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赤壁(上)
次日清晨,當曹操率水軍主力順流東行時,我猶在睡中夢寐。
氣漸漸變冷,數日來夜間又總是睡不安穩,加之精神萎靡,我愈發將自己躲藏在衾被之內,不願見人。
直至正午,我在夢中隱約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這才猛然從床上坐醒。
一抬頭,便瞧見案几上一支閃耀著光輝的青蓮玉簪。
文蘭告訴我,是曹植昨日托她留下的。
兜兜轉轉,還是拋舍不開么?
我將玉簪握在手心,側臉貼在案几上,就這麼靜靜坐著發獃。
偌大的江陵牧府,竟無一熟識的親友。每日活動空間僅限於庭院,有時在階前,能從日出坐到黃昏,滴水不進。
滑稽些,是心底隱忍著巨大的悲傷,靈魂無所適從;好聽些,是不甘心,是相信事在人為,是有意放縱自己去想些不切實際的行動。
比如,棄筆從戎,混入軍營。
除了這種辦法,我哪裡還有掰回戰局的機會呢?
此時此刻的楊夙,大約已在劉備陣營了。前往一線觀戰,總好過廢在江陵城裡。既然曹家人已經放棄了我,我何苦還留在這裡?
於是,與自己慪氣,與命運賭氣,我毅然作出了從軍的決定。
恰在此時,傳來最新戰事消息:曹兵水陸兼進,驅軍至赤壁,但曹仁率領的五千鐵騎還未等到曹操大軍,便被孫劉盟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如此,赤壁前哨戰,以曹軍敗退江北告終。
呵,首戰不捷,也該給曹操急躁冒進提個醒。
曹操如今引軍渡江,退至赤璧斜對面的烏林,沿江停船,陳兵江北,周瑜則駐守南岸,孫劉兩軍隔江對峙,各自蓄勢,鏖兵決戰。
吸取了孤軍輕進而遭失敗的教訓后,曹操採取了穩紮穩打的戰略方針,一面加緊操練水軍,以守為攻,一面向江陵各城招募新兵,補給兵源,想以軍事上的優勢挫敗孫劉聯軍。
聽我近來不斷打聽前方戰事,文蘭早對我起了疑心,我雖與之親密無間,到底不能將所有打算都告訴她。於是某日夜深人靜時,我盤起髮髻,換了尋常男子布衣,背上包袱和劍,偷偷潛出江陵牧府。
這一走,根本不打算再回曹府。
大地大,哪裡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呢。
我已不是,當初那個手無寸鐵的乞丐。
翌日,江陵城南門口,新兵招募處。
「孩兒,你幾歲了?」募兵伍長斜眼打量了我罷,漫不經心地問道。
「二十有一。」我撒謊道。
「何處人氏?」
「廬江郡。」
「會水么?」
「草民自在江南長大。」
伍長嗤笑一聲:「就你這身板,能殺人么?」
「我沒殺過人,」我低眉道,「但以前在家裡,幫過爹娘殺雞宰鴨。」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
「當兵可不是鬧著玩的,孩兒,回去找你娘放牛去吧!」伍長笑道。
我也回敬了一個微笑,但一把擒住那伍長的手腕,硬是將他拉趴在案上。
「如此這般呢?可從軍否?」
圍眾皆愕然不語,一名校尉聞聲而來,看我個子雖,動起手來有幾分臂力,便讓我試了試弓箭,又看我拿得起劍戟,便親自給我錄名新兵簡,編入先鋒營。
「兄弟,你叫什麼?」
「曹英。」
我淡淡作揖。
冬季的江面,風高浪急,今夜的月亮很彎。
自入軍后,夜間從不敢與軍漢同帳,每每自請守夜輪值,困了便倚在船舷,側耳傾聽江浪翻湧。
前世站在鋼筋水泥架橋上眺望長江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乘舟順江南下吧。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江陵,我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跨過赤壁之戰,做完我想做的事,不論今後何去何從,不論是生是死,我崔纓,都與曹家無關了。
從曹府出走,真正恢復自由身。
這一,我等得太久。
楊夙,沒想到吧,我真的敢孤身前往赤壁。
命,就讓我來會會你。
不消幾日,我所在的新兵營便抵達烏林,於是每日開始在風霜中練戈揮戟,不間斷地在沿江水域進行訓練。日夜與風華正茂的新兵打交道,不免常生悲憫之心。
曹操不斷募軍往前線輸送兵源,三軍士氣大漲,每日呼喝聲震,可一旦火起,這些人都將暴屍寒江,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世事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是未曾親身經歷,怎勸人不可多管閑事?嚴冬將至,瘟疫定然早已暗中滋生,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數十萬眾就這麼去送死呢?怎麼能呢?
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來,仍像是一場噩夢。
渾噩而渾然不覺。
只有我的心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就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吧。
不管什麼後果,我已做好承擔責任的準備。
我崔纓雖沒有花木蘭封侯拜將的本事,到底有過從軍經驗,對刀劍還算嫻熟,雖未曾開鋒傷過人分毫,但真有實戰,三五個尋常的軍士決然近不了身,自保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在於,混入軍營后,我該怎麼暗渡陳倉,在最關鍵的黃蓋詐降一環中發揮作用呢?
倘若不能親自出面,我能否尋一人為助?
可還未及我做出行動,意外便發生了。
來到烏林隨大軍駐營不過第五日,忽有一群甲士拿著畫像挨營搜查,一下便將我扣押下,徑直綁去曹軍主帳。
為什麼?曹操怎麼知道我混入軍營的!??
正當我一頭霧水,惴惴不安地被甲士按跪在地時,抬頭先見著的,不是台上赫然坐著的曹操,而是惶恐跪在一旁的文蘭,便什麼都明白了。
是啊,外人怎會知曉我真正心思,只當我離家出走。只有身邊人才懂,只有身邊人猜得出,我崔纓一心只想隨軍,絕不會遠走他鄉。
好啊,又是一次被自己人出賣。
呵呵,棋差一招,滿盤皆輸么?
我看未必。我還不服。
越是走到最後,越是想得開,越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越是有勇氣和斗到底。
「崔纓,你委實令孤大開眼界呢。既如此,孤便准你留在孤的身邊,每日吹吹江風,清醒清醒,如何?」
曹操已經懶得連句敷衍的話也不想了,眼底儘是失望與怒火。
而我,也再無畏懼之心。
「來人,將此女杖刑二十,押往船尾囚籠,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出!」
曹操將我秘密囚禁,擺明了要在眼皮底下監管著我,等赤壁戰結,再回去騰手收拾。
多諷刺,多荒唐……一心妄想改變赤壁戰局的傻子,一來到前線就被自己人關押起來。
灰心失望的念頭再次掠過我心頭。
我忽然想到一個古希臘神示預言的恐怖故事,恐怖到我即刻打斷自己的猜測。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是那樣。
不行,不行,不能自亂陣腳,不能讓楊夙那個傢伙隔岸觀笑話。
次日被船搖醒,已是晌午時分,在晃影中睜開眼皮,只見文蘭在囚籠外抽噎抹淚。
她一面看著我背後的累累傷痕,一面不停地著些道歉的話。
「……姑娘何苦來隨軍?又何苦忤逆丞相?白白受這無妄之災……」
我靜靜地觀察著她,漠然無情。
「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又是何苦得罪於我呢?」
文蘭流涕叩首,不停請罪:「奴婢身不由己,請纓姑娘原諒,奴婢也是為姑娘好……」
「為我好?」我冷笑一聲,「兩次將我送進監牢,這便是你的『為我好』?」
文蘭怔住,我眨了眨眼,繼續道:「上回蓬廬院的事,是你向二公子告發的吧?」
「纓姑娘,奴婢對不起你……」文蘭咬著嘴唇哭道,「那日,是奴婢聽見了你和四公子吵架,不知你要與何人離去,擔心姑娘的安危,這才告訴了二公子。奴婢沒有想到後來如此嚴重,竟讓姑娘入獄……姑娘,奴婢錯了。」
「從一開始,你就是二公子安排在我身邊的,對嗎?」
文蘭低下頭,算是默認。
好啊,終於承認了。
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一般難受——儘管心裡早猜著幾分。
曹丕背後即是曹操,也就是,曹操一開始就對我不放心。很好,曹子桓,你們曹家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呢。
再好的情分,也抵不過真正的「主僕關係」。這些年以所謂的用後世平等觀念對待貼身婢女,並未給我帶來實際益處,反而屢屢受其羈絆。也是,古人哪裡像古偶影視劇里那麼好忽悠呢?
「文蘭,你雖比思思年幼,卻素來乖巧懂事,侍奉我多年,一向謹慎穩重,何曾想,緊要關頭,你眼中仍只有丞相,枉我平素都與你交心知底。你和思思,都曉得這些年我對四公子的心意的,知道我不會就這樣離開,可你竟然……罷了,再提什麼姐妹情深就可笑了,你也是聽命行事,我何必遷怒於你?只是自此之後,與你主僕關係也好,姐妹關係也罷,都一刀兩斷了。」
此生最恨被親友出賣,一時悲傷纏上心頭,無法平靜。
文蘭撲上前,忙哽咽道:「姑娘待奴婢們的好,府中上下都知曉。那種事情,奴婢們是斷然不曾與丞相提起的,姑娘如何責罵奴婢都好,就是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伺候姑娘多年,早已認姑娘作終身追隨之主。」
「一口一個奴婢,你不累么?站起來,不許跪!」我聽得十分不適,撫著背傷掙扎著坐起,倚在欄上。
不許跪!站起來!崔纓,你個懦夫!
楊夙昔日怒喝猶然在耳。我悵惘地閉上眼。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更有心理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