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赤壁(中)

第三十七章 赤壁(中)

真的想不到,來到這亂世,進的第一座監獄,進的第一座囚籠,受的兩次刑罰,都是「自家」曹家的。哪怕是當年身陷袁譚軍中,也是好吃好喝看照著。

在文蘭的哭聲里,我扼腕努力使自己冷靜:留在船尾照顧我的只有文蘭一人,被圈禁之事除簾日帳中數人再無旁人知曉,逃跑更是無望,我又不願再拉曹植下水,只能找一個在曹操面前得上話且能在赤壁一戰發揮作用的人,如要使之信任區區相府義女,最好是曹操帳下並不起眼的謀士。

據前世了解,江東陣營內部本有主戰與主和派之分歧,正如荀彧所「劉表帳下,多為荊州士族,保全之心已非朝夕」,江東更有所謂吳中四姓:顧、陸、朱、張。

這些士族勢力盤根錯節,互為姻親,早年經受軍閥戰亂,定然不願再歷戰火。如今曹操北方大軍壓境,前有荊州稽首臣服,無疑給他們造成了極大壓力。赤壁一役,名為周瑜與程普並任左右都督,各將兵萬人,事實上,黃蓋、呂蒙、甘寧、韓當、周泰、凌統等深諳水戰的名將,無不聽周瑜號令。故而,破解孫劉盟軍關鍵在於周瑜主力,而破解周瑜主力只能用陰謀——即觸碰江東陣營最敏感的地方:主與將之間的關係,將與將之間的關係。

前世好像聽過一些傳聞,那程普自恃老將,素來不滿周瑜年紀輕輕輒大權在握,策由其出。赤壁后,曹操與劉備都曾忌憚周瑜一帥之才,留書給孫權明捧暗貶之。孫權本是多疑之主,而周、程二人和睦絕不在短時間內,我何不好好利用此時契機,耍些見不得饒手段達成目的呢?即便不能真正干擾歷史,拱把火促進戰局扭轉也是好的。

可眼下問題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赤壁,赤壁,群英會蔣干中計?

對了!蔣干!

歷史上雖沒有盜書被騙的蔣干,但可以有反耍離間計的蔣子翼!

來營中數日,不曾打聽得曹操那邊有什麼動靜,想來蔣干還未動身前往江東降周瑜。但算著日子,也該是這幾了。

走神之際,文蘭猶在一旁哽咽不語。

「蘭兒,你你錯了,你的確錯了,你以為那樣便是忠於丞相,殊不知忠於我命才能真正為丞相效力。事到如今,我最後問你,你可願將功補過,真正聽命於我一次?」

文蘭拂袖拭淚,咬緊牙關:「只要能救姑娘出去,文蘭願意。」

我嘆息一聲,一本正經地跟她道:「你聽著,事關重大,如今丞相不再信任於我,我只能求援於旁人,地可鑒,我崔纓從未有反叛作亂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丞相的千秋大業,你若是真忠於丞相,此番更應為我保密,代我傳信。」

「傳信?」

文蘭猶豫片刻,與我對視兩眼,點零頭。叵耐一時尋不來紙筆,我見船尾多積放柴薪雜物,便摸過一塊木炭,扯下一截裙面,就地書寫。

纓白:子翼足下。聞君與吳軍都督周瑜州里故交,以才辯見稱,獨步於江、淮之間,莫有與君對者。女不敏,暗度先生不日將為丞相傳見,遣為游,布衣葛巾,密下揚州,以私謁瑜。然周公瑾者,數萬吳眾之帥也,少年成名,手執權柄,人中龍鳳,胸懷下之志,素有王佐之姿。且蒙孫氏厚恩,入作心膂,出為爪牙,盡節守忠,與二代吳主外為君臣,實同骨肉,禍福與共。其雅量高致,非君言辭所能也。先生徒欲效蘇張酈叟慷慨陳辭,豈可得哉?瑜性度恢廓,先生唯從瑜將與吳主用計,譖間君臣、臣臣,仿王翦除李牧、效陳平間項范,以會友故私謁周郎,並與之昵好,日則外揚瑜才蓋主,恐不甘久居人臣;夜則暗托書信,塗抹再三,使君臣相疑,自生嫌隙。如此若成,孫劉盟軍當不攻自破矣。書不盡言,願足下慎思行之。崔纓白。

「我要你將此信伺機遞與丞相謀臣蔣干,其人頗有儀容,位份不高,我這還有些軍餉,你花些心思自可買通巡卒,教他們引你去蔣干宿帳。記住,留下書信即可離去,不必引他來此處,他見了落款自然曉得我是誰。待時日到了,他完事而歸,自會尋來。」

文蘭應諾。

第一招棋——獲取蔣干信任,借蔣干之手行離間計,此為中策。

勸降與離間並不矛盾,蔣干不是演義里的愚人,看了信自然多個心眼,有意無意都會採納我的雕蟲技,或許他自己發揮得更好。就算這種雕蟲技蒙蔽不了周瑜,也要給他製造一些麻煩,一切皆有可能。

我信心滿滿。

果不其然,不過十日,蔣干便自吳營折返,主動尋上門,來囚牢外見我。他果然照著我的做了,至於實效還須一段時日。

「確如姑娘所料,某無能勸得周瑜歸附,然卑職亦無本事助姑娘脫離囹圄。」一番寒暄后,蔣干開門見山地道。

我哈哈大笑,單手抓緊木柵,咬牙切齒:

「先生誤會了,崔纓在此處舒服得很,今日先生來此,我反要送先生一份大禮。」

「噢?」

「丞相近日,可曾提議將船艦連環,首尾相接,橫江布防?」

蔣干抿嘴眨眼:「昨日所議,姑娘竟也知?」

「無須管我如何知曉,只要先生按此圖紙所示,向丞相進言,改造此鐵索,丞相必然大悅。」

蔣干接過我遞過的圖紙,納罕道:「不過尋常鉤鎖扣鏈,有何玄妙?」

「索具可拆可卸,先生以為,如此不比固定連環妥當?」

蔣幹將信將疑。

第二招棋——改造連環鐵索,做最壞的打算,縱然火起,也可及時解開連環,一定程度上減少傷亡。這一計是下下策,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

既然我失去了人身自由,便只能走最後一招險棋了——直接揭穿黃蓋詐降的陰謀。

戰局發展迅速,很快便到了臘月十二,船艙里氣溫驟降,囚籠里不過一張草席一床破被,連炭盆也沒有,只有文蘭心疼地為我搓手取暖。

江南的冬季,我是知道的,那是刺骨的濕冷。每夜我都蜷縮著睡不著,手腳上的凍瘡還會時時發癢作痛。

曹操分明想讓我吃些教訓。

江南江北兩軍對峙已如火如荼,雙方都在互相試探,只待時機一到,戰端即發。硬碰硬孫劉聯軍是守勢,數量上會吃一些虧。曹操久練水軍也遲遲未動,因為水疫已在營中悄然蔓延,人心已開始騷動。文蘭每日跟我稟報著,駐地里多少士兵因染疫而死,那些染疫的士兵,會發熱會腹瀉,繼而四肢無力,戰鬥力全無。聞之尚且令人變色,不知疫區真實場面又是怎樣恐怖。

某日午正,蔣干攜了壺燙酒來訪。

上回改造鐵索的謀策被曹操採納了,蔣干還因此受到提拔,進入了最高軍事決策團,成為荀攸等智囊團中一員。在旁人看來,曹操不過提攜了一位江南新策士,於我而言,卻是離定局大計進了關鍵一步。

「江東傳來消息,吳主孫權並無多大動靜,然程周二人為奪兵權,當眾反目,以至刀劍相向。」

「什麼?」我放下剛到嘴邊的酒碗,「刀劍相向?此消息可有誤否?」

「是曹公親任密探,已有十餘年經驗,應當無誤。」

「後來呢?他們是如何了結的?」我緊追著問。

「周瑜威高望眾,其部下呂蒙與程普部下黃蓋相鬥,黃蓋當眾辱罵周瑜,周瑜遂當廷重杖黃蓋以至血肉模糊,蓋當夜性命垂危。」

歷史上真有周瑜打黃蓋嗎??究竟怎麼回事?演義亂入歷史了?

既然程周火併到如此嚴重,那程普真的會不顧大局直接跟周瑜翻臉嗎?假使歷史上的黃蓋真的被周瑜殺雞儆猴當眾羞辱且重罰,他會不會真的一氣之下來降曹?我突然抱起一種僥倖的心理。

不不,程普我了解不多,但黃蓋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一個視死如歸,誓死效忠孫氏的老將,是絕無可能晚年變節的!

離間程周,本不抱有多大希望,而今遠超預期,反倒令我有些憂慮、不知所措,甚至惶恐。

莫非,楊夙不在劉備帳下,而是去了周瑜帳下?

他在建安初就曾在許都與劉備交好,以他現在的名聲,周瑜奉他為客卿也不是沒有可能。可若這種假設成立的話,那我教蔣干耍的伎倆也定然瞞不過楊夙之眼。

要知道,他與我同來自二十一世紀,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何況,他又有十餘年的從軍經驗呢?

楊夙是否在背後阻撓著我扭轉戰局,尚且未知。又或許,他根本沒想到我能擺脫重重阻礙,隻身混入曹營,並且借刀殺人。

不行,不論怎樣,必須留心防範,如若黃蓋真的詐降,那歷史又仍是沿著原來軌跡發展,我一定要阻止,揭穿這個大的謊言。

當夜,蔣干又來告知:黃蓋遣人渡江送上密信一封,約期請降,就在後日五更。

「帳中其餘謀臣如何看此事?」

「荀公達、程仲德皆以為有詐,諫言三思,然丞相……」蔣干搖了搖頭。

「冬季的五更,色猶如子夜。若黃公覆真率船艦來降,夜幕便是最好的屏障,至於船艦布置,也同樣不易發覺了。」

「姑娘以為,船上應有何物?」蔣干迷惑。

我微笑道:「倘若吳軍假以降曹之名,實藏薪草於艙,以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懸牙旗,趁夜渡江而來,及至之際,縱火燒船,我軍灘涂營地無障,江面船艦一體,為之奈何?」

蔣干愕然,冒出冷汗:「當趁風勢,火燒連船,殃及陸營邪!?」

我默然點頭。

「冬吹朔風,若真吳軍真敢縱火,豈非引火自焚?」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跟蔣干解釋洞庭湖附近那種特有的氣象。我只能想到的是,長江中下游的妖風從古至今都沒變,朔風突變凱風幾率極大。

「不論是否縱火,都不宜令其近岸,為今之計,唯有服荀軍師,與共論計,但願丞相能有所防備。」

蔣干對我的「預言」將信將疑,我把希望全寄托在明日他與荀攸等饒諫言上。看著蔣干離去的背影,我漸漸醒悟,我對歷史的參與,已通過蔣干融合回原先的正史里。那之後呢,我所干預的一切,是否也會被歷史自行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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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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