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兩個小孟
腥臭中混雜著一種衰腐的氣息。
無論是枯敗草木堆積,還是血肉屍骨深埋,時日久了,都會醞出一股子氣。
瘴氣。
尋常身體健康之人身處於瘴氣之中,初時只覺得憋悶,時間久了,就會於身體受損,於精神有害,是以長時間存在瘴氣的地方,便足以稱之為險地。
這處地下洞窟就是一處險地——數不盡的枯枝朽木,望不完的森森白骨,呼吸間總覺鼻腔發燙,胸口滯澀——但對於在此地生活了數年的路燦生而言,這糟糕的環境卻也並非不能克服的。
更何況一個人的房子或許有很多,但家往往卻只有一個。這個「家」可以極盡奢華,也可以破敗貧窮,「家」與房子最大的區別,便在於「家」中有著親人。路燦生當然也有親人,即使他滿口謊話,說起話來三分真七分假,但他的確有一位偉大的母親。
一頭威風凜凜,卻日漸老邁的山君。
這隻斑斕猛虎已經很衰老了——若是生活在食物富足的環境中,它應當還能活上不少年歲,可它卻並非籠中寵獸,而是掙扎在山野中求生的真正的猛獸。它的腳墊在往常里可以幫助它掩蓋住聲息,方便它捕獵。可此刻它兩隻前爪踩在樹葉上,卻發出了細碎的聲響。
它的眼睛仍舊明亮,在光芒中更是映射出一陣艷麗的色彩。它不負吊睛白額大蟲的名號,一雙虎目一瞬不瞬地望著路燦生,透出人性化的光輝。它的眼睛似乎會說話,至少路燦生已經從他的養母眼中讀懂了它的一切情緒,有闊別重逢的驚喜,乍見幼崽的寵愛,更有無法忽視的貪婪。
路燦生快步走向它,先是抱住老虎碩大的頭顱親了親,后又將自己的手腕遞到老虎嘴邊,示意對方但喝無妨。掙扎的神采罕見地出現在一隻野獸的眸中,它忍了忍,最終還是無法抵擋本能的渴望,立起犬齒輕輕扎入路燦生手腕里,大口吮吸了幾下。
原隨雲仍舊癱倒在一旁。他已明白,他再一次中計了。他如今內力被封,渾身無力,無論如何掙扎也都只是徒勞而已。血液被吸食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他耳朵里,讓原隨雲忍不住想起了蝙蝠島上那群以吸血為生的蝙蝠。
果然,路燦生嗤笑了一聲。他推開母虎的毛茸茸的大腦袋,待母虎退開,他手腕上那個猙獰的傷口便立時消失不見了。「所以我才說原哥哥才該是我娘親的孩子,我也一直覺得,我娘親比起貓兒,倒更像是蝙蝠。」
原隨雲這才後知後覺,原來那血液流通的聲音,竟然是、果然是路燦生的血液。
隻身闖入虎穴,再無僥倖可能。思及此,原隨雲冷笑起來,不再掩蓋自己的惡意,「若我是你娘親的親子,我定會讓它現在就咬死你。」路燦生聽了卻並不生氣,反倒興緻勃勃地回望向原隨雲,他一手擱在猛虎的腮邊,笑嘻嘻道:「只可惜世界上沒有這麼多如果,就好像原哥哥你註定要聽我的。」
他聲線稚嫩,音調活潑,話一出口,原隨雲還狼狽地癱在泥沼中,待他說完一句話,原隨雲便已失去了對於自己身體的掌控,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偏偏路燦生不但驅使他的身體,更要折磨他的心,「原哥哥現在可真稱得上是行屍走肉啊。」
……
你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他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陌生到你從未見過他、聽過他,他神秘莫測,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看不透他。但他又時常令人感到熟悉,因為他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人們往往通過鏡子、水面,就能夠輕易發現他。
孟良宵此刻便見到了這個人。
他並未照鏡子,此地也沒有水面,但他卻真切地看到了他自己。
一個「孟良宵」躺在棺材里,穿著與孟小侯爺如出一轍的緋紅衣衫,皮膚白皙,嘴唇紅潤,雙手乖巧地交錯搭在胸口,看起來睡得正香。
此地的三人中,一人是名震江湖,當之無愧的武林霸主蘇夢枕,一人是蘇公子最為倚重,智計無雙的金風細雨樓軍師楊無邪,一人則是驕矜自傲,從不將尋常人放在眼中的老人庄少莊主孟良宵。他們均不是會輕易動容、感到震驚的人,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卻令他們無法不大吃一驚。
孟良宵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只有一步。
此地並不狹窄,但他已經退無可退。因為蘇夢枕和楊無邪正站在他身後,二者更默契地各伸出一隻手,抵在了孟良宵的后心處。縱使不是武者,普通人也不會輕易將自己的弱點交託給旁人,但孟良宵卻並未不快,蓋因他已經從二人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關心。
孟良宵年歲更小時,經常纏著鄭三太爺給他講故事。
鄭三太爺曾給他講過一個妖怪貪戀人間,幻化作凡人模樣,侵佔了凡人的家庭,享受著凡人的人生的故事。當時的孟良宵便笑道:「一家人若是連自己的親人換了芯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談得上是一家人呢?」
可現在他看著這棺中的另一個他自己,竟在荒謬荒唐中,多出了一絲惶急。
倘若幻化成凡人的妖怪有了凡人的記憶,那他鳩佔鵲巢的舉動是否又會被人發現呢?
他罕見地動搖起來。
莫非他竟也在什麼時候,被妖怪佔據了身份?
抑或是說,是他佔據了別人的身份呢?
不怪孟良宵多想。老人莊上下,無論是鄭三太爺,還是旁的老者侍女,都對他愛重有加。孟良宵一貫自負,卻並不愚蠢,時常也會想要深究原因,想要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如此厚愛於他?
尤其是外祖父……想起他時常望著自己,露出追憶的神情,孟良宵臉色沉了下來。
總不會是拿他當什麼替身吧?
很是驕傲的孟小侯爺深吸了一口氣。
「世人總有相似,即使陌生人,也時不時會有相似的面孔,至於親人之間,就更常見了,」楊無邪暗暗看了一眼蘇夢枕,補充道:「雷姑娘與小白姑娘,便生得十分相似。」說是相似也算含蓄了,楊無邪自然見到了這對母女的資料,也知曉了這對母女幾乎生得一模一樣。
蘇公子則更乾脆了許多,他在孟良宵肩上拍了拍,「無需多想,你就是你。」
孟良宵點了點頭,這碧綠空間在頃刻間便突兀地消散了。這一切來得突然,去得更快,像障眼法,又似是一場幻夢。可他們還不至於分不清夢與現實,尤其是光點散去,孟良宵赫然發現,原來他仍站在原地,仍與鄭榕相距幾步之遙。
鄭榕蒼老的面容浮現在粗壯的樹榦上,見孟良宵神情淡淡,苦笑一聲,「少莊主不要多心,是我老了記性差,忘了告訴您究竟。」他說著,一雙昏黃渾濁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他先後看了看楊無邪與蘇夢枕,面帶審視意味,彷彿在考量小主人結交到的友人。繼而說道:「我想告訴少莊主,您自身的一個秘密。」
他沉吟不語,孟良宵卻斬釘截鐵,「有話但說無妨,我的事不需要瞞著我大哥和軍師。」他言語間盡顯親昵信任,落入鄭榕眼中更令其百感交集,忍不住道:「您交到了朋友,真是件值得祝賀的好事。」
鄭榕說完,樹榦上方才分開的裂口中竟走出了一個人——這人雙眸緊閉,步子僵硬,赫然便是方才躺在棺材里的另一個「孟良宵」。
這個人徑直走向孟良宵,若非他皮膚瑩潤光潔,呼吸平緩,竟真像是一具屍體。待他走出榕樹樹榦,孟良宵才看到,原來另一個他的後背上竟生有一團盤結錯落的樹根。這個人每接近孟良宵一分,孟良宵便感到自身體內的氣息越渾厚一分,直到他來到了孟小侯爺身前。
出於某種奇異的直覺,孟良宵不躲不避,一直到兩人額頭相碰、面對面地緊緊貼在一起。
這人後背的樹根立時活了過來,從他身上竄回榕樹樹榦之下,消失在了土裡。
與此同時,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整個兒沒入了孟良宵體內。
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這人彷彿與他本就是一體。感受著體內暴漲的內力,孟良宵握了握拳頭。他當然沒有錯過,蘇夢枕與楊無邪看他的眼神。
「怎麼了?」話一出口,孟良宵自己便意識到了不對。他連忙低下頭看自己的衣裳,果然,無論衣袖還是褲腿都短了一截,就連他的手掌,似乎也變大了一些。
孟良宵生得臉嫩,剛過十六歲生辰不久,模樣卻像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但當另一個奇怪的孟小侯爺與他合二為一后,他一直遲滯的生長彷彿也變化了起來。
「中神長大了,看起來更俊了!」楊無邪很是捧場地誇讚起來——孟良宵容貌並未大變,但少年人豈非正是處於人生中最多變的時期?長高了不少的孟良宵此時已經能夠平視蘇夢枕,即使比起楊無邪還要矮上不少,也依舊令他滿意。
他現今看上去倒真是個十六歲的俊俏少年郎了。孟良宵頗為新奇地活動了一下身體,便看向鄭榕。他可不會忘記,鄭榕可是要告訴他一個有關他自身的秘密的。
鄭榕露出追思似的神情,像是在回望孟良宵,又像是在翻閱他自己的回憶。他聲音喑啞,算不得好聽,講故事的本領也不算高,可他講得卻是最玄妙神奇的故事,因此無論是蘇公子還是楊軍師,或是孟小侯爺,都屏息靜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