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黛玉把人推開，臉上都是哭紅的形跡，叫人看見也羞臊，就埋頭在一旁。

司宣衍才向外喚了一聲：「打水來。」

不多時，朝露就端了水進來，因知林黛玉臉皮薄，進來並不多看，不多問，只擰了帕子給林黛玉，低聲說一句：「姑娘擦擦罷。」

林黛玉洗了臉，眼圈依舊是紅的，司宣衍便陪著她在此處坐著，又恐她尷尬，就同她說話，「玉兒若想父親了，明年開春，我帶你回揚州可好？」

黛玉愣了幾愣，心想，怎麼不想，日日都想回家，日日都念骨肉分離之情。

只是這怎是兒戲的？自京都往揚州城去順風順水也需得兩月余功夫，山高路遠，又要有一堆隨行人物，來往皆是費大功夫，榮國府非自己家裡，哪裡會這般簡單。

她素是不慣與別人添麻煩，不願意讓旁人嚼舌多嘴，這府中那些下人哪一個人又是好相與的，尖刀利嘴，勢力非常。

她心知這幾年若沒有哥哥，自己豈是那麼好過的。在這府里，縱然是嫡親的姓賈的小姐公子，或身後沒人稱撐腰或自身沒有些本事手段，哪個不是各有各的難處，更何況她一外人哉。

黛玉想到此處，不免又有些忍不住淌淚珠兒，泣道：「不見得是要怎麼回去，想是哄我的罷。」

「我何曾哄過你，我亦不是特意來招你哭的，玉兒，我亦已知道你的意思，你只需要聽我的就是，明年四月，我原準備回大千寺回令空大師作安神凝魂之事。正有這個經由，定是要跑一趟無疑。」司宣衍見她這般，便解釋。

「再者，我亦知道你之顧慮。有一事，因你是姑娘，心性單純，只在內帷處，故而從不曾跟你說過一二，如今你心思細膩，比之旁人更靈巧聰慧幾分，一有心結反而與不利於養生。

今日教姑娘明白一個道理，你我客居榮國府，卻並非寄人籬下，我二人吃穿住用一應花銷，父親每年已隨三節五禮送上，豈有讓我們失禮與人前的？如同那薛家，只剩寡母孤兒上來投親，幸他家還吃著祖宗留下的一門生意，不至於少什麼，遂住進榮府一應花銷亦是自理，那薛姨媽並不蠢笨，傳出這些來眾人都知道，才叫無人敢於輕慢他們，方得以自在。

然父親讀書為官之人，自有一股清流氣質在身，心只志只憑，斷乎不會與此小事上糾結，我卻也忽略了去。如今與你說這番，再叫你心中無此愧疚雜念，只當記住一點，你原是千金貴體，即使再矜嬌都是無妨的。」

黛玉萬沒有想到，司宣衍卻會同自己說這樣一番話她，且說的是自己以往心中介懷多思之處，不免心中情思更感，十分起伏不定。

有司宣衍這麼一番話，再自己細想一番，已經將放這連續半月來的抑鬱愁思去了八.九分。

故而，這會兒慢慢辦抬起頭，看著司宣衍輕聲說：「哥哥既已經有了安排，我自然要跟著的。」

司宣衍見黛玉喊了他哥哥，既知這小姑娘是哄好了大半。

一旁站著的朝露只是暗暗再三感嘆，深覺這等事竟不比主子日常所處理之大事輕鬆多少，由此可見，姑娘金貴，女兒家難養。誰又能想到，她這位主子對林姑娘如此護著愛著，冷眼瞧著竟是捨不得人受不得一點委屈。

然後就聽林黛玉又問：「……那可還回這裡？」

「自是還需回。」司宣衍計劃里是有些安排，只是現下不便告訴黛玉再過幾年林如海便會調回京都。

司宣衍知道黛玉每次診脈前不會用食，方才又那般激動，哭了一場，險些還吐出來，於是吩咐人傳飯，叫多揀那些清淡爽口好克化的菜上來。

黛玉也想她若這樣子回去，賈母看到了必要多問，故而也留下了。

現在她又不好意思了，司宣衍怎麼看不出來，等飯菜上來，不留一個人伺候，親手伺候這姑娘用了一會兒飯。

黛玉向來挑食，在賈母處十頓飯倒有六頓不好好吃的，司宣衍焉有不知道的，丫鬟都管不住她。這會兒倒乖覺，司宣衍夾什麼，都埋頭認真吃了。

用完飯，等兩刻吃過茶，朝露才林黛玉會那邊去。

*

又說前兩天，府里來了一個打秋風的姥姥，說是王家以前連了宗的親戚，近年越發遠了的，不妨突然來了。王夫人因說身體不爽利便不見，鳳姐兒見了，敘了幾句家常，幫了二十兩銀子，方讓回去了。

原也不是多大個事，只是這日，有兩個婆子閑嘴八卦說到這事，一人說了一句：「咱們家這位二奶奶，素是個臉黑心狠的，這回來了窮婆子，她倒大方起來，我們這樣的也不理論了，我看她對趙姨娘環哥兒也不見得多看顧一分的，端的是什麼心思。」

此時另一婆子翹了翹嘴角，說道：「這還不好懂？那姥姥女婿家是同王家連的宗，如今不遠萬里來了，不打發她些，丟的是誰家的臉？」

怎曉得，這話恰被來花園裡散酒氣的王熙鳳聽了個正著，酒氣上頭，本來要當場發作，才是被平兒拉住，勸她：「奶奶這會兒怎麼發落，憑藉個什麼理由？此處沒個人，就我們二人聽見，這兩個又是家裡的老人，這老臉叫奶奶去打，回頭可不恨毒了奶奶。」

說著拉著王熙鳳悄悄走了。

鳳姐素是最要強的一人，此時回過味來，少不得頂上去一句，「我還怕過誰不成，管她們幾輩子的老臉，沒有我不敢治的！」

話雖如此，鳳姐那股火已經被按下，反問平兒，「照你說我就不治她們了？」

平兒道：「奶奶犯不著為了那些個東西大動肝火，咱們還不知，她們原都是仗著是老人又有些年紀，倚老賣老，素日正經事不幹，只知道吃酒賭錢嚼舌根。這等做派，今日能被奶奶瞧見，明日未必不叫其他人看見。」

平兒原意是想令鳳姐兒熄下怒火，少幹些惹人怨的恨事。

王熙鳳眼睛一轉，覺得這番話頗有些道理，而今家人多客多，那些姑娘小姐哪個沒脾氣，不怕這兩人不作死，到時候再發落不遲。

可不是名正言順了。

這番想著，隔日，王熙鳳就給那兩個婆子派了一個活兒，正是有一江西那邊的親戚前兒送來的節禮裡頭有兩框橙子，她叫兩人送去給那些姑娘們嘗嘗鮮。

誰知這就果然惹出一樁事來，正中了鳳姐兒的計策。

原來是那兩個婆子中的一人，因見這些橙子個大鮮亮，幾步遠鼻頭就能聞到酸甜的果香味兒，那婆子素是個手短眼皮淺的，便偷拿了兩三個，回頭偷偷給了孫子吃。

冬日最不見著這些水果，那小孩子嘴又饞，吃了還要，婆子大膽子又偷了幾個，很快叫另一個知道了，說要去告狀，原是她心裡不服覺著自己吃虧，后兩人都拿了，見總量少了，去丫頭廚房找了幾個次等的充好。

再給姑娘送去。

哪裡想，就唬弄到了林黛玉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