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寤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渺茫的歌聲似從遙遠的鄴城高樓傳來,穿過許都千家萬戶,飛越宮闕樓宇嵯峨,環繞著紅牆綠瓦的長廊,最後從紗窗里輕飄飄的走進。
那涼室里,沉睡著一名可憐的受傷了的姑娘。
時而發高燒,時而昏迷,時而半睡半醒。她躺了很久,已分不清白晝與黑夜。由於昏睡,她已經變得獃頭獃腦。誰都沒有來過,又好像,很多人都來看望過她,並謀划著監禁她。他們要把她關到什麼地方去,不讓她回家。
她隱約覺得,或許猜測應該有著,一堆白幔與白帷,就懸挂於樑上。她聽見曹植在叫喚她的名字,便幻想曹植牽著她的手在帷幕間穿梭,嬉笑著追逐奔跑。白帷繞過她鞭痕累累的脖頸,掠過她沾滿淚跡的面龐,一轉眼,白帷都遮住了眼,將她緊緊囚禁在空蕩蕩的風室里,它們就跟雪一樣,一圈一圈從天而降,最後都壓在了她身上,直至將她埋葬。
數個時辰前,這裡曾發生了劇烈的爭吵。而今,就只剩她一個。
她決心要跟曹家人斷絕關係,逃離這個勾心鬥角的公府。可現實是,她的性命都被人牢牢攥緊,她早已身不由己。在睜眼之前,她聽到很多熟悉的聲音,人們都在議論她的閨事,議論她這個叛逆的不肖女,今後該如何處置。
「丞相在洧水陽練軍,二月底方回。在來信中,並無半字提及纓姑娘之事。」
「……」
「可憐,可恨,都是咎由自取!一個姑娘家,偏要混進行伍里去!」
「好個不自愛的『名門閨秀』,小小年紀就這樣拋頭露面,往後還怎麼見人呢?」
「都說是夏侯公子救回的,誰知道真相呢?」
「說得沒錯,要是被劉備的人抓走,說不定是回來進相府當姦細的!」
「……」
「住口!不可胡言!——尚兒,你從速將頭尾事實給大家講一遍……」
「……大夫人明鑒,纓妹妹這兩月皆在我身邊。至於通敵之嫌,乃系劉備在我軍中散播之謠言……」
……
聽到眾人議論聲漸消,我繃緊的眉頭才鬆懈下來,於是努力睜眼,想看清屋內圍觀自己落魄處境的,都有何人。可光影幢幢,人臉模糊,我只依稀認出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背對著我,朝卞夫人揖禮,身側站著夏侯尚。
「此番多賴伯仁救助,才不曾虧損我曹家名節。母親不如稟明父相,就此將小妹許給夏侯家,如此也算成全一樁美談,於我曹氏,更是親上加親。」
「不!不可以!」
如晴空霹靂,當聽到曹丕當堂撮合我與夏侯尚時,我不禁嚎啕痛哭,失神的雙目盈滿了失望,更含有絕望。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怎麼可能我會跟夏侯家的人扯上關係?歷史不是這樣的啊!即便傷疾纏身,我也要拼力起身,跪地磕頭,哭泣著乞求卞夫人放我回崔府!
可失望的不只有我一人,卞夫人同樣握著我的手臂,拭淚哀嘆,對一個發了失心瘋的義女,施捨著不冷不熱的憐憫。
「夫人,請讓我回崔家吧!為我求求丞相吧,求您了!我不當這公府小姐了還不成嗎?」
「……」
不論我怎樣苦苦哀求,怎樣額頭滲血,卞夫人都無動於衷,既不表態同意曹丕的擅自主張,更不肯鬆口答應我的請求,反而愈發憤怒,便甩開我的糾纏,讓僕從照顧我好好養傷,在我抗拒許婚的哭聲中,嘆息著跟眾姨娘出屋了。而曹丕仍是冷漠地站立一旁,任憑我在地上喊鬧。
「子建!子建呢?我要見他!……」
「纓姑娘,別哭了,四公子跟在丞相身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是思蕙的聲音。
我連滾帶爬拉住曹丕的下裳擺,仰起頭求道:「二哥,我要回鄴城,跟琰姐姐在一起……放我出許都,好不好?……放過我,放我離開,我要去找我弟弟鋮兒……」
數月未見,曹丕髭鬚漸長,已不復鄴城少年模樣,眉目間冷意厚積如霜。從他的眼睛里,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興許於他而言,而今狼狽至極的我不過一無用之棄子,僅剩的將我攙扶而起的溫存,也不過數年情誼之餘燼罷了。
他伸指向著一旁微笑中的夏侯尚,冷靜而剋制,委婉地勸我道:「伯仁文武雙全,前途無量,難道還配不上你嗎?」
「不,不,是我不配,我不嫁,我和伯仁哥只是朋友關係——我不會嫁給任何人的!」
「傻妹妹,這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理?莫說瘋話了,先治病吧!」
「我要見琰姐姐!她曾是我們的傅母,她會——」
「蔡琰已故。」
曹丕打斷我的話,再沒有耐心聽我爭辯下去,彈了彈衣袖,便起身欲走。
小曹節蹲在一旁,扶著我悲聲道:「崔姊姊,年底的時候,河北疫民流入鄴城,蔡夫人散財與眾官吏濟民,不幸染疫,病發身亡了!」
突如其來的噩耗,如鯁在喉,雙耳失聰,反倒哭不出聲,我把眼睛睜著圓圓的,不敢相信,蔡琰竟然沒有等到我把楊夙的話帶回,就先一步離開這個悲情的時代。
惡寒攻心,烈火灼肺,怪病複發后,我咳嗽不止,抽搐著直往地上打滾。夏侯尚見狀不對,知是病情惡化,趕忙催促人再次將醫官請回。卞夫人等人聞聲折返,卻在聽完醫官的診斷後,無不掩鼻向後退去。
「脾虛肺弱,痰中帶血,高熱多汗,反覆不止,似是冬春交替之際,軍旅盛行之瘴癘……」
有了曹沖染疫后病夭的先例,相府人人皆以病危無治,趨避不及。曹丕一面令人去稟報曹操,一面將我隔離在偏院,也不許秦純和曹節來探望。醫官面對這樣一具血吸蟲病和瘧疾雙重感染而內外傷遍身的軀體,更是束手無策,反覆搖頭嘆息。加之曹操遠在外地,侍奉的奴婢們皆以為我無寵無信,便沒有多少盡心儘力照顧,只有思蕙一人忙前顧后。
兩日下來,我與躺在涼室等死並無區別。
到了第三天,依舊是白日西匿,我穿著單衣,獨自坐在雕花木門檻上,將十幾年的亂世生涯經歷的事都回憶了一遍。神魂恍惚,從日中坐到傍晚時分,白唇乾裂,直至夜風將最後一絲光照的溫存從我身上剝離。
暮色幽暗,春雷漸起,我熄滅燭火,赤腳躲在屏風后,不肯上榻,反厲聲呵逐前來送飯的思蕙。她抹著淚,將飯菜放在一旁,又怕我著涼,回來合上戶牖,才徐徐退下。
涼風入帷,屋內窗牖顫抖,屋外雷聲陣陣,妖風呼嘯,聽得我心驚肉跳,蜷縮在角落裡捂耳啜泣。瘧疾致死率乃至二十世紀都是居高不下,何況是在漢末呢?染上這樣的疾疫,還談什麼理想信念,跟這個世界的人的恩怨糾葛,又還有什麼意義呢?想明白了這點,也許雷雨天也不再可怕,死亡也不再可怕了。
正當我萬念俱灰,從衽間中抽出匕首,從容不迫欲自絕時,有人破門而入,撞翻燭台架,趔趄著奔前,推開祥雲紋屏,愕然在止步在我身前。
「你在做什麼!?」
曹植一掌拍開我手中匕首,迅速抓過架上長袍,自后而前披在我身上,並用力扶我起身至榻。當透過薄衣碰到我脖頸和腰背時,他如電觸般怔住。等重新添燈移近前看時,才發現我遍身的舊傷:肩胛骨、脊樑、小腿腹、手臂、下頜……乃至原本長直的墨發都被燒焦得參差不齊。我裹著他搬來的衾被,坐在榻上,一言不發。
在燭光下,曹植很長一段時間都默然不語,就這麼坐在我身後,握緊我的右手掌,一刻都不肯放鬆,將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連呼吸也是輕飄飄的。
那是半張手背都被烈火灼傷的手掌,自虎口而開的口子成了恐怖的傷疤,如同肆意生長的藤蔓,延展至手腕。觸目的情景令一旁的紅燭也生出悲憫心,留下熱淚來。
而我在曹植面前,沒有淚。
「君來何其晚也?」我笑著問他。
一句沒心沒肺的話問得曹植鼻酸,可我不知,他已變得如此多情敏感。
「我瞞著父親偷偷回來的……這些天你從前線回來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唯獨我不知,二哥也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的消息。」
「……」
「我知道人心乃爾,卻怎知薄涼至此!他們只會一昧地為了私利而恐慌,從不去探究疫情真相,去年你說沖弟那病不傳人,若要傳人,必以蚊蟲、血液為媒,我都有去軍旅驗證過。可見這公府上下都是愚蠢之人!」
「他們不蠢,蠢的是你啊,子建,」我咳嗽著說道,「你以為,他們避的是疫病本身嗎?他們避的是我這個人,將我當瘟神一樣對待呢……這些年,我好累,好累啊……」
「可你既然沒有死,那就給我好好活著!」
「……」我轉身看著燭光下的曹植,才發覺那張清澈的臉,始終沒有改變。
「阿纓,如今相府謠言四起,人人目異於你。你若是不想死,就不要再去母親跟前大呼小叫,說什麼跟曹家斷絕關係的蠢話。沒有有會拋棄你——就算有,我曹植也不會不念昔日情誼,見死不救。至於和伯仁哥的事,那更是二哥無中生有,是他一慣的玩笑作風,你不必放在心上,母親不會同意的!」
曹植氣鼓鼓地說著起身,打開帶來的匣子,端出新熬的葯,命令我一口灌下,一面又忙著給我敷些外傷的葯。
「當年的事,純兒都告訴了我,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曹植十分坦然地說起,彷彿一個成人的口吻,「原諒我那時年輕氣盛,說話不知輕重。其實你並沒有我說得那樣不堪的,特別是經過你關照郭祭酒一事後,我才真正了解你的為人。」
「當年之事?……」
我說不出口,卻感動得淚流滿面,我不敢相信,我等待了無數時日夜想聽的一句道歉,真的等到了。而一夜之間,曹植竟也明白了我的誠心。
那麼,他會接受嗎?
「子建……你還是願意承認我這個朋友的,對嗎?」
「對,你是我曹植認識的人,為數不多的勇士。」
「那你,不介意我從前說過的狠話了嗎?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好……」我哽咽道。
「你肯不顧自己性命去救一個侍女,是因為你崔纓將那朝夕相伴之人看得很重要。侍婢尚且受你如此在意,何況是我們這些兄弟呢?你崔纓良善的本性,我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一股委屈得以釋然的快感湧上心頭,我頷首抹淚,跟曹植訴說起赤壁的險遇,提起文蘭之死時,還是全身哆嗦。
「……任何人因救我而死,我都會愧疚一輩子,那樣遺憾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可她,還是為我擋下了致命的一刀。我原以為,你是極其討厭我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故而有意與你疏離,哪裡能想到後來的結局呢?現在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郭祭酒送的綠羅裙,子桓哥的青萍劍,你送的青蓮玉簪,統統都被我弄丟了……」
「等我回來。」
曹植笑著跑出偏院,不幾時便回來,回來時手中多了把寶刀,他抽刀出鞘,雙手捧著獻上。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環首刀,嶄新無比,刀柄上還刻了一個「纓」字。
「當今之世,格鬥哪還用長劍,唯此環首刀最為鋒利。還記得去年在蓬廬小院嗎?那天父親把你抓走,等所有人走後,我在屋子裡發現了這把刀。楊夙打鐵鍛刀之術素來聞名,這定然是他留給你的吧?喏——我還給你做了個刀鞘。」
原來,夏天的時候,楊夙已經為我今後考慮了。可他卻不言明,那他贈刀的寓意,會是什麼呢?
「可是你送我的組玉佩被那天我摔了,簪子也丟了,對不起……」我抱著環首刀,沮喪地低下頭。
「沒有,你瞧,組玉佩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曹植笑著晃動掛在指間的玉佩,「那天你走後,其實地上的玉佩部件都被我撿了回來。後來我去請教了王粲,他用殘存完好的三塊玉器拼湊了一個古制的組配,你喜歡嗎?」
原本繁瑣的組玉佩,如今只剩雲形玉珩和磬形玉珩各一塊,中間夾著兩塊半璧形玉璜。我頭腦一熱,這才終於想起來,它跟後世在東阿魚山曹植墓里出土的玉佩一模一樣!剎那間,時空錯亂的幻覺,震撼著我的心。後世須隔著博物館冰冷的玻璃櫃,才能和玉組佩見面,而今,竟然就在我掌心。
原來,它一直在我身邊。
原來,曹植一直在我身邊。
原來,曹植送我的玉佩他會在一直放身邊,直至一千八百多年。
「玉簪丟了沒關係,我這支給你。今後你就安心在這偏院養傷,這邊雖說偏僻卻也幽靜,聽不見那些人的聒雜訊我看也很好。你放心,我會留下來陪你,母親一直寵著我,就算我不聽她的話她也不會生氣的,我跟你講呢,這每天除了吃藥睡覺,還要……」
避開流言蜚語,不顧一切願意留下來照顧我,他曹植不是可以跨越時代去接受失名節女性的男人,而是選擇做了一個信任我的朋友!眼前之人漸漸模糊不清,我濕潤了雙眼,內心激蕩不已,冥冥中感覺這是上天給我的命運暗示。我將玉佩攥在手心,也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爭取和曹植在一起。
至少,我應留有這樣的信念:他是會喜歡我的,他心裡是會有我的。也許在將來,也許,就在現在。此外,我還有更深徹的預感,真正的愛情將使我迅速變得堅強、勇敢、成熟,心胸更加開闊,理智更加清明。
除了憑藉身份,我一定能俘獲曹植的真心。
因為我若盛開,蝴蝶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