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籠中之人
宮野志保,代號「雪莉」,是組織位於東京的研究所中身份最為重要的研究員之一,就算是說她本身比整個研究所更加重要也不為過。
整個研究所都是圍繞著她父母遺留下來的研究課題、以及她所進行的研究課題建立起來的,這棟建築物明面上依託著一家製藥企業,但是實際上進行的工作並不算是太合法:至少在人體試驗的環節上並不是很合法。
照理來說,雪莉這種地位重要的研究員應該享受很好的待遇才對。曾經也確實是那樣的,她之前被組織一路供到讀博士,組織為她提供了全部學習費用、按照她所需大刀闊斧地改造了實驗室、讓她和姐姐住在舒適的住宅里,對她申請實驗資金的要求有求必應。
雪莉自認為自己並不是道德感非常高的那種人,只要能讓自己和姐姐繼續這種舒適又安全的生活,她並不介意為組織研究一種天方夜譚一般的藥物,況且父母留下的課題確實很有挑戰性,足以讓任何有求知慾的科學家沉浸於其中。
如果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的話,她和姐姐的生活應該這樣平靜的、日復一日地繼續進行下去……直到姐姐的男朋友諸星大被發現是FBI派到組織來的卧底。
——自此之後,一切都變了。
雪莉理智上能理解組織在這件事上的顧慮:一個來自FBI的精英,怎麼會巧合地通過宮野志保這樣一個關鍵人物的姐姐進入組織呢?可以說,組織的人可能忽然感覺到他們原本布下的重重防禦岌岌可危,他們忽然發現,如果宮野志保這樣的人有背叛之意的話,他們會遭受多麼巨大的損失。
於是噩夢一般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在這件事之後,雪莉和她的姐姐明美被組織高層應激障礙一般放在了犯罪嫌疑人的位置,其後就是無數的審查、翻來覆去的詢問、急速縮小的自由活動範圍和無窮無盡的監視與竊聽。
組織解決可能存在的隱患的方式顯然就是把重要的科學家嚴密地保護在一個小盒子里,現在,雪莉很確定,自己的每一通電話都是被監聽的、她的實驗室里至少有兩個對藥學一竅不通的菜鳥是組織高層派來專門監視她的一舉一動的。現在,雪莉被要求搬進研究所的員工宿舍住——那宿舍本來是提供給囊中羞澀的大學生的,每間由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卧室和一個小小的盥洗室組成,組織對此給出的說辭是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她的安全;她與姐姐的見面次數也被嚴格限制了,每個月大概只能見面一次,幾小時的會面里有組織成員全程監視。
而宮野明美的面色也日漸憔悴,雪莉沒有問,但是想想都知道:在FBI的卧底事件發生之後,她作為組織重要的科學家可能不會太受刁難,但是只是組織最底層員工的明美肯定遭遇了更多麻煩。尤其是最近,他們兩個會面的時候明美甚至隱晦地透露出了想要脫離組織的意思……
雪莉日漸憂愁,繼而是憤怒:她無法接受她父母為之付出一生的組織這樣對待她們,她不介意進行一些不那麼合法的實驗,但是她絕不想變成籠中之鳥。
從今天早上一開始,雪莉就覺得研究所里的氣氛好像怪怪的。
研究所的行政主管、一個也同樣有代號的禿頂男人一大早就在大廳里轉來轉去,焦躁地指揮著每一個保潔重新清理門廳的地板、呵斥這實習生打歪了的領帶,緊張得就好像自己的老婆正要生孩子。
而雪莉自己則沒心思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她有份研究報告必須很快上交,於是在狐疑地掃了一眼行政主管之後就去自己的辦公室里奮筆疾書了。這份報告是關於最新研製的那種葯的實驗結果的總結,據說Boss本人都會看,如果不能按時寫完的話甚至有可能影響她和姐姐的下次會面。
就這樣,雪莉一直在自己的電腦前埋頭苦戰,甚至午飯也沒有去食堂吃一口——順帶一提,食堂難吃極了,大家的懷雇傭廚師的資金被行政主管拿去中飽私囊了——直到下午三點多鐘,她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行政主管油光鋥亮的腦門從門後面探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禿頂上布滿了汗水,聲音顯得有氣無力的:「雪莉啊,組織上面派來一個調查員,調查員說要和你談談。」
調查員?雪莉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關於諸星大的事情的調查不早就告一段落了嗎?組織為什麼非得揪著這件事不放,他們還想要她做出什麼讓步呢?
還沒等她想清楚,行政主管就從門縫裡消失了。辦公室的門被徹底推開,一個……呃,保守估計頂多一米四的小孩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走了過來;這小孩長著一頭柔軟的黑髮,略有點長的發尾在腦後紮成一個可愛的、小小的揪揪;他小大人似的穿著一身深棕色帶格子花紋的小西裝,以及搭配得相得益彰的領帶和短褲。
這孩子抬起頭來,眉頭是緊皺著的,而眉毛之下是一雙顏色很淺的金棕色眼睛。
「你好,雪莉,」這個看上去頂多十歲出頭的孩子聲音平緩地說道,「我是Boss派來的調查員,主要是調查一下組織中高層成員的員工福利和休假情況——你叫我梅洛就可以。」
梅洛,顯然也是個代號,這麼小的孩子就能有酒名作為代號了嗎?雪莉以為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就獲得了代號就已經很離譜了。還有「員工福利和休假情況」是什麼鬼?
她因為這句話的信息量而震驚了兩秒,就在這兩秒鐘之內,被稱之為梅洛的小孩已經自顧自地爬上了位於雪莉辦公桌對面的那把訪客椅,兩條腿在離地三厘米的地方晃悠著。
與此同時,雪莉聽見房門發出了一聲碰撞的輕響,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落後梅洛一步走進了辦公室,反手帶上了門。
這個人是琴酒。
雪莉瞳孔地震。
——這個琴酒沒穿慣常的那件黑衣,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裡面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
這是雪莉第一次見到琴酒不穿黑色外套,她之前以為那件萬年不變的黑色風衣是長在琴酒身上的呢。
……這真的是琴酒嗎?!
但是在雪莉目光震驚地看過去的時候,琴酒立馬狠狠地瞪回來了。而且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雪莉的「殺人如麻的危險組織成員雷達」忽然瘋狂地響了起來:也就是她經常犯胃潰瘍的胃部忽然開始了瘋狂的疼痛,這疼痛感讓她忍不住畏縮了一下——好的,這證明這確實是琴酒。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雪莉的腦海里生出了一個嚇人的怪念頭: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琴酒穿寬鬆的高領毛衣之外的其他衣服,這樣看起來……琴酒的胸還挺大的)
梅洛咳了一聲,拉回了雪莉跑偏的注意力。他翻開放在膝蓋上的那個文件夾,繼續說:「接下來我會詢問一系列有關於員工福利和休假情況的問題,你在我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我只對Boss本人負責,你所做出的的任何回答在其他人那裡都是嚴格保密的——也不必擔心琴酒,他出現在這裡是因為Boss要求他時刻保護我的安全,他不會向外透露這次對話的任何一個字,也不會因為你的回答之後對你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
他頓了一下,然後冷冷地說:「是吧,琴酒?」
琴酒頓了好幾秒鐘才回答道:「……是。」
雪莉驚訝地發現,面前的這個年幼的孩子有一種非常自如的上位者氣場,他到底是什麼身份?雪莉微微眯起眼睛來,而梅洛彷彿毫無察覺似的開始他的提問:「首先我得問問你關於這座研究所的員工宿舍配置的問題……這裡的宿舍本來是出於東京租房價格的考慮,修建起來低價租給付不起高額房租的實習生的,但是今天做調查的時候實習生對宿舍環境的意見也很大。你也住在宿舍,有什麼看法嗎?」
雪莉想了想,很中肯地說:「因為宿舍本來就是員工福利的一部分,而且價格確實很低廉,所以我其實對宿舍居住面積很小這件事是理解的,但是衛生間的下水管情況確實太糟糕了。」
「嗯哼,這件事我也聽說了,」梅洛點點頭,也不知道在文件夾裡面的紙頁上寫著些什麼,「有人告訴我上個月整個宿舍的下水管都堵塞了一次——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雪莉你是這個研究所的實驗室主管吧?據我所知研究所給你的薪水是很高的,你為什麼和實習生們一起擠在員工宿舍里?」
雪莉僵了一下——這問題要怎麼回答呢?她只能住在研究所里的唯一原因是現在組織不信任她,把她半□□在了這裡。梅洛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他難道不知道諸星大事件帶來的餘波嗎?他是想誘使自己表達出對組織的不滿嗎?
她正在心裡瘋狂想著要如何措辭,梅洛就在這檔口抬起頭看向她——任何人都會在那雙淺色眼睛中探究的神情之下退縮,雪莉本人也是如此。
她停頓了好幾秒鐘,然後才模稜兩可地說:「嗯……因為現在實驗正進行到非常關鍵的階段,很多環節都需要仔細盯著,而從之前住的地方每天趕往研究所實在太麻煩了,我乾脆就住在員工宿舍里了。」
梅洛輕微地哼了一聲,說「這樣啊」,然後就毫無異樣地繼續詢問了下去。但是他聲音里有某些部分告訴雪莉,其實對方對她的回答可能一個字也不相信。
但是隨著對話的進行,雪莉不得不承認面前這個怪異的孩童可能「僅僅是」個員工福利方面的調查員,而不是來執行其他絕密任務的。
這個孩子很耐心地詢問了雪莉研究所住宿和食堂的情況,問了如果在宿舍內部修建新的員工休息室和健身房,她有什麼建議;還問到了研究所的排班情況以及今年組織的那次團建出遊(諸星大的事情之後,研究所的團建雪莉就沒再被允許去過了,她不得不額外編了一個理由);這位調查員細緻入微地從研究所免費提供的下午茶問道實驗室門口的咖啡機,時不時低頭在文件夾上記上兩筆。
終於,在雪莉以為在這場談話告一段落的時候,梅洛忽然說:「你們的行政主管給我提供了實驗室里員工的打卡記錄,我注意到你每天大概早上七八點鐘就去實驗室工作,直到晚上十點左右才下班,一周七天從無例外——你周末為什麼不休假呢?而且,研究所是有員工年休假的制度的,我看你也近兩年沒有休過了。」
雪莉沉默了。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也不想每天像是個不會疲憊的機器人一樣拚命工作,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她無處可逃,甚至這間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辦公室里都有一個隱形攝像頭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不認為自己和姐姐能真正離開這個組織,組織不會放她這種掌握著機密的科學家離開的,那麼她就只能更努力做出成果、變得對組織更重要,等到她擁有更大的話語權之後,或許姐姐才能過得更加幸福快樂。
當然,現在看上去這個目標遙遙無期,但是雪莉也並不想放棄,畢竟她別無選擇。
她感覺到有點慌亂,被一個年輕的孩子步步緊逼的感覺並不好,她下意識地隨意扯出一個答案:「嗯……因為我真的很在意我負責的項目,在這種實驗的關鍵階段——」
「說謊。」那孩子毫無波瀾地打斷道。
雪莉猛然閉嘴了。
「雪莉,今天這次談話中,你至少已經撒了……三次謊了吧。」梅洛繼續說,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他能把語氣放得又溫和又柔軟,就彷彿能成為別人的依靠是的,但是他只是個小孩呀。「你要是不願意開口說實話的話,我也沒辦法針對你面臨的情況幫助你的。如果你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住在員工宿舍里、為什麼不參加實驗室的團建、為什麼每天都在加班的話,你以後就只能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了,因為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打破樊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雪莉不太明白,她總覺得對方在暗示著什麼,又覺得對方彷彿無所不知,但是如果一個人真的無所不知的話,又為什麼一定要讓她自己說出口——甚至是當著琴酒的面說出口呢?她不明白,但是與此同時她的胃已經疼到了讓她開始有點犯噁心的程度,她知道自己的額頭正開始出汗,嘴唇蒼白下來……她停頓了好幾秒,然後才低低地、慢慢地說:「我沒有……休假的必要,因為就算是我休假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因為休假了也不可能見到姐姐,而每個月一次的、見到姐姐的機會又必須和組織內部人員同行,甚至有幾次是琴酒跟她去的。她不想在梅洛面前說出這個事實,更不想讓琴酒聽到她的心中所想,在這個可怕的男人面前說出了類似的抱怨,她的未來又會怎麼樣呢?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全程垂著頭,不想看琴酒在這個時候露出了什麼表情。然後,雪莉聽見梅洛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再之後是對方從椅子上跳下來的聲音和腳步聲,還有辦公室里的飲水機那邊的水流聲,梅洛在幹什麼?
幾十秒鐘之內,梅洛已經站在她的辦公桌邊上了,並且把一杯裝在紙杯里的溫水在桌面上推給她。這個觀察力異常敏銳的孩子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感覺不太舒服?」
雪莉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回答這個問題,她無聲地端起紙杯小口地喝水,溫水適當地緩解了她的胃痛。
而梅洛則繼續說:「我看見你的辦公室桌面上有治療胃潰瘍的藥物,是你的胃不太好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看看你的體檢報告嗎?我記得這個研究所是每年九月份組織員工體檢的。」
雪莉沒什麼拒絕的意思,在她在琴酒面前微妙地暴露出自己對組織現在的安排的不滿之後,其他事情也沒有那麼重要了。她無聲地從桌面上一堆文件的最下面抽出體檢報告遞給梅洛,對方默不作聲地翻著,速度很快,動作也很輕。
最後,梅洛把那份體檢報告放回了桌面上,不知道為什麼,雪莉覺得現在最後判決的時刻來臨了。
「理論上講,這類調查結束之後不會立刻就做出處理決定,但是既然你是實驗室主管,我覺得提前跟你說一下我的想法也沒有什麼不行。」梅洛用那種和剛才一般無二地鎮定語氣說著。
雪莉好像在座椅上把自己的面積縮得更小了一點,她的嘴唇很蒼白。
然後,她聽見梅洛說:「首先當然是,我計劃開除你們的行政主管。」
雪莉抬起頭來,有些震驚的看著他。
「你們的行政主管毫無疑問地貪污了一部分用於宿舍排水系統和食堂招標的時候的費用,這件事差不多已經確定了。」梅洛目光銳利地在室內掃視了一眼,「還有,他好像也不怎麼尊重員工的隱私:他是不是往你的辦公室里裝攝像頭?」
雪莉虛弱地試圖解釋:「那個其實也不是……」其實也不是行政主管安裝的,很可能是琴酒派人安裝的。
「類似的設備必須立刻拆除,就不說隱私問題,如果拍攝到了什麼重要文件的內容怎麼辦?這座研究所在組織里的保密級別不是A級嗎?」梅洛揮了揮手,「雪莉,你和你的研究員們暫時先休假,明天組織會派人來這個研究所里排查一遍,把所以涉及到員工隱私問題和泄密問題的攝像頭都拆除以後你們再繼續工作。」
雪莉張了張嘴,然後又閉上了。
——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好反駁的。
「……還有,關於你私生活的問題。」梅洛繼續說,他的聲音好像稍微放輕柔了一點,「我回去會寫報告,讓後勤那邊撥款在研究所附件給你租一棟房子吧,你繼續住在宿舍也不是個辦法,更不用說涉及到排水系統改造……總之,我來的路上看見這附近有個別墅區,你是想自己住還是和你姐姐一起住?我記得你有個姐姐是吧?」
這話就好像是吊在薩摩耶面前的一塊生骨肉,雪莉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點抖:「當然是和姐姐一起住!」
她現在整個人都有點恍惚了:需要被拆除的攝像頭,終於肯放她住出去的研究所,還有姐姐……事情真的會往那個方向發展嗎?琴酒會怎麼想?琴酒可是負責處理叛徒的全部事宜呀!
果然,梅洛話音剛落的時候琴酒就立刻開口,聲音綳得很緊:「梅洛,這件事——」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梅洛語氣強硬地回答,不知道怎麼,雪莉好像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隱約的怒氣,「如果一年多的調查都沒法證明雪莉和宮野明美協助了赤井秀一的計劃,那麼就應該認定她們確實是清白的,而不是繼續把她們當嫌疑人看待。」
琴酒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最後也沒有開口。他的眉頭皺起來,對於這個面容兇惡的殺手來說,那是個相當可怕的表情。而梅洛如同一無所知是的合上手裡的文件夾,轉身從雪莉的辦公桌前離開。
「事情大概就這麼多,」他一邊往辦公室門口走一邊說,雪莉再一次感覺到,他的語調乃至姿態都與這具年幼的皮囊格格不入,「……啊對了,我個人建議你找時間把這兩年積攢下來的年休假休完,去地獄谷泡溫泉就不錯,現在季節也剛剛好。總之,其實工作也沒有你想象得那樣繁重,不是嗎?」
梅洛把手搭在了辦公室門的球形把手上,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冷冰冰的語氣再一次開口了。
「琴酒,走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