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往事隨風(一)
十六年前的江湖,也如現在一樣。
江湖就像一個輪迴,少年弟子江湖老,走了一波,又來一波。那時聞名武林的江湖奇俠沈浪剛剛攜妻友歸隱,尋訪仙山。彼時的京城迷天盟一家獨大,在後十數年中威名赫赫的雷損雷總堂主還只是六分半堂老總的左膀右臂,而現如今的霸主勢力金風細雨樓則初建不久,還在夾縫中艱難求存。
時光是很殘酷的。
即使對於活了二百餘年的鄭三太爺也是如此。
他一直以為,當他已經足夠老、足夠承受得住時間帶給他的任何打擊時,時間卻要對他冷笑、對他大聲說「不」。
他又一次失去了一個親人,他唯一的親人。
……
鄭三太爺的真名已不可考,他自己也記不清自己究竟叫什麼了。在他迷濛的記憶中,最使他刻骨銘心的,要當屬二百餘年前,年輕時期的立志。
他自幼便喜好看志怪話本,更生得膽大。旁人嫌晦氣,唯恐避之不及的義莊、墳地,他卻偏偏要往裡鑽。他發誓要尋到妖鬼,要找到神仙,便一根筋地為了這個目標蹉跎歲月,在當地得了個很是響亮的「痴人」名號——鄭獃子。
鄭獃子孤兒出身,為了一己執念,不成家、不立業,沒少得旁人白眼。可他在世上無牽無掛,欲求更是淡泊,往往只需要一口稀粥、一碗清水,就能夠怡然自得。鄭獃子也想走遍天下——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遑論是沒什麼本事的鄭獃子了。
因總是挨餓,他的體魄遠遠稱不上強健,更兼有一股痴勁,萬萬算不上聰明。鄭獃子也想行萬里路,也想如市井傳聞中得遇仙人的幸運兒一樣,出海尋仙。可無比現實的困境就擺在他眼前,他沒有錢,哪兒也去不成。
二十二歲的鄭獃子很是困頓。但他生就有一股韌勁,不肯輕易服輸,腦袋不甚靈光,卻很有幾分歪理。他想,既然無法行得萬里路,倒不如一動不動,乾脆研究好自己腳下所踩的方寸之間。
借宿在破廟的鄭獃子想到就立即去做,他沒有工具,便用手指去挖,掘地之處,手還受不了疼,經常十指流血,痛得厲害。直到後來,他越挖越深,竟刨出了一個與石頭神像一般大小的深坑。
石像靜默地佇立在破敗的廟宇中,不悲不喜地注視著。
它能否注視到蒼生,鄭獃子不得而知,但它好歹能注視到他。
說來也怪,鄭獃子對鬼神傳說痴迷非常,卻並不如何敬畏這些土雕石像,在他看來,這些不言不語的東西與砂石土塊也沒什麼分別。只是大半年過去,他倒真因著這神像,見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自然不會是神像顯靈,怒斥他挖空了自己的神廟,也不如傳聞中那樣,石像其實中空,內藏玄機,便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夥子得此機緣,也能一躍成為天下間數一數二的高手。
鄭獃子挖出了一個「人」。
這個人卻非被埋在土裡,而是因為鄭獃子的行為,自願上鉤的——這樣說來,或許稱之為「釣」出了一個人,才更貼切。一個緋衣俊俏的少年郎忽然從上空跳了下來,提著鄭獃子,一同躍進了這個深坑的坑底。
直到踩在鬆軟濕潤的泥土上,鄭獃子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這好看得不像凡人的少年方才正踩在神像的頭頂,與神像一同注視著他。
那少年身手了得,像極了故事裡的少俠,鄭獃子看到他腰間別著的鞭子,忍不住看了又看。
一直抬著下巴,瞧起來很是驕矜的少年用鼻子發出了輕哼,冷不丁問道:「你挖洞做什麼?」說著,他黑漆漆的眼珠瞥向鄭獃子,將髒兮兮的他裝進那雙靈動的眸子里,又補充一句,「自我來這兒起,你一共挖了一百八十四天,更不用說我到來之前了。」
鄭獃子
眨了眨眼,半年時光,他竟從未發覺過這少年的蹤跡,料想他也是個大俠吧,遂笑了笑,「我想找神仙。」
那少年也笑了,他眼神裡帶著驚訝,卻並不如其他人一般,用看瘋子、傻子、獃子的眼光去看他,半晌才平靜地說:「神仙都該在天上、在海里,你從地下找,就不怕挖到地府去,只能瞧見鬼魅?」
「我沒有法子上天,也沒錢出海,又聽聞神仙愛躲著凡人,思來想去的,地底下倒也有可能。」鄭獃子眼神明亮,只看他這時的樣子,誰要將他視作獃子,恐怕其本人才是真正的獃子。他想了想,「況且能見到鬼也不錯。」
少年不是獃子,正相反,他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於是他和鄭獃子一起蹲在坑底,看鄭獃子繼續挖坑。只是看了一會兒,他就沒了耐心——真讓人不知道這半年來他是如何做到每日都來瞧鄭獃子挖洞的。
他信手在鄭獃子後背上拍了幾下,「咦」了一聲,「你根骨很不錯嘛,要不要和我一起習武?就算上不了天,也能離天更近一些。」
窮文富武,實際上無論文武,都不是鄭獃子這樣的人能夠學的,但比起可以靠勤奮、聰慧去彌補的知識積累,習武對他而言,更是不可能的事。每日里一碗稀粥、一抔冷水,勉強活著度日,果腹尚且不能,又談何習武?
鄭獃子下意識想搖頭,那少年卻不容他拒絕,而是笑嘻嘻道:「就這麼說定了,我教你習武,以後你真見著了神仙鬼怪的,別忘了喊我一起就行。」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親人反目,兄弟鬩牆,凡此種種數不勝數。可人與人的關係有時候又很簡單,鄭獃子和少年不過頭一次見面,就立下了這樣的約定。鄭獃子不知道少年究竟在想什麼,可他知道,他承諾了,就會守諾一生。
他們一同到了江南。
江南多靈秀,想來尋仙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他們沒找到神仙,少年卻挑戰了當地知名的武林高手,聲名鵲起,在江湖上闖出了一番名堂。
他們又去嶺南。
嶺南人煙稀少,土地貧瘠,草木蟲獸頗多,自有一番意趣。
嶺南之行中,少年扶危濟困,搗毀了數處山寨匪窩,俠名天下傳。
他們行至哪裡,少俠的聲名便響徹在哪裡。
直到他們終於出海。
在一次海上蜃境后,鄭獃子與少年終於尋到了仙山。
興許是蒼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竟真的尋到了仙山,見到了仙人。
仙人端坐雲頭,垂首望向他們二人,似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直到仙人消失在他們面前,鄭獃子才欣喜若狂。
他並不叩拜,更不虔誠,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有朝一日,他也能駕雲遨遊四海,又是何等快意。
仙人只道「緣分未到」,留給他二人一顆種子,便無影無蹤。
鄭獃子與少年離開東海,回返江南,來到了他們購買的莊子里,共同將這顆種子種在了莊子院中的中心。
相伴出行數載,他二人情誼深厚,非比尋常。因此當少年有異動之時,鄭獃子立時便發現了他的不同。
少年一雙眸子里彷彿燃燒著火焰,自鄭獃子與他相識的那一日起就已發覺,這少年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他年輕、倔強、無比自信,彷彿相信能夠以一己之力,改變所有變局。
但人力有時盡,在他勝券在握的外表之下,鄭獃子多次看出了他的疲乏。
名聲亂人,多得是人想要憑藉戰勝少年、殺死少年而揚名天下。
財富動人,多得是被少年救下、買下的苦命人見他年幼又出手闊綽而恩將仇報。
少年鋒芒畢露,像劍、像風、像一切堅定而自由的東西,即使撞個頭破血流,也決不肯罷休。
鄭獃子
與他相處時,總是處於「聽從」、「服從」的地位。就像這一次,他也沒能阻止少年。
一人擊潰埋伏、身中劇毒,又擊敗了三十六位對手的少年返回莊子里時,已經是油盡燈枯。他臉色慘白,雙頰卻鮮紅似血,平素總是上翹的薄唇青紫一片,氣息微弱。
但他還是回來了。
他阻止了鄭獃子落淚的窩囊樣子,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死了,我死之前,就大發慈悲地聽你發發牢騷吧。」他笑了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我很有意見,覺得我剛愎自用,不聽人勸告,剛則易折。」
鄭獃子癟著嘴,活脫脫像是一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他哽咽道:「我說的不對?你這不就、不就……」話說到這兒,他已不忍再說。
少年卻擺了擺手,似是一點兒也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人終有一死,我聲名蓋世,家有餘財,更有你這樣的知己好友,還一同遊歷過大好天地,見過在世真仙,這得是多大的造化啊?你放心,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鄭獃子忍了又忍,終於垂淚,「你沒遺憾,我卻有。」
少年已氣若遊絲,卻還是對他道:「你說說看。」
鄭獃子惡狠狠道:「我習武時候年齡大了,才會比不上你。可我天賦不比你差,假以時日必然能夠超過你。你若死了,我豈不是要一輩子也比不上你了?」
少年臉色紅潤,一雙眼睛也熠熠生光,鄭獃子不忍看,更不忍不看,只好瞪大眼睛,看向這個一如往常,意氣風發的少年。
「你永遠也沒辦法超過我,」少年微笑起來,「因為我是老大,天是老二,而你鄭獃子,永遠也只能排在第三!」
排在第一的少年死了。
後來改名叫作「鄭三」的鄭獃子將他與院子里那顆尚未發芽的種子埋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