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別有洞天
樹榦一分為二,露出碧綠色的通道,即便看上去像是鑽進了鄭榕本體的那棵粗壯樹木之中,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晉代五柳先生曾作《桃花源記》,此刻孟良宵三人結伴並進,倒很能體會到那種別有洞天的滋味。
隨著前進,鋪天蓋地的綠色逐漸染上了其餘的色彩,有恰似漫天煙霞的紅,有宛如海面柔波的藍,更有如同白晝般刺目的白光,但此處最多的,卻是一道道流轉在空氣中的金黃。
這色澤並不明艷招搖,竟顯得古拙陳朴,落入孟良宵眼中,叫他直覺得說不出的舒心。他彷彿行走在一團濃重的彩色當中,眼見這些色彩涇渭分明,並不融合,卻絲毫不顯雜亂無章,他走在色彩通道之上,一絲雜念也無。
他還要前行,卻被蘇夢枕抓住了手臂。
蘇公子眉頭緊皺,盯著不遠處一道格外濃郁的金光,提醒道:「那裡似有古怪。」他只抓了一瞬,便又放開孟良宵的手,因為他心中明白,孟良宵今日里決計是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水落石出的。
其實無需他說,孟良宵亦心有所感。似他們這般修為精深的武者,往往都會有一種很奇特的直覺。那金光初入孟良宵視線,便叫他覺得其中掩藏著的東西與他必有因果,且那東西於他而言,談不上好壞,只是此處畢竟是鄭榕接引他們進入,想必即使有危險,那危險程度想必也高得有限。
想到這兒,孟良宵與蘇夢枕對視一眼,「不會有危險,我有六成把握。」
蘇夢枕與他十分默契,當即回道:「有六成把握,救可以去做了。」
孟良宵忽然笑了,他看了看蘇夢枕,又看了看楊無邪,大步走向前去,邁入那一團格外耀眼的金光當中。甫一踏入,孟良宵只覺得天地變幻、自己彷彿在須臾間來到了另一處神秘居所。
他面前突兀出現一具碩大的棺木——猶如原先老人庄內的老者們舉辦葬禮時盛放屍身時所用的那樣,以孟良宵極佳的目力,都無法看清這具未曾蓋上蓋子的棺木中所躺之人的面容。他只能瞧見有一個人安穩地沉睡在其中,雙手交錯放在胸口,胸膛仍在和緩的起伏著。
……
無爭山莊地處太原以西,路燦生的家卻在更西邊的地方。
原隨雲背著路燦生走在無人的郊野,能夠很清晰地聽到路燦生趴在他耳邊說話的聲音。「原來原哥哥家離我家這麼近,看來我擴張領地選中原哥哥家,也是天意呢。」原隨雲沉默不語,經過近半月的日夜相處,他早已摸清了該如何與這邪門的小孩相處——那就是不要說、不要想。
只是他不說、不想,卻做不到不聽,路燦生也不會大發慈悲地放任他一直不回應自己。
沒得到預料中的回答,路燦生嘆了口氣,「原哥哥在想什麼?」
他這是耐心耗盡,必須要我回答了。原隨雲思緒流轉,仍是一副溫雅公子的做派,「我在想,初次到你家拜訪,是否要給伯母帶些見面禮。」說著,他卻忍不住幻想起路燦生口中的「貓媽媽」究竟是個什麼形容。原隨雲三歲時便因為一場高熱失了明,關於光明的回憶已經十分淡泊,更沒有見過什麼老虎貓咪的。但他私下想來,能夠培養出路燦生這樣的孩子,想必那位貓媽媽也不是個善類。
路燦生似乎並未察覺到原隨雲在想些什麼,從背後環緊原隨雲的肩頸,嘻嘻一笑,像極了他貼心的幼弟,「原哥哥不要想這麼多啦,你親自來我家,就已經是給我娘親最好的禮物了!」
原隨雲此人從不憚以最壞的想法去考量其他人,路燦生的話落入他耳中,難免令他多想。他忍不住在腦海中勾勒出一隻兇猛無匹的巨大猛獸——因著無法視物,他的想象並未有多逼真,但猛獸呼吸間的腥氣與熱度,還有它那雙鋒利的爪子搭在他肩上時的
觸感,卻令原隨雲呼吸一窒。
將手中的金環從他脖頸間移開稍許位置,路燦生眨了眨眼,「原哥哥,你很緊張啊?」他閉上眼,大方地將自己的視力借給了原隨雲,好令原隨雲能夠看清周遭的一切,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路燦生的家。
眼前是漫無邊際的荒草,原隨雲向下望去,只看到這成片的枯草漫過他自己的小腿,餘下的就只有一片荒蕪。從他人的視角看到自己並不是一個多麼令人愉快的體驗,尤其是當路燦生讓他回過頭來,原隨雲無奈轉頭,便透過對方的視線看見了自己。
與上一次瞧見相比,原隨雲的臉色憔悴了不少。他的臉頰微微凹陷,眼下泛著青烏,臉色蒼白,十分疲憊,一看便是心神不寧,神思不屬的模樣。原隨雲不能視物,卻在打理自己一事上很是上心,絕不讓旁的他瞧不上的人輕視於他。
可即便如此,很是在意自己儀容的原隨雲卻並沒有過多關注這點,抑或是說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被眼前的這一幕攫住了——不過才邁出兩步,原本一望無際的荒草之中突兀地多出了一座墳。這鼓起的墳包前立著一個已看不清字樣的碑,前方更陳列著一個老舊香爐,香爐里散落著幾抹香灰。
原隨雲望向墳包,果然聽路燦生脆生生道:「原哥哥,我家到了。」
孩童溫熱的身體趴在他的背上,暮色四合,黑夜將至,無風無月,卻令原隨雲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冷意和心悸。他又去看那墳包,便在一陣地動山搖中瞧見,那墳塋向兩側開裂出一個能容納一人通行的巨大裂口,幽深陰暗的入口處正透著點點幽綠色的熒光,似乎在誘惑著誤入此地的遊人進入其中一探究竟。
「我們進去吧,原哥哥看好腳下不要摔倒哦。」路燦生囑咐一句。
原隨雲靜了靜心神,並未施展輕功,而是沿著裂口中的階梯一步步走了下去。等他徹底步入黑暗中時,他們身後的裂口「轟隆」一聲再度合了起來。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鼻端的空氣卻並不滯悶,顯然此地另有別的風口。在這樣漆黑的環境中,利用路燦生的眼睛,原隨雲仍能清晰地看見眼前的一切情景。更甚至因著在這樣的環境中,原隨雲耳邊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也越發明顯了起來。
這是一條極狹窄的小道。尋常成年人走在其中,若是稍顯壯碩些的,恐怕都無法轉身。原公子走在其中倒是剛好,即使他背上仍背著一個孩子,弄不清這通道四周究竟是何材質,他依舊風度翩翩,像是一位出行巡視自己領地的貴公子,顯得悠然自得。
只是他心中究竟如何作想,路燦生卻是沒有興趣探知的。他此時回了家,因著將眼睛借與原隨雲后無法視物,只得用聲音來提醒他,「原哥哥看見地上的骨堆了嗎?」
原隨雲當然不會忽略窄道盡頭的白骨堆。這些骸骨形態各異,觀其模樣,不像人骨,應是獸骨。原隨雲來到白骨堆前,輕「嗯」一聲,神色微妙道:「看到了。」自原東園為他遍尋名醫仍救治無果后,他還是頭一回說到「看到」這個詞。縱使此刻時間不對、地點不對、與他分享喜悅的人更不對,他卻依舊想笑,更在心底里隱晦地想,或許路燦生對他真的不錯。
即使他燒毀了他的蝙蝠島、困住了他的自由,任意驅使他,對他說話時總是不客氣,能夠將他氣得半死,可這孩子卻也讓他感受到了光明。
「站上去。」路燦生說。
他冷淡的語氣令原隨雲回過了神,原隨雲想,他每當與自己說話,與其說是商量和撒嬌,倒不如說是安排和告知。因為原隨雲本就無法拒絕他,更承擔不起拒絕他的代價。於是原隨雲只得從善如流地來到骨堆之畔,信步踩了上去。
這些白骨似乎存在了很久。
原隨雲剛踩上去,原本還似模似樣的白骨已經散成碎屑,四處飄散。與白
骨同時化作飛灰的,還有這塊土地。
鬆軟的泥土忽而下陷,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甬道。在這一瞬,原隨雲終於明白了這密閉通道里空氣中的濕潤和微風究竟從何而來。他剛要提氣,卻覺得渾身無力,只得順著通道,重重地向下方墜去。
在一陣無力的掙扎中,原隨雲跌落在地上,重重摔進了一灘濕潤骯髒的泥里。
他茫然地睜開眼,卻只瞧見了一片深沉的昏暗。
彷彿察覺到了他的疑問,路燦生蹲在他身邊,眼睜睜看著原隨雲在沼澤里艱難地掙脫著,才笑著解釋道:「我娘親不喜歡外人,所以得麻煩原哥哥你在泥里打個滾兒,沾染一下我娘親的氣味啦。」
原隨雲此時前所未有的狼狽。
他終於笑了起來。因為心思細密,歹毒如蛇蠍的原公子發現自己真的很天真。
原隨雲心底突然浮現一個念頭。
原來他從來沒想過要放過我——他要折磨我、摧殘我,從心底里征服我,讓我真真正正地絕望。
令他滿身臟污、狼狽不堪的罪魁禍首也笑了起來。路燦生伸出手想去將原隨雲拉起來,卻似乎因為他身上的污穢而無從下手,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收回了手。
只是路燦生無法用行動幫助他,卻不會吝嗇於口頭上的鼓勵。
回到了家中的路燦生徹底不見了在外界時的那股子溫順可愛,他揮了揮手,便有數不盡的螢火蟲飛來,替他點亮了洞中的黑暗。可這光芒並未灑在原隨雲臉上,只因路燦生蹲坐在他面前,擋住了照向跌在地上的原公子臉上的每一抹光。
「原哥哥這回可是錯了,」原隨雲聽到他說:「何須我這麼做呢?你本來就是最低劣、最骯髒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