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崽崽的第一天

伽馬星，一顆地表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黃沙的荒星，白天的時候，過長的日照時間讓這顆星球基本沒有活的生物在地表活動。

但今天有個例外。

一望無際的沙漠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努力拖著一個比他大十幾倍的巨人，龜速前進著。

錦虞擦擦額頭的汗，頭髮被黃沙吹得亂七八糟的，時不時還有沙子吹到眼睛里。

錦虞不得不停下來，難受的揉揉眼眶。

身後的巨人突然有了動靜。強健有力的手臂稍稍一撐，巨人瞬間坐起來，看著在他腳下顯得無比孱弱的幼崽，因為精神力暴動而充血的紅眼珠轉了轉。

這個場面無疑是恐怖的，眾所周知，一旦有人陷入精神力暴動，沒有自保能力的人最好儘快遠離患者，因為患者很快就會在精神力暴動的痛苦驅使下，失去理智瘋狂地破壞一切。

錦虞不知道這些，他幾天前偶然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遊盪了幾天才遇到受傷的巨人。

巨人受傷很重，狂暴紛亂的精神力無情的碾壓四周，同時也傷害著巨人本身。錦虞遇到他的時候，巨人身上布滿了被強行撕裂的傷口，鮮血凝聚在腳下，一步一個紅色的腳印，通紅的眼眸瘋狂無機質地搜尋可以破壞的東西。

他本應該在這樣的混亂無序中脫力死去，或者被自己的精神力攪成碎片，直到他遇到了錦虞。

一隻遊盪了幾天、孤獨的幼崽，在遇到重傷的巨人時，沒有害怕得大叫，更沒有逃跑，而是小心的接近，然後用微顫的軟糯聲音給巨人哼了一首歌。

在混亂無序的痛苦中遊離的巨人似乎抓住了一個錨點，然後被慢慢的從那片瘋狂的海中拉了回來。

巨人就這樣睡了過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錦虞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把人治出問題了。

雖然是人魚族的准祭司，錦虞治療的經驗卻不算多，人魚一族性情平和，很少和人打架，精神力更是冷靜。錦虞的經驗更多還是以前流浪的時候給自己治療攢下的。

錦虞緊張的檢查了一下，鬆了口氣。

巨人的精神力還是很混亂，但已經比之前好多了，身上的傷也沒有再裂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醒過來。

錦虞決定帶著巨人一起尋找離開沙漠的路，看著巨人對他來說過分龐大的身軀，錦虞從巨人身上撕了一塊布下來，在巨人腳踝上纏繞一圈。

他就這樣一手拉著布條拖起巨人，一邊哼著歌，精神力在歌聲的激發下一點點修復著巨人身上的傷口。

一路上，錦虞時不時停下來休息。

因為回到幼崽期，他下半身還是胖嘟嘟魚尾，走了一小段路后，腹部的鱗片被沙子磨出一道道印記，白嫩的掌心也被布條割出一道血痕，但因為錦虞自身自愈力較強，血痕才出來，很快就會癒合。

但治癒能力並不能屏蔽痛覺。

錦虞眨眨眼，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啪嗒啪嗒」

淚珠到半空中化成一粒粒小小的珍珠掉在沙子上。

其實在他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觸目所及全是乾燥的沙子的時候，錦虞就已經哭過一場了。

沒有深藍色的大海，沒有看似冷漠卻關心他的族人，沒有會誇他唱歌最好聽的族長，他還變回到最弱的幼崽期。

這裡的太陽還這麼大，曬得他好疼。

小人魚眼裡包著淚花，哭著走了一路，裝小珍珠的包包都裝滿了。

幸好遇到了巨人，雖然對方受傷很重，好歹讓錦虞意識到，這裡是有活人的，他不是孤獨的一條魚。

想到這些，小人魚傷心的撿著小珍珠，但他還差三天零六個時辰就是一條成年魚了，成年魚一定能夠堅強的帶著巨人走出大沙漠。

原本三天後就是他的成年禮，還是他正式成為祭司的日子……

頭頂突然投下一片陰影，錦虞臉上還掛著淚珠，迷茫的抬起頭，就看到坐起來，面無表情看著他的巨人。

巨人瞳孔里的紅色隱約有褪去，形象看著還是異常可怖，因為精神力暴動，本就不算敏捷的思維更加遲緩。

但在看到小人魚的眼淚時，緩頓的思緒里抽出唯一一份清醒的意識——

想要……幼崽……笑

於是在錦虞失神的那幾秒，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巨人伏下身，又像是害怕傷害到他似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幼崽淡藍色的頭髮。

幼崽有一頭長到腰際的頭髮，發色比尾巴上鱗片的顏色淺一些，髮絲柔軟，摸上去仿若一匹綢緞，哪怕這幾天錦虞沒有時間打理，頭髮也很乖順的披在身後。

為了不傷害到幼崽，還沒找回理智的巨人下意識用了最小的力氣，但雙方的體型差距實在太大了。

身子一歪，錦虞「啪嗒」一下坐到地上，有點懵，下意識抓住了推倒他的手指。

看著被自己「欺負」的幼崽，巨人瞳孔一縮，緊張得不敢再動，察覺到指腹無比柔軟的觸感，稍顯平靜的思緒竟然又起波瀾。

但這次不是因為痛苦，巨人的心裡無意識感嘆著——

好……軟……

錦虞對別人的情緒變化很敏感，他能發現巨人並沒有傷害他的意願。

「你的傷口又開始疼了嗎？」錦虞抱緊巨人的手指，軟糯的小奶音裡帶上一絲緊張。

「你別怕，我唱歌給你聽。」

幼崽很認真的唱著歌，曲子是他被族長找回去後學的，用的是人魚族祭司特有的語言，幼崽聲音又不大，聽起來更像小貓崽的哼哼。

但就在這樣的聲音下，巨人的精神力被肉眼不可見的一層薄膜覆蓋住，紛亂的精神力彷彿被幼崽哼哧哼哧從髒兮兮的水裡撈出來搓了又搓，把上面的污垢洗下來一層。

諾大的沙漠原本沒有幾個活著的身影，因為這道稚嫩的歌聲，一路上多了些小動物的痕迹，警惕又渴望的望著前方。

誰都不捨得錯過這道聲音。

頭頂不知何時被手掌遮住了，擋住了灼灼烈日，難得有了一絲陰涼，錦虞臉上擠出兩個小小的酒窩，「謝謝你呀。」

「呀。」視線突然拔高，錦虞不由抓住旁邊的東西穩住身體。

是巨人把幼崽捧到了手心，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小心，讓他的寶貝能夠坐得更安穩。

除了族長，錦虞還沒有坐到誰身上過，他以前也沒見過像巨人這麼高大的人，更何況像這樣坐在人手心裡。

胖嘟嘟的魚尾在半空中晃了晃，錦虞撐著手掌，好奇的往下看。

幼崽在掌心邊緣玩耍，快超過安全線的時候，就會被一根手指輕輕的戳回去。

倒在手心的幼崽發出稚嫩的笑聲。

又被戳倒幾次后，錦虞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快成年了，為了做一個成熟的、能夠得到大家信任的祭司，他不能這麼幼稚。

然而嚴肅了不到一秒，錦虞又想起來，他現在已經不在原來的世界，也不會成為祭司了。

沒有人在乎他成熟還是幼稚了。

幼崽故作老成的嘆了口氣。

既來之，則安之。他先想辦法在這個世界好好的活下去吧。

這裡不會沒有海吧？人魚可以在陸地上生活，但肯定是離不開海洋的，如果找不到海洋，錦虞會被晒成一條小魚乾。

「你們這裡有海嗎？」

還沒完全找回理智的巨人根本聽不懂幼崽的話，歪著頭看看幼崽，以為他要玩，伸出手指碰碰幼崽。

不小心撓到痒痒肉，錦虞扭著胖嘟嘟的尾巴，笑著躲開，好似那點煩惱也飛走了。

巨人過分龐大的身軀行走在沙漠中，目標異常明顯，上方飛過的飛行器掃描后立馬將畫面同步給星艦上的人。

「找到一號了！」

駕駛艙里，維倫緊盯著上傳的畫面，興奮得大叫。

「找到一號了？他怎麼樣？」好幾個人激動得湊過來。飛行器一開始只拍攝到一號高大的背影，維倫操作著讓飛行器繞行到前方，臉上的笑容驀然停滯。

「一號怎麼樣？」一道聲音從艙門口傳進來，來人一頭紅色短髮，穿著方便簡潔的傭兵服，黑色的服裝勾勒出強壯的身軀，他幾步邁到維倫面前。

面對隊長的詢問，維倫的興奮不復存在，聲音有幾分艱澀：「一號精神力暴動了。」

萊恩唇角慢慢繃緊，看著畫面上巨人赤紅的瞳孔。

「怎麼會這樣……」有人喃喃道。

維倫抓了抓頭髮：「岩石族精神力本來就有問題，一號還被那些星盜用了暴動劑，就算沒有精神力暴動也要暴動。」

「我早該想到的，一號這麼久沒有聯繫我們，肯定是出事了……」

「行了，」萊恩在熒幕上點了幾下，又挑了幾個人，「我去把人帶回來。」

醫生泊芬推了推眼鏡說：「現在病人看起來好像很平靜，可能是到了發作後期乏力的狀態，帶兩支鎮定劑說不定會輕鬆點。」

萊恩：「我身上有，馬上就回來。」

只要確定了一號的位置，把人帶回來不是難事。

但帶回來也僅僅是帶回來而已，精神力暴動后病人是沒有辦法醫治的，只能在痛苦中快速死去。

萊恩見過很多次，準確的說，他們任何人都見過很多次。

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萊恩在看到一號的時候，心還是不由自主顫了下。

一號身上特製的隊服此時已經破碎不堪，難掩身上傷痕，混亂的精神力……嗯？

萊恩的悲傷停下來，臉上的神情逐漸變得詫異。

精神力暴動的人最明顯的特徵就是他們會在暴動的精神力催動下肆意發泄破壞，他們以為一號是到了發作後期所以才平靜。

結果萊恩並沒有感受到一號暴動的精神力。

不僅是他察覺到了這件事，機甲隊伍頻道里出現另外幾個隊友興奮的聲音：「隊長，一號是不是沒事？」

萊恩：「不清楚，先把他帶回去。」

即使面對看似平靜的一號，萊恩也沒有放下戒心，帶著人謹慎的跟了一段距離，才發現一號有個很奇怪的舉動。

一號一條手臂自然垂下，隨著行走自然擺動，另一條手臂卻蜷縮著放在胸前，掌心收攏著。

萊恩眼神微動，這似乎是一個保護的姿勢，但失去理智的一號怎麼可能還有保護的意識。

他們一定要儘快把一號帶回去，說不定還能找到治療的辦法。

下定決心，萊恩趁著一號彎腰的時候，迅速打出兩枚鎮定彈。

泊芬還是太小瞧精神力暴動的人了，萊恩親眼見過很多次，精神力暴動的人會持續爆發出超越自身十倍甚至數十倍的力量，表面的平靜根本不能說明什麼。

為了保險，萊恩直接選擇效力更強的鎮定彈。

果然，彎腰的一號哪怕還沒恢復理智，也察覺到了危險，憤怒湧上來的一瞬間，卻被炸開的鎮定彈影響了神智。

不到五秒，巨人轟然倒下，激起一片黃沙。

沒有人注意到，這麼短的時間內，巨人還努力把一隻手護在胸前，身體蜷縮著，竭盡全力把寶貝藏起來。

因為不清楚一號的具體情況，泊芬把一號安置到隔離區。

星艦上必備的隔離區，採用最新型軍用抗壓抗彈玻璃，哪怕裡面的人駕駛著機甲朝玻璃開流/彈也打不破。這是特意為路途中突然精神力暴動的人準備的。

一般會經過一天至一周的觀察，如果病患的暴動有緩解，那就可以接受治療，如果沒有，病患也會在七天內就暴亡，會有人負責收屍。

整個流程就是這麼簡單粗暴，但大家都習慣了。

「怎麼樣？」

去訓練室發泄了一通的萊恩來到隔離區，泊芬合上筆，無聲地搖搖頭。

萊恩並不意外：「一號應該快醒了。」他的餘光掃到幾個假裝路過隔離區的隊友。

現在還有人抱有希望，等一號醒后，他們就會看到一個徹底失去理智瘋狂的一號，然後失落、不得不接受現實。

萊恩幽深的目光落到隔離區里始終維持著蜷縮姿勢的一號。

突然，他看到一號臉部的肌肉顫動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快速的轉動，下一秒，猛地睜開了赤紅的雙眸。

萊恩緊緊鎖定著，不錯過任何一秒異樣。

直到一號身上溢出那股暴虐肆意的氣息，耳旁傳來泊芬的嘆息，萊恩垂眸，卻忽然察覺到什麼一樣猛地抬眼。

精神力沒那麼強的泊芬點開光腦，熟練的安排一號的後事，「一號好像沒有親人，葬禮需要通知他的族人嗎？岩石族的人好像不怎麼在乎這個……萊恩？」

「泊芬，」萊恩向前一步，視線彷彿凝成一根針，刺穿了厚實的玻璃，「你看到了嗎？」

泊芬疑惑的看過去，只看到赤紅眼眸的一號朝他們走來，一般精神力暴動的病患看到人更容易激起他們內心的挑戰欲，這種行為看似沒什麼問題，他忍不住問：「看到什麼？」

萊恩：「他懷裡有一個人。」

「怎麼可能？！」

泊芬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這種情況下的一號懷裡怎麼可能有個人？沒有被撕成碎片嗎？！

幾句話的功夫，一號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

和他們想象中本應該發狂錘牆的一號不同，一號眼睛還紅著，身上的暴虐氣息卻不知為何收斂住了，他高大的身軀佝僂著，護在懷裡的手掌小心翼翼地遞出。

然後在兩人的注視下慢慢張開。

看清楚裡面的人的時候，泊芬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幼崽？」

岩石一族不僅身軀高大，身上還遍布崎嶇的岩石，一號作為岩石族的佼佼者，掌心也像凹凸不平的石塊，然而就是這樣不夠柔軟、甚至算得上醜陋的掌心裡，躺著一隻全身上下看起來都柔軟得過分的幼崽。

這時，本應該失去理智的一號張開嘴，沙啞帶著慌亂無措的聲音在兩人耳邊響起：「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