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三日前,叛賊驟然發難,皇帝駐蹕之處自是早有準備,未受波及,但未料窮寇散兵非但沒有死心投降,還在有心人的煽動下四散劫掠而去。其中樊昌帶著一支異常兇猛的賊匪就撲向了鄰近且富庶的驊縣。

十幾年太平歲月,民眾多已放下警惕,總算老縣令反應快,趕忙緊閉城門,令兵卒和城中壯丁大戶前來助戰守城。驊縣雖守兵不多,但好在這幾年修繕城防十分穩固,賊匪一時攻之不破。城中民眾有厚重的城牆護著,可城外鄉野的百姓卻沒有,猝不及防之下,縣城周圍兩處鄉里死傷慘重。賊匪見驊縣久攻不下,就驅趕著從鄉里捉來的老弱婦孺到城門下,要挾老縣令開城門,否則就開殺,說著就挑了個猶自啼哭嬰兒在槍尖上給城門上眾人看看。

城內是老縣令治下百姓,城外幾處鄉野也是,平日收稅分攤徭役時沒忘了了他們,此時怎能捨棄他們。老程縣令當下便訣別老妻和幼孫,率領兒孫家將和一半兵卒,另加城中自願的壯丁,出城迎戰。離開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厲聲下命,要城門門小吏在他們離開后將門栓放下,以銅汁焊死,不全殲匪賊不得開城。

其實,眾人都知道敵我懸殊,這點人馬哪裡殺得過悍匪,老縣令也知道,他不過是想著殺亂匪軍,好叫那些被擄來的民眾逃跑。殺斗至天明,驊縣全軍覆沒,叛軍破門入城正要大開殺戒之時,虎賁軍趕來支援,全城的百姓這才幸免於難。

小卒邊講邊哭得抽抽噎噎,程止聽了更是撲進靈堂,失聲痛哭。扶著桑氏進了縣衙后宅,少商忍不住道:「老縣令都這麼大年紀了,為何還要出城行險,叫家將和城門將土去不行嗎?不一樣是恪盡職守了嗎。他這麼大年紀了,我想陛下不會責怪他的。」

桑氏聽了鄭重道:「陛下是不會責怪,可驊縣的百姓就在城中他們可都看著呢,若沒這份全家就義迎敵的氣勢,又有何面目做一城的父母官,河南程氏的子弟如何有臉入朝爭官!?」

看少商被嚇的不敢說話,桑氏自覺語氣太重,撫著女孩的頭髮,溫言道:「我們出身世家豪族的,原就應比庶民強些。逢敵先上陣,遇難自當先,不然憑什麼身居高位,受庶民供養。倘若只求苟全,如何對得起祖先墳塋!」

桑氏這番話,說得程姣和少商都不應聲。少商自小沒父母撐腰,大母和葛氏對她不慈,她什麼都要靠自己,已經習慣了自榮自辱,全無家族概念。程姣時代的人都比較自我,而且好多人有『斷親』現象,自然也不認同為家族奉獻自己。

少商囁嚅著爭辯道:「可我們程家,還不是世家豪族呢。」

桑氏哂然一笑:「以後興許會是的。從你阿父和叔父這代起,每代子孫都奮勇當先勤力不怠的話。我們死後,會在祠堂,上立起高高的牌位,讓後世子孫敬仰,延綿流長。程老大人是為救百姓而死,捨生取義,大賢也。這是死得其所。」

少商再說不出話來。

程姣卻若有所思,她只看過幾部電視劇,裡面多是抨擊世家豪族如何迂腐,如何打壓寒門子弟,如何偏安一地妥協綏靖。多少皇帝的政績之一,都是摧毀世家力量,粉碎豪族勢力,自唐代之後,世家更是沒落...但這個時代的世家子弟卻是熱血猶在,大難當頭,奮勇殺敵保家衛國。

程姣也第一次認識到什麼是家族。如果她受了程家的庇護,享受了這份安樂衣食,那她就要為程家爭光添彩,而作為女娘她能做的就是聯姻。她幽幽嘆了口氣,對自己的未來十分不太看好,但起碼她還可以在小範圍里選擇一下。此時此刻,程姣十分贊同少商,憤恨萬萋萋為什麼不是男兒身,不然直接嫁到萬家,定會和和美美!

駐蹕別院內,皇帝因為凌不疑的傷正大發脾氣,責問凌不疑的兩個親衛,為什麼不早些回來治傷。梁邱起木著臉老實聽訓,梁邱飛卻癟著嘴一臉的委屈。

「陛下要怪罪還是怪罪臣吧,戰場上軍令如山,他們二人也不好違抗。」

聽到養子為自己手下開脫,皇帝火氣更旺:「你不要仗著朕捨不得怪罪你,你就肆意妄為!朕把你當親生子一般的撫養長大,你如此不愛惜自身,你到底要做甚哪!」

凌不疑還未說話,就被烈酒刺激到了傷口,皇帝見了一陣心疼,對醫官破口大罵:「你能不能輕點!」

醫官被罵出了冷漢,凌不疑卻跟個沒事人一樣:「無妨,你繼續。」

「朕和你舅父,親如兄弟,自幼一起吃一起住一起長大,你舅父為了國家犧牲了全家人的性命,朕心痛,自責無法救他一命,這才把霍家全族榮耀都賞賜於你,就希望你能夠好好的活著。可是你呢?一不娶妻二不生子,整天打打殺殺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母族霍氏的血脈,難道真的要斷送在你手裡?」

「臣只想像舅父那樣,娶一個知心相愛之人。與其像城陽侯那般朝秦暮楚地棄了我阿母,使得兩個人相恨半生,臣,寧可孑然一身,陛下也不必再勸了。」

「你…」皇帝被凌不疑氣得都笑了,隨後看見一臉驚訝的梁邱飛,找到了出氣筒。

「看什麼看!還不給朕滾出去。」

梁邱飛被訓得灰頭土臉,正想跟他阿兄抱怨幾句,沒想到皇帝緊跟著也來了正廳,二人趕緊跪拜行禮。

「哼,這樊昌長功夫了啊,居然能夠把你們少主公傷得這麼重。」

「陛下未免也太抬舉那樊昌了,少主公不是被他傷的,是他自個拖的!」

「咳咳!」見自己笨弟弟竟然說出來了,梁邱起只得拿眼睛瞪他,皇帝坐在上首,自然將兩個人的眉眼官司看個清楚。

「幹什麼,說,到底怎麼回事!」被親阿兄警告之後,梁邱飛只能閉緊了嘴巴。

「呵呵,這倆倒是仆隨主樣,平日子晟說十句話,你們倆只說九句半,對吧?」皇帝說完,突然變臉,指著梁邱起。「他不說你說,你要是不說,我連你家少主公一起責罰!」

梁邱起知道事情瞞不下去,組織了下語氣:「少主公本是領命攻打在驊縣的樊昌叛軍,叛軍甫定又聽聞新上任的縣丞未曾前來接任,恐其途中遇險,因此又折返相救,才...耽誤了肩傷。」

「新上任的縣丞?」

「是。」

「不是說,新上任的縣丞去了清縣嗎?既然你們家少主公要去救新任的縣丞,那就可以在清縣療傷啊。」梁邱起被皇帝問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

「少主公壓根就沒救去清縣的縣丞,他是去救縣丞家的女眷!」梁邱飛心直口快,一下子就把自家少主公賣個乾淨。

「啊?女眷?」

「對啊!就是那個被救的小女娘給少主公拔的箭,那小女娘手上又沒個輕重的,少主公又忙著追拿樊昌這才耽誤了傷勢。」梁邱飛說得正起勁,說起程家的那倆個小女娘他就一肚子氣。要不是為了救她們少主公的傷就不會被耽誤,少主公的傷不被耽誤他就不會挨罵!

「拔箭,療傷,小女娘…那小女娘是誰啊?」

梁邱飛又被瞪了,剛要去看他的阿兄就被皇帝呵斥住。

「不許看他!就你說!」

「曲陵侯程始的女兒,程少商,程姣。」

「兩個小女娘?嗯…都長什麼樣啊?」

...

程止大哭一場之後就萎靡不振,桑氏派人打聽程老縣令親人的下落,得知老縣令的孫女在醫館就醫,就讓少商前去看望程小妹。本來程姣不欲少商去那種地方,但又覺得少商整日陪著老縣令家的遺孤守靈,心情低落,還不如出來多看看。

程姣沒想到的是,少商一頭扎進了醫館,還當起了心理輔導師,激發病人的生存意志。戰後百廢待興,程止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多的人手,此時的醫療水平還十分粗糙,對待外傷就是清洗刮腐最後上藥,最有技術含量的縫合還是用麻線活生生穿進肉里,看得少商直皺眉。她想到程姣的縫合技能更為高超,便拉著妹妹給醫館的病人療傷。

於是程姣每日陪著少商在醫館里縫肚子縫腿,指揮其他人進行羊腸線進行加工。少商則每日調集糧食和清水,登記受傷和傷愈離開的人數,還出主意讓商賈捐錢捐物。程姣盡量改變衛生條件,煮洗布條,酒漿消毒,受少商激勵的人也都慢慢好轉,驊縣損毀的屋宇也一間間重新建了起來,阿妙也慢慢能走路了...一切看似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有些人仍舊沒能活下來。

少商伏在內堂一張安靜的病榻旁,雙手緊緊握著一隻冰涼的小手,終忍不住淚流滿面。——程小妹還是死了。

病榻上的程小妹還不到十二歲,生的眉清目秀。她原來闔家美滿,可賊匪圍攻驊縣,她眼睜睜看著全家人出城迎敵被屠戮殆盡,之後城破時遇上縱馬而來的賊匪連逃都逃不及。她被賊匪一腳重重踹在腹部,好心人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燒毀房屋下撿出來,送來縣城醫館。

程小妹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咬牙忍過一次次的劇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著要活下來報仇,清醒時還會跟人說幼時父母兄長如何疼愛她。少商盡心竭力的照看她,親手為她裹傷喂葯更換衣裳,不住的在耳邊鼓勵她,拜求滿天神佛不要讓這孩子死去...可這個孩子還是死了,死在她大父出殯的這日。

當女孩的屍體被抬走,少商哭得渾身顫抖,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少商想起程小妹說要在天上聽她吹笛子,便瘋了一樣往程小妹的墳墓跑去。外面大雨磅礴,程姣剛想要婢女去追,眼見樓垚已經帶著傘去追少商,便讓婢女不必再去。

「女公子為何不去勸勸?」錦瑟不明白自家女公子明明擔心,為何不上前。

「阿姊不是鑽牛角尖的人,哭過了發泄出來,她就會好了。」

快至午時,少商和樓垚倆人渾身濕透的回來,程姣也不多問,讓他們快去沐浴,喝薑湯。程姣將少商濕透的衣裙交給婢女去清洗,浴桶中的少商突然開了口。

「姣姣,我決定了,將來我要和阿垚一起去都城外的地方,我們一同共建太平之地。要讓像小妹那樣的孩子,不受戰亂之苦。」

程姣不明白少商怎麼突然接受了樓垚:「我以為,你並不心悅樓公子...」

少商之前對樓垚要是有好臉色,她至於給凌不疑送助攻嗎?弄半天是她搞錯了。

「他說他欽慕於我,還說他想像我一樣,無所畏懼,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他還說為了我,他以後會自強自立,再不會庸碌懦弱。」

「阿姊,你是喜歡樓垚這個人,還是他所描繪的未來?」

「那有何不同,與他在一起處,才有我想要的未來。我與他同命相憐,我們自小都是被安排好,等著命運擺弄。但如今我們志向相同,我信他,而且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他也是不問對錯,永遠信任於我。我願意不問過往不問對錯,與他一路同行。」

程姣微微嘆息,她能理解一個人,喜歡上喜歡自己的人,可她認為那不是愛情。少商喜歡的,是那個喜歡她的樓垚,是偏愛她一人的樓垚。就像人們回憶初戀,讓人懷念的不是那個人,而是熱烈愛著某人的自己。她以為和樓垚在一起,未來就只需他們兩個人努力,可婚姻哪有這麼簡單。少商童年缺失父母關愛,更需要有能力和耐心的男人依靠,程姣覺得樓垚並不能為少商擋住風雨。

「也罷,他若有意,不妨先向阿父阿母求親才是。」

程姣隨口一說,沒想到樓垚前幾日就修書一封給他大兄,向程始提親,此時信已經到了都城。兩日後,程始就快馬來到了驊縣。

「阿父!」少商看見程始,歡快地跑了過去。程始臉上和鬍鬚上都是黃土,看得出是一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

「大兄~」

「賢弟,娣婦!」

「哎呀,聽聞驊縣遇襲,險些把阿父嚇得丟了三魂七魄,幸虧我們家嫋嫋姣姣福大命大,竟然能從那樊昌逆賊手中脫險。多日不見,讓阿父好好看一看!」

「此地缺衣少食的...姣姣又長高了啊,嫋嫋怎麼還胖了不少...」程始話一出,少商立刻拉下臉。「哦,沒胖,瘦了瘦了。」

「少商!羊肉餌餅,粽子來了!」程家人站在大門前沒說幾句話,樓垚就提著滿滿的食物跑了過來。

「我說怎麼胖了呢。」

「阿父!」程姣扯了扯便宜老爹的衣袖:怎麼能說女孩子胖呢!

「我不吃啦,方才阿父都說我胖了,都怪你!我去照個鏡子去。」少商一臉委屈,轉身回了房。

「大兄,這便是書信中提到的樓公子樓垚。」

程始臉一沉,雙目微瞪:「你就是樓垚那小子?」

「是。」程始是刀山血海搏殺出來的人,氣勢哪是樓垚能抵擋的,程止見樓垚面色發白,忙打圓場。

「大兄,笑一笑。」

「笑不出!樓家公子,借一步說話。」

程姣面色無常,心中卻鬆了一口氣,覺得程始一定能讓那個樓垚知難而退,沒想到他與樓垚最後相談甚歡。

「阿父,你說什麼!你同意了,樓垚還寫信給了樓太傅!」程姣覺得程始頭一次這麼不靠譜。「這可是婚姻大事呀,阿父!你你,你就見了那樓垚一面就同意了啊?」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那樓垚出身河東樓氏,且對嫋嫋一心一意,嫋嫋也心悅於他。我也覺得他有眼光,是門好親事!」

「嫋嫋哪裡心悅於他了啊,阿父您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那你與阿母商議了嗎?」

「這...」說起蕭夫人,程始的眼神發飄。

「阿父!」程姣頭如斗大,「你是不是看河東樓氏這樣的名門居然殷勤備至的來求親,所以你就未同阿母商量,一口就答應了!」

「姣姣,怎可這麼說你的阿父,你才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就憑嫋嫋那性子和能耐,她自己若不願,你給她定下親事也會鬧個雞犬不寧,反之,則會一切順利。為父覺得,這樓垚當真對嫋嫋是一片赤誠,你阿母那裡,為父自有辦法。姣姣,你不能因為對樓垚有成見,就壞了你阿姊的姻緣。」

「阿父,我沒有。我不看好樓公子,是覺得他不能像阿父一樣護住阿母,為她對抗長輩。自古以來兩家嫁娶,都是門地相當為上,以我程氏門第,阿姊嫁去樓家定會受委屈的。」

「害,嫁人哪有不受委屈的,想當年你阿母扔下嫋嫋也是受了你大母的委屈。」

「哦,那照阿父說的,嫁人就會受委屈,那我以後可不嫁!」

「胡鬧,怎生不嫁人呢!」

「阿父,你先好生想想此事要怎麼跟阿母說吧。在阿母眼裡,這樓家也許不算什麼好人家呢。樓垚是樓家二房子弟,你跟樓太傅商議親事,還不告知她你看阿母會不會發火!」程姣說完轉身就走,不理會程始的呼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星漢]我的阿姊和她的三任未婚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星漢]我的阿姊和她的三任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