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洛的想法
琴酒心力交瘁。
在大部分組織成員的眼裡,琴酒是那種精力非常充沛的類型:一天在需要的情況下可以工作二十小時,時不時就為了暗殺任務或者追查卧底行蹤不眠不休,無論任務成功與否都能保持冷靜,簡直是居家旅行殺人放火最佳選擇。
但是今天的琴酒罕見地感覺到了疲憊——他被梅洛這個混蛋小鬼拽著在外面活活逛了一天,從服裝店到米其林餐廳,從米其林餐廳到銀座有名的咖啡館,從咖啡館到超市,就為了買生活必需品,因為這混蛋小鬼連一隻牙刷都沒帶就飛來日本了。
有人能想象琴酒這種人推著購物車逛超市嗎?琴酒自己也不能想象,反正之前他的大部分生活必需品都是伏特加幫忙給買的,小弟不就是用來跑腿的嘛。
顯然,梅洛也覺得小弟就是用來跑腿的,而這個「小弟」正是琴酒本人。
就這樣,他們當晚八點過後才回到琴酒的公寓,彼時高層公寓里已經被家政人員打掃得一乾二淨,琴酒因為沒空所以之前是打電話叫伏特加來監工,事實證明伏特加的監工能力和開車能力一樣優秀。
客廳的電燈亮起,梅洛站在門口挑剔地打量著這間公寓(琴酒綳著一張臉拎著個大購物袋站在他身後)。
梅洛對這間公寓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好冷清!
這間公寓位於大樓頂層,還有一整面的氣派落地窗,看上去就價值不菲。
理論上講,琴酒這種受迫害妄想症的傢伙肯定不會選有落地窗的房子,他會買下這間公寓可能是因為這棟大樓兩公里之內真的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制高點了……也就是那種從別的角度狙擊這裡十分困難,但是從這裡狙擊別的地方一狙一個準的地方。
公寓的面積很大,整個環境都透著一種強迫症一般的一塵不染:梅洛從沒見過這麼像是設計公司樣板間的地方(甚至不是宜家那種溫馨派頭的樣板間,而是那種高檔設計公司會搞出的、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樣板間),整個房間都是冷淡的黑白灰配色,風格現代的、有著不鏽鋼腳的沙發和圈椅全是深沉的黑色,布面上一絲褶皺都沒有,彷彿出廠之後根本沒人坐過一次似的。
梅洛環顧了一圈,然後問:「你平時住在這裡。」
「不怎麼住。」琴酒簡單地回答,不耐煩地從一直堵在門口的梅洛身邊擠過去,看上去是急於擺脫手上的購物袋——是急於擺脫梅洛本人也有可能。
他越過梅洛的身邊的時候把手裡的購物袋往梅洛懷裡一塞,說了句「你自己看著整理」之類的話,然後往客廳左側的一扇門的方向指了一下,說:「那裡是客卧,伏特加應該已經幫你準備好了。」
就這樣,琴酒的身影迅速在梅洛的視野里消失了,梅洛估計他的有個迷你吧台之類的玩意,這個時候可能是需要趕緊去喝一杯……估計白天陪一個小孩購物的經歷讓他煩躁得夠嗆,但是看在Boss的份上有不能發作。
梅洛心裡想著這種有的沒的,默默地微笑了起來。
貝爾摩德舒舒服服地泡在巨大的浴缸里。
看吧,這就是「Boss最寵愛的女人」的生活:當琴酒辛辛苦苦地進行非法交易、殺人放火、陪十歲小孩逛商店的時候,她可以躺在浴缸里泡澡,並且在浴缸里放自己最喜歡的那種浴鹽、在浴缸邊上的高腳玻璃桌上點燃香薰蠟燭、然後再給自己倒一杯白葡萄酒。
然後她還可以撥通一通神秘的電話號碼,好看看琴酒的熱鬧。
於是她撥通了一串電話號碼——是她這支手機撥打過的所有電話號碼里最特殊的一串,說不定也是整個組織的所有號碼里最特殊的一串。這是Boss的私人號碼,撥打這個電話的時候,Boss不會用那種被變聲器扭曲過的冷漠而又機械的語調和人說話,在這通電話里,對方會管她叫做「莎朗」,而不是「貝爾摩德」。
(那讓她感覺簡直回到了童年時代)
忙音響了三聲之後就接通了,顯然Boss現在並沒有在外面。那個聽上去有些稚嫩的、屬於孩童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有些含含混混的,好像正埋在什麼布料裡面。
「莎朗。」小孩用那種軟軟的語調說著,聽上去竟然還挺可愛。
「Boss,您現在在幹什麼呢?」貝爾摩德一邊伸手去那裝白葡萄酒的杯子,一邊隨口問。
「正在琴酒家客卧的床上滾來滾去,」對方回答,然後是一聲非常模糊的、打哈欠的聲音,「……真該死,我覺得我現在的生物鐘都是亂的,小孩子的身體太容易感覺到疲倦了。」
「這說不定也是副作用的一部分,容易感覺到疲憊什麼的。您之後也可以把這個反饋給美國那邊的實驗室。」貝爾摩德回想著當Boss服用這次的葯之前、新澤西的那座實驗室里的負責人抓著自己的手喋喋不休地叮囑的樣子,如此說道。
Boss含混地嗯哼了一聲,然後問:「朗姆有沒有跟你說FBI那邊的事情?」
「就是他們在追查那個實際上不存在的『殺手』的事情?」貝爾摩德微微挑起眉:現在整個組織之內也就只有兩個人知道那個殺死科學家的殺手其實不是來自於第三方勢力,這兩個人也就是她自己和朗姆,不過朗姆那邊並不知道殺人的其實是Boss本人,「他今天特意找我說了這件事情呢,無非是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FBI那邊的調查殺手行動是我們反將一軍的好機會』之類的話。他本人對這件事可上心了,看起來之前黑麥威士忌叛逃的事情確實讓他壓力很大——結果他嘴上說著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的人很少、所以對FBI那邊進程的調查必須秘密進行,然後轉頭就把搜集情報的事情都扔給了我,真是只老狐狸。」
聽著她的抱怨,電話那邊響起了低低的笑聲:「莎朗你也只能能者多勞啦,畢竟比起在外面辛辛苦苦地進行情報搜集工作,朗姆他更情願在某間小店裡捏壽司吧。」
——這個世界上,估計也只有Boss本人和貝爾摩德知道,朗姆有一個奇怪的業餘愛好:捏壽司。
以及,也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朗姆目前的夢想其實是去法國開一家壽司店。
當然,這是並不重要的事情——至少在「黑衣組織」走向「末日」之前,這是一件並不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們已經把很多事情都提上了日程,但是現在依然需要繼續等待。貝爾摩德腦子裡想著點關於壽司的事情,熟練地開口撒嬌:「他甩脫工作倒是熟門熟路,因為他可是組織里臉都不露一個的神秘二把手——您得補償我。」
……跟一個十歲小孩撒嬌的感覺有點詭異,但是管它呢。
「好。好。」貝爾摩德聽見Boss的聲音里多少有點笑意,「等我這邊把員工福利制度的調查做完,請你吃頓飯吧。」
貝爾摩德知道Boss剛剛作出了一個關於豪華高級餐廳的、超級揮霍無度的承諾,於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勉強算是對方過關。她想了想,又問道:「說起來您來日本之前我就想問了,您何必把『調查福利制度』當做幌子呢?類似的理由想找多少找多少,但是對於一個即將覆滅的組織,也不必改善他們的福利制度了吧?」
「這個嘛,主要是想看看之前就計劃好要從日本帶走的那些人到底更適合在那個國家工作和生活,」然後,她聽見Boss用非常輕鬆的語氣說,「你也知道,現在德國分部正在嚴格地實行早九晚五的工作制度,而法國分部則每年至少有三個月在鬧罷工,至於澳大利亞那邊,我最近收到他們的申請說想實行一周只工作四天的工作制……總之,如果員工對面對工作壓力比較遊刃有餘的話,我是不會把他們調到比較輕鬆的地區去的,那也是對他們工作熱情的一種浪費。」
貝爾摩德:「……」那您可真是個大資本家。
她緩了緩,壓下了吐槽Boss看似人性化實則也是壓榨員工的計劃的念頭,轉而說:「那您覺得琴酒怎麼樣?」
——她問這話的真實含義是:您希望讓琴酒活下去嗎?在龜縮在日本的這個小小的、邪惡的組織覆滅之後,等到一切要在一場大火里化為灰燼的時刻,您準備讓琴酒繼續活下去嗎?據貝爾摩德所知,至少在Boss動身前往日本之前,琴酒的名字是不在「那份名單」上的。
但是也不知道是Boss真的沒有聽出她的言外之音、還是故意在轉移話題,他開口的時候完全沒做出對類似問題的回答。
相反,他說:「你之前跟我說琴酒是你的床伴的時候,我還吐槽過你的品位,因為你知道,他放在組織人事檔案里的那張照片拍得真的不怎麼好看……我錯了,我要對你鄭重道歉,我不應該質疑你的品位。」
貝爾摩德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好像一隻蜘蛛正在她的後背上爬。
Boss言簡意賅地說:「他真辣。」
貝爾摩德:「???」
琴酒正站在公寓的露台上抽煙。
十一月份寒冷的夜風穿越過高空之中的樓宇,琴酒銀色的髮絲時不時痒痒地拂過面頰。他的手指之間夾著即將燃盡的煙頭,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支裝著兩指深的威士忌的杯子——在現在這個情形之下,他迫切地需要這些東西。
這是他今天之內的第一根煙,因為大部分公共場所都是禁煙的,他實在是不需要在銀座那樣繁華的街區做這麼特立獨行的一個人。
而到了現在,周圍終於安靜下來,琴酒終於可以想了想今天發生的那些古怪的事情:不光是梅洛絕對有什麼貓膩的身份,更有關於Boss今天發來的那兩封郵件,要知道,那兩封郵件完全沒涉及到任何具體的任務內容,簡直就是在閑聊天……
「琴酒!」
好吧,沒安靜兩分鐘。
他煩躁地轉過頭,看見那倒霉小孩站在露台的入口處,穿著毛茸茸的兔子拖鞋和棉布睡衣,柔軟的黑髮垂在肩膀上,看上去稍微有點長。
琴酒對毛茸茸兔子拖鞋這部分沒什麼意見要發表,畢竟一個十歲小孩的審美可能就是那樣的。但是那個睡衣——這麼說吧:那件睡衣是用溫暖的米黃色布料製作的,面料上印製著很多提著小籃子的彼得兔圖案(當然,琴酒並不認得那玩意叫彼得兔),這件衣服是圓形荷葉領的,布料在胸口下方捏了很多褶,寬大的下擺一直垂墜到膝蓋下方。
之所以進行這樣長篇累牘的描述,主要是想要說明這樣一個道理。也就是:這件衣服怎麼看都很像是一件只有女孩兒會穿的睡袍。
總之,在商場里不認真看自己的同居人(哪怕是同居小孩)買了什麼睡衣的人,早晚有一天會迎來瞳孔地震。這話用來描述琴酒剛剛好,他盯著梅洛震驚了兩秒鐘,甚至開始研究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對方本來就是個小女孩。
如果這個時候琴酒願意屈尊開口問問梅洛的話,梅洛會告訴他說,一個多世紀之前,男孩穿這種樣式的睡袍還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但是琴酒當然沒有問,正相反,琴酒腦海里生出了一個近乎於褻瀆的念頭。
這個時候他忽然不受控制地在想:會不會是他之前一直想錯了,Boss其實不會是個□□吧?
當然啦,他幾乎是立刻把這個褻瀆的念頭埋在了心底。幾秒鐘之內他就重新鎮定下來,然後皺著眉頭問:「又怎麼了?」
「我睡前要喝熱牛奶。」梅洛理直氣壯地說。
「你是不會用微波爐嗎?」琴酒尖刻地反問道。
「我會用,但是Boss顯然讓你協助我來著。」梅洛眼睛都不眨一下。
「Boss是讓我協助你進行你的那個什麼調查工作,而不是讓我當你的保姆。」琴酒的語氣更惡劣了一些,因為他仔細想想就更生氣了:靠,今天他好像確實一直在給這小屁孩當保姆。
梅洛完全沒有任何波動地進入到了無理取鬧階段:「如果我不喝熱牛奶就睡不好,如果睡不好明天就沒有經歷進行接下來的工作了,琴酒你應該能權衡利弊吧?」
琴酒瞪著他,那兇惡的眼神一般只出現在他琢磨著在被害人身體的哪個部位上開槍的時候。梅洛老神在在地看回去,他們無聲地僵持了一會兒。
然後琴酒狠狠地把手裡的煙頭在露台的圍欄上碾滅:「你等著!」
這威風凜凜的組織高層掉頭就走,梅洛自己站在空無一人的露台上,慢慢地把空氣中的煙味吸進肺里。
「……糟糕,我也好想抽煙啊……」
外表看上去只有十歲的小孩可憐巴巴地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