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染缸
「局長，案情就是這樣。周敬安現在被控制起來了，在醫院接受強制治療，兩個同事守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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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繼明坐在吳文斌辦公室的沙發上，雙腿有些哆嗦，他一輩子沒少幹壞事，但這次出了這麼惡劣的案件，也讓他感覺到恐懼。
吳文斌坐在他的位置上，緊閉著窗帘的屋子幾乎沒有光亮，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正襟危坐的輪廓。
「嗯，你在怕什麼？」吳文斌不緊不慢，那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似乎也順便沾染了黑暗的氣息，聽著就很滲人，「我讓你繞靠監控，不要留下痕迹，你都照做了嗎？你是怎麼跟周敬安說的？」
「當然，我之前就把周圍的攝像頭全安排好了，肯定是萬無一失。我遇到周敬安后，把他解開了，我跟他說，現在你自由活動，也可以找幾個人報復一下，比如任一的兄弟就在同一樓層！但我沒想到...」
「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事情，你只要確保你做得乾淨就行。」吳文斌沒等他說完，「不管犯了什麼案子，所有人都只會把矛頭指向救他的任一，其他跟你沒關係。」
「不過說起來，這案子背後還有蹊蹺。但是不能再查了，再查你都得搭進去。」吳文斌低著頭，右手大拇指摩挲著下巴。
譚虎坐在車裡，煙霧在車子里瀰漫。
手機上的新聞全都是對於直播案的報道和分析，任一也被扒了出來，他的家庭、經歷都在添油加醋中，被整個鹿城口誅筆伐著。
「有案底的家庭怎麼進的警隊啊？怎麼過的政審，建議嚴查！」
「他是孤兒，被收養的！這些孤兒心理都有極大的問題的，我實在想不通，怎麼會讓這種人當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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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給周敬安判死刑，那還有這些事啊！就因為自己家也有個精神病，非要去搞什麼精神評估，現在又犯案了，這個任一要付全責！」
「現在一個可以隨便殺人的殺人狂出現在鹿城，把我們這些百姓置於何地？我們每天都得提心弔膽。」
評論還有另一個極端。
「周敬安殺的都是什麼人，你們了解嗎？李玉良、錢益善不用多說吧，一個器官販子，一個無良開發商，早就該死！這次殺的，一個碰瓷的，一個無良媒體，還有一個不作為的交警。這些都是該殺的，支持周敬安！」
「這才是真正的鹿城之光！我相信，就這幾個案子一出來，那些卷錢跑路的開發商，那些胡編亂造的媒體，還有整天吃乾飯的警察，都得寢食難安，這種效果，才是我們老百姓需要的！」
「周敬安才是真正的執法者，那些狗屁警察啥也不是！我們根本不用怕，沒幹壞事，他不會殺我們的。」
網民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這樣的氛圍被一篇帖子完全終結。那篇帖子被轉載了100萬次，但評論少得可憐。
帖子的作者的ID是：自由的周敬安。帖子的名字叫做：你真的無辜嗎？
帖子的開頭，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質問。
真的嗎？你確定你沒幹壞事嗎？楊成龍的投票你不在場？你忘了他臨死之前怎麼說的了？80萬票，240萬人口的城市，每三個人就有一個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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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投票，這沒問題，你不是殺人犯。但你真的無辜嗎？你勸阻了嗎？你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自殺，卻什麼都不做，這就是無辜者該有的行為嗎？
根據統計，當晚在線人數176萬，投票人數80萬，勸阻自殺的彈幕量為5450條。你屬於哪一種？冷眼旁觀？推波助瀾？還是積極救人的那五千分之一？
當周敬安獲得自由的時候，才是正義真正來臨的時候。
這個短短几百字的帖子，像是敲在法庭上的法槌，讓整個躁動的鹿城互聯網都陷入了沉寂。
譚虎一邊看一邊走，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任一的病房前，他趕緊把手機調了靜音，收了起來。
方圓趴在任一的病床上已經睡著了，任一安坐在床上，正看著手機。
「任一。」譚虎輕聲說道，他走了進來瞥了一眼任一的屏幕，看到任一也正在瀏覽那篇帖子，「多注意休息，特別是眼睛，把手機收起來吧，別看了。」
「你也看到了？」任一一眼便看穿了譚虎的心思。
「看到了，我剛在車裡還聯繫過網警，讓他們這幾天一定要注意。他們現在正在調查，這個帖子的作者呢？」
任一轉過頭，看著窗外無盡的黑暗，「他有什麼錯呢？他只是說了幾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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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虎尷尬地低著頭，兩隻手插在褲兜里，在裡面不安地握著拳。他清了一下嗓子，「這會兒正是民眾情緒激動的時候，如果不加以管制，那麼會引起恐慌跟亂子的。」
任一有些虛弱，「遮住眼睛，就看不到問題了，可是問題一直在啊。老譚，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譚虎整個身子都震顫了一下，任一輕描淡寫的話，幻化成過往的記憶朝他撲面而來。那些記憶在空中裂開，破碎成鋒利的無數個像刀片一樣的碎渣，狠狠的扎進了他的身體。
他感覺心口一疼，呼吸驟然停止，過了幾秒才緩過勁兒來。
「是嗎？」譚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任一低著頭，也沉默了很久。他想著任慈說的話，又想到了眼前的譚虎。他心裡暗自想著：再這樣下去，我是不是也會如此？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莫名其妙的產生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有時候，真相重要嗎？不重要吧。」
譚虎低著頭，好像在懺悔一樣，但他的語氣里沒有愧疚。
「如果我不是警察，我也會這麼想。」任一笑著看著譚虎，兩個人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無奈、疲憊、苦苦的笑。
「當我迷茫的時候，我曾在網上找過『正義』的意義，什麼是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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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有三種正義。」
「最早的正義，處於《荀子》——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正義即是平等。」
「然後是柏拉圖，他認為，人們按自己的等級做應當做的事就是正義。各司其職為正義。」
「基督教認為，肉體應當歸順於靈魂就是正義。整體看來大多數的觀點認為公平即是正義。」
任一惆悵的說道：「正義從來不是一種定律，它總是按照身份、階級、地位、處境在改變。」
「但不變的就是，正義是通過各司其職，獲得公平公正待遇的手段。」
「它就像山坡上的蒲公英一樣唾手可得，但同時，它又隨時都會飛走，千里萬里，高山流水，難以尋覓。」
任一僅剩的那隻眼睛目光獃滯，他看到的不是醫院的白牆，條紋狀的病號服，或者各種精密的儀器。他看到的，是一個個舒展開來，飛向天空的，潔白的蒲公英。
「所以，既然我是警察，那我的職責就是分辨真相，通過真相去抓捕犯人，保一方平安。」
任一把思緒收了回來，看著譚虎，眼睛里滿是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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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有沒有想過...」譚虎已經走在窗口，背後是21層樓對應的漆黑的天空，「別再當警察了。」
「什麼？！」任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不要再當警察了。」譚虎又說了一遍，斬釘截鐵。
「老譚...」任一幾乎懵了，他欲言又止，完全想不到這會兒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任一，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你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像看到了自己24歲的樣子。」
「我把那些世俗全部給你擋了下來，也從不給你灌輸什麼『為你好』的思想。」
「我怕，我真的怕。一旦你沾染了這些，你就會跟我一樣，泯如眾人。」
譚虎的語氣很激動，但他依然倚靠在窗台上，沒有做任何動作，就像一尊雕塑。
「但我發現了，有權利的地方就是一個大染缸。你不肯下水，總有人會拖著你，給你上色，你可以很倔強，保持潔白，但你也一定要相信，他們對於異類零容忍的態度。」
窗外的風像是受驚的馬兒，先在空中呼嘯著，然後橫衝直撞，一下接著一下，猛烈的拍打著21層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