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蒲塘

第三十五章 蒲塘

是日正值十月十五,時已入冬,氣微涼。

然而江北的冬季還未真正到來。

那夜月亮很圓,月下殿內的宴席也很圓滿。

宴后次日,便將推師南下。

曹操特准我赴宴,與諸公子同席,在曹彰、曹植、曹真、夏侯散曹休等饒後排。入座時,曹真額外睥睨了我一眼,鼻中哼出一氣,著「晦氣」二字。

難堪被我一笑掩過,我雖頹唐,卻仍特意留意當夜在席賓客。

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所謂「建安七子」,此宴算是首次湊齊「建安六子」,只是「三曹」里少了曹丕。

滿殿坐著新舊文武官員,曹操獨坐高台,舉樽與眾同樂。絲竹管弦並作,琴瑟和柔,笙簫悠然,鳴鼓擊築,執節者歌,其樂融融。詠者有散郎鄧靜、尹齊,歌師有尹胡在列,曉知先代諸舞的舞師則有馮肅、服養。戈操、劍舞、相和徒歌、盤鼓踏舞……一一上演,好一場歌舞盛宴,這是我降至漢末之世以來見過最大的宴飲場面。

只是,我全然不覺得這裡的歡樂與我有半分干係。

眾人笑得越大聲,我心裡愈發難受,就在不遠的將來,席座中不知有多少大官吏或負傷赤壁,或身死他鄉。

笑不得,哭不得,不得,想不得,最有隻有醴酒可飲得。

難得可飲酒的良機,我卻嘗不出杯中一絲甘甜。

此情此景,配以歌者伴唱《鹿鳴》,曹孟德,可曾憶及汝之故人?

眾公子將軍的目光都在那些翩翩舞啄舞女身上,曹植卻對樂舞創製編排別有上心,正興高采烈地同他三哥曹彰交頭接耳,談笑風生:

「兄長可知,杜夔參太樂事,受父相令創製禮樂,今日樂律盡皆此人所排。所想來無須幾時,你我便有幸得聞先秦雅樂了……」

但曹植彷彿沉浸在自我學識陶醉中,也不顧曹彰能否聽進半句,邊還邊暗暗往他哥案上推移自己鼎中食物。我微微探身,向前瞥了一眼,只見曹彰身前的食案上所擺牛羊魚豕已沒了近半。

他們兄弟倆的關係,向來很好。

畢竟是同胞兄弟。

哪像我,一直孤零零活在這世界。

羅衣璀璨,長袖隨風,悲歌入雲,偏這些舞女袖帶還是赤紅之色。掌中雙耳杯早斜傾出酒,我托臉倚在案上,目光跟著舞女裙一同旋轉,不知不覺間,便在酒酣耳熱中迷失在血紅的迷夢裡。

萎靡不振終究不是辦法,我以醒酒為由,偷偷從宴席上撤走,待文蘭為我披上連帽白袍后,便獨自前往牧府後園。

曲徑通幽,石影錯落,環池皆柳,塘下淤泥翻新,為塘沿鋪出一條道,塘中是大片枯萎斷根的荷葉。遠去了前堂閣樓燈火,好一處冷清幽暗園。

據,這是劉表特意為蔡夫人修繕的後園。

我穿過柳蔭,踏上塘沿,坐在石墩上,托腮觀望著月光下池面一波瀲灧。

清風吹不散酒意,更吹不散愁緒。月光清清涼涼灑在我的臉上,像剪不斷理還亂的白練,束縛在脖頸,纏繞在心間。

冬來了,很快就要下雪了,不知這江南雪景,可與北國媲美否?

明早一亮,曹操他們都將前往赤壁,只剩我幽禁在這空寂之城。

可惜了,只有朔夜之月才最圓,今時今日之月,猶不是最圓滿,曹丞相啊,你挑錯日子了。

眼餳耳熱之際,忽而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歪頭看去,只見黑暗中拐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近,立在柳蔭外。

「綠兮衣兮,綠衣白披,一時,我竟分辨不出,妹妹穿的究竟是白是綠。」曹植笑道。

「綠衣如何?白衣又如何?重要麼?難道還能像人之面目一般,將你迷惑不成?」

曹植笑而不語,作上前狀。

「慢著,莫動——」我頓了頓,猶豫片刻,「你我就這般遠遠望著,便是極好。」

那人撥弄著柳枝,信手摺下一株:「我偏不。」

眼看著曹植穿過柳蔭,一步步靠近,我雙頰緋紅,左右雙手按著石墩,無處安放。

若逢新雪初霽

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子建,你可知——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他抱臂立在我面前,笑眼盈盈,柳條就這麼垂落在他肩膀上。

明明沒有下雪,我卻滿目清冷;明明沒有殘月,我卻感傷離別。

我傲慢地別過臉去,只為掩飾心底的自卑與孱弱。

可今夜月色仍然溫柔,仍然令人心情舒暢,我和曹植焦灼的關係,也在這凄美月色中緩解,也在這靜謐的池邊發生微妙變化,從前種種糾葛恩怨,像是一併消融在清涼的西南風裡了。

從相識到相知,從相知到相疏。一個恍惚間,彷彿已回憶完多年來與他共處的一牽

其實我們都在相互試探,可那晚上誰都沒有向前邁進一步。

「此裙已舊,何不棄之?」曹植問。

我下意識扯起袍角掩住綠羅裙擺洗不幹的血漬。

「舊物猶如美酒,放得愈久,愈發香醇。你珍愛之物,會嫌棄它變舊么?」

曹植自覺失言,尷尬一笑,忙扶額轉移視線,觀星賞月。

「看那兒——竟有大片枯荷——唉,只是可惜了,竟不能於盛夏絢爛之時得見。」

我支起蒼白的臉,望著他的後背笑道。

「我偏愛枯荷獨有之風韻,彼芙蓉盛開,菡萏連葉,紅綠相襯,自然驚艷,然枯荷留塘,雖已遲暮,猶可爭妍。恰似此時,與皓空皎皎明月相映,反教人品出傲骨猶存滋味。」

但曹植似乎並未聽出我的話外之音,仍自顧自嘟囔道:

「此處池塘,委實氣了些,不夠看,去年鄴城西園內造了一新池,阿纓你知曉么?」

我搖搖頭。

曹植笑:「等回去,我要在那池裡,撒上一抔又一抔蓮子,不消數月,便能開出滿池的蓮花,到時候,長得肯定比我朱華館里的還要好呢。」

「蕙蘭院里的蘭草,連同你那館里的,大約也似這兒荷花一般枯萎了吧?」

「怎會?那可是丞相府,自有人看照著,好著呢!好著呢!等回去——」

「四哥,人如草木,一樣會死。」

我冷漠地打斷他的話,一點也不想聽「回去」二字。

「雲澤浩瀚,方圓八九百里,那兒沒有蓮花萬頃,但那兒盛產蒲草,蒲草,編織蒲團是極好的,我想去看看。」

「南國蒲團再好,我看也不如北國竹席涼快,等班師回朝,我們去許都城,那裡有大片竹林,你是知道的,到時候你想編多少竹席都可以——」

「我只喜歡北國蒹葭。」我再次無禮插話。

曹植沉默了。

他知道我心情不佳,鬱悶很久了。

可他不知道,我自己都弄不懂我自己的心,甚至連抬頭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櫻

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今夜一樣,上許多無嫌猜的話了。

「石上容易著涼,起身走走吧。」

曹植耷拉著肩膀,向我伸出左手。

聞言,我的右手在身後開始不安分起來,終究攥緊,沒有鬆開,更沒有搭上那隻伸出的手。

我也不看曹植一眼,徑直起身離去。

我們就這樣在塘上繞了一圈,在月下並肩而校

曹植拈著新折的柳枝,在我面前晃動,試圖逗我開心。

「四哥,我想問你個事兒——」

「嗯?」

「我很蠢么?」

「哪有的事!」曹植用柳條輕敲我額頭,笑道,「還在想楊叔夜的事呢?好妹妹,快忘了他罷,不愉快的人,不愉快的事,哪裡就在值得放在心上啊。」

停下腳步,塘上一圈剛好也繞完了。

我抬手拔下發簪。

潑發如墨,在月色下傾灑而下,我也不顧曹植驚詫的神情,慢慢地將那簪子遞在他面前。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我,多年相處以來,口角不斷,今夜,我把這支玉簪還給你了。」

曹植先是一愣,而後反應過來,一把抓著玉簪連帶我的手,盯住我的眼睛。

黑夜藏住了我紅得發燙的臉。

不知是酒醉還是沉醉,清風吹開了我的心扉,明月替我在空流淚,心頭蓮花羞怯仰頭卻又瞬間枯萎。

曖昧如火似冰,若是有緣無分的拉扯,便只會化作悲哀中的絕響。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此時在月光下,更像有淚光閃爍。

可恰在此時,皎月為烏雲所掩,周遭霎時遁入漆暗。

我看不到他眼裡的光了。

我們兩人就這樣,在柳蔭幽暗處,默然相對,良久良久。

夜色昏晦不明。

月色朦朧不清。

我與他之間,同樣如此,也僅限於此。

我抽回自己的手,背過身去,把頭低得很低很低。

很遺憾,直到臨行最後一晚,我都未曾明確表露心意。那隻手,我終究沒有勇氣牽起。

可曹植在身後緊握著我的青蓮玉簪,怔怔地站著,忽而笑道:

「那日摔佩,是我不好……可這玉簪好好的,摘它做什麼?來,我給你戴上——」

他走到我跟前,這才想起我頭髮散了,也沒有勇氣替我綰髮,只得沮喪地垂下抓緊玉簪的手。

我向前邁步離去,與他擦肩而過。

「阿纓,且請留步,我有話與你。」

「……」

「子之湯兮,於丘之上兮。」

曹植完,轉過身,真正與我背向而行了。

我聞此言,不覺間已在無聲中淚流滿面。

此一別,山川阻且遠,不知何時再見。

我們兩人各自走遠了數步,我忽然回身,在心裡叫了聲「子建」。

「什麼?」曹植揣著兩隻手,笑嘻嘻轉過身問道。

我笑而不動:「你走吧。」

曹植報我以笑:「來日方長,我們還有的時間,早些歇息,明兒再見罷。」

「再見。」

我心中默念。

我萬念俱灰。

我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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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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