勝任,等他清醒了就會失去價值。這場過家家的遊戲,誰要認真,誰就輸了。
『可他對你的感情是真的,真心最動心。』畢業后就不知所蹤的同期之一說,『松田,你快要輸啦。』
輸就輸吧。松田不以為意,又不是什麼大事,該決斷的時候不會猶豫就行,這他還是挺有信心的。
班長說,『人生海海,一期一會,但是得到的東西做不了假,這就夠了。』
看吧,還是班長說的像人話。
真吾背著松田到家的時候他剛好醒了,於是換繃帶吃藥,真吾給他吊了瓶頭孢消炎抗感染,接著就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個小時。
天黑時他起來,換了身衣服準備動身。
「可你才剛退燒。」真吾擰著眉頭,「既然晚上還有工作,那下午為什麼要出門?」
「我樂意。」松田說,「要是幹什麼都要有個理由,那得累死了,所以我想了一個通用的,就是我樂意。」
真吾因為他說不出是任性還是洒脫的風格沉默了一下,問,「不能不去嗎?」
松田笑:「可以啊,就是有點要命。」
……
這份差事其實不應該落在松田陣平身上,他是機動隊的人,負責處理爆裂物方面,雖然偶爾閑的時候也會被借去其他行動組,可這些裡面不應該包括去做卧底。
他只接受了不到一周的培訓,經驗了了,但和別人比起來還是有優勢的,他們機動隊的臉存在感不高,訓練、出動時全副武裝,基本沒人認識,再加上松田向來墨鏡不離身,更是沒幾個人知道他的長相。
於是松田陣平悄無聲息地死了,被炸得屍骨無存,與此同時,松田純出獄,他無親無故又身無分文,卻不想著好好生活,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把水果刀。
他不想工作,沒有志向,只打算搞點事混混日子,不小心踢到鐵板,卻得到了一個機會。
「阿純,傷怎麼樣了?」
夜幕里,月隱星稀。一人背對著門,負手站在魚缸前觀賞,聽見門扉打開的聲音沒回頭,而是先淡淡慰問一句。
他身高矮,體型偏寬,穿一身花褲腳條紋西裝,掩住的不知道是肌肉還是肥肉。
松田反手合上門,嬉皮笑臉道:「我說不怎麼好,難道老大能放我回去睡覺?」
老大轉過身,他的臉上有一道疤越過鼻樑橫跨左右,粗眉虯髯,氣勢迫人,看來的眼睛里卻帶著幾分溫度。
聽完松田回復,他頓時笑罵道,「臭小子想得美。別人都是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就你能躺著不坐著。今天疼也給我忍著,這幾天好好乾活,事情辦完隨你去哪瀟洒。」
松田聳了下肩,找了個椅子到辦公桌前坐下,聽老大講話。
「你之前在阿木手底下干過一陣,接他的位子應該很快上手,我倒不懷疑你的能力。」老大站在桌對面,背著手低頭看他,緩緩道,「只是眼看後天就要交貨了,雖然條子那邊沒動靜,他應該沒傳什麼消息出去,但他人死了這件事恐怕瞞不了多久。」
松田『嗯』了一聲,「您在擔心什麼?」
「為了確保交易,我提前做足了準備,真正的交貨地點從沒告訴任何人,但底下人行動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阿木作為我之前心腹,有心無心之下很難說有沒有疏漏的地方,他不知道真正的地點,但一定有幾個重點關注對象。」
老大道:「阿木沒暴露,條子那邊或許跟之前一樣不會做什麼,等著他爬到更高位置上,有了更多把握再行動。現在他死了,這次就成了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也許會拼一把。」
的確是這樣。真正的有心人松田從內部暗中追蹤底下人的行動軌跡,已經找到了他們用來掩人耳目的三個倉庫,同時推測出了他們可能的交貨地點,只差最後把消息遞出去了。
這也不難,只是傳消息時需要避人耳目,尤其是警視廳里的釘子,所以在正式行動之前,松田不會輕易動作。
「換個地方不行嗎?」松田這麼問,當然不是真的希望他們換地方,「時間定在後天,現在改應該來得及吧。」
「來不及了。」老大搖搖頭,「我跟你說這些,是要讓你警醒點,你觀察力好,阿木身份也是你最先察覺異常,這兩天你帶幾個人一塊,多注意周圍,要是有可疑的傢伙立刻通知我,但是別再自己衝動上去了,記住,不能動手,不能讓對方發現你。」
怎麼會來不及呢,時間充裕得很。松田一邊點頭說是,一邊考慮。
老大寧願冒著被警方圍堵的風險也不換地方,必然是有原因的,但絕不是他自己的問題,否則他不會試都不試一口否決其他辦法。
那就只能是外在因素,他在害怕什麼?
難道怕買賣告吹?可就算拿了錢,也得有機會花。老大四十多歲,年近半百,不是拎不清的人。他恐懼的只怕另有其他。
而不管是什麼,一定比落入法網、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更加可怕。
松田及時收斂思緒,現在不是細想下去的時候,他對緊盯著他的老大露出落拓不羈的笑容,輕鬆道:「您放心,我這個人是胸無大志,一心混吃等死,可也有自己原則啦,老大對我有恩,要不然我恐怕不是死在哪條巷子就是又回了監獄。您吩咐的事兒,我肯定打著十二分精神去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老大不疑有他,露出一個笑容:「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合我胃口,現在證明我果然沒有看走眼。你雖然有親人在世,但是重獲自由以來沒一個人找你,關心你,血緣的聯繫有時候還不如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阿純,不瞞你說,我打算收你做義子。你意下如何?」
松田隨著他的話逐漸張大了眼睛,裡面是真真切切的愕然。
老大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雪茄盒,打開發現是空的,於是慢悠悠往窗邊柜子那走,一邊繼續開口,說等過了這陣子就帶他去家裡坐坐,又提起自己有個女兒,言下之意竟然是要撮合他們兩個。
天空雲開見月,銀輝洋洋洒洒了一窗檯,松田望著老大的目光向前,往外看了一眼,卻見斜前方大樓上有亮光一閃。
老大還在侃侃而談,他來不及出聲,完全是本能地起身,像是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躍起,伸手抓住老大條紋領帶猛地下拉。
幾乎是同一時間,玻璃碎裂的聲音炸響,蜘蛛網的裂痕將月光分割成不規則的碎塊,中央有一處手指粗細的孔洞。
這當然是防彈玻璃,但是防彈玻璃也擋不住這麼近距離的狙擊.槍。穿透玻璃的子彈擦著松田大腿射進了實木桌沿。
老大在自己認定的義子暴起時便滿心愕然,下一秒臉朝下磕在桌上,疼痛讓他從這場驚變中反應過來,這時松田已經越過桌子,將窗帘嚴密拉上了。
他站起來,轉身愣愣看著窗帘,表情並不吃驚,只有黯淡的絕望,無可奈何的恐懼,還有靴子落地的怔忪。
頹然間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