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錢家篇(五)
重陽子笑道:「開心。」
「小先生可是看明白了什麼?」
重陽子停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看不看明白,只不過有時是霧裡看花,有時是花中看霧罷了。花中霧裡,都甚是有趣。」
裘德安垂眸,把午後未同重陽子說完的情報都告知了他。重陽子似早已知曉,笑道「錢家老二,心胸狹隘卻倒有幾分心機。」
裘德安認真看著重陽子畫符的筆勢,像是要把每一筆畫都記住似的,「小先生認為是錢守悌?」
「哈哈!」重陽子舉起手中的符吹了吹,
「總算畫完了!」重陽子捏著符蹦蹦跳跳朝一屍體貼去,
重陽子背對著裘德安蹲在屍體旁邊,同屍體問道:
「我那信,明明是送往錢家主家的,為何錢二卻像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呢?錢老爺子,您這兩個兒子,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到是真讓人有些分不清了呢。」
裘德安心中怪異,突然聽到一絲細響,起身飛步跨了出門,黑衣翻湧,擦過了重陽子的臉龐。
錢家大夫人看著滿地的狼藉,微微低頭擰起了眉毛。
「那重陽子何德何能,竟勾搭上了朝廷官員!」
錢家老爺怒喝道,憋了一下午的火用了幾套茶具才發了出來。
「他小小一道人,能引來什麼朝廷官員,九品芝麻官罷了。」錢家大夫人挑眉不屑。
「你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他重陽子何等神通廣大,引來的可是朝廷堂堂正二品大將軍!一句話的功夫我們全家便能人頭落地!」錢家老爺氣又生了起來,怎麼想怎麼憋氣,怎麼想怎麼窩火。
錢家大夫人聽了一愣,驚道:「這……這可怎麼是好,上午的事原是讓他攪和了去?」
「第五武行派出的人各個能人異士,武功高深,其中一個還是第五武行的少主。我道事情如何不成,如此想來,也只有這種朝廷大武官能有這般威力了。」錢家老爺嘆道。
「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沒機會再下手了!」錢家大夫人嚷道。
「不急,老二怕是也坐不住了,我派人打聽了,當時義莊里死的可不止第五武行那四個。今晚就讓他先忙活去吧,我帶人望好風,坐收漁翁之利便是。」
錢家老爺慢慢坐回椅子上,閉目養神。
錢家大夫人看著錢家老爺眼角的皺紋,心疼的皺了皺眉,走上前去為他輕輕捏著肩,
「老爺為這個家操持這麼些年,勞累萬分,妾身都看在眼裡。如今一大家子人,咱們哥兒來年便要娶妻,家裡開支妾身已經是精打細算過了的。等帛紙的秘方從老爺子那裡找來,我們家的生意才能再度紅火起來啊。」
錢家老爺鬆了松肩,輕拍錢家夫人的手緩道:
「會的,會的,蕙娘,我許你一世榮華富貴,我不會忘的,你且等著享福吧。」
錢家大夫人看著自己夫君鬢間的白髮,微微紅了眼,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眼中充滿了熱誠許她一生無憂的少年。
「如今只能等了,畢竟在一個朝廷大官員的眼皮子底下,我們不好明搶,等明日他們散去后,我便立刻派人搜查。已經做了這麼多了,絕不能在最後的節骨眼上出差錯。」錢家老爺暗暗道。
只是不知那重陽子昨晚到底為何言而無信,沒有將屍體趕過去,莫非是他亦知曉了錢家的製紙秘方一事?
重陽子還沒回過神來,這邊裘德安便拎回來一個灰不溜秋的人。
仔細一看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不喊也不叫,奇怪的很,黑溜溜的眼睛來回在裘德安和重陽子身上小心的打著轉。
重陽子並不驚訝,只是笑問他,「你躲在外面作甚?」
少年謹慎的看了他一眼,眼睛便盯著裘德安,直勾勾的,像是要頂盯出個洞來。
「你……是朝廷派來的官嗎?是很厲害的那種嗎?」少年弱弱的問道。
裘德安楞了一下,重陽子笑著答:
「是啊,這可是朝廷的大將軍呢,見過皇上的。」
裘德安聽了這話不知怎的臉上一熱。
少年吃了回魂丹似的,馬上撲棱起來掙開了裘德安的桎梏,紅著眼睛跪到了地上,帶著哭腔對裘德安道:
「求求大人揪出害我全家的歹人,為我家人報仇!小人無以為報,把命交給大人,來世今生為大人做牛做馬,任憑大人差遣!」
裘德安皺眉,連忙把少年扶了起來,出身武官世家的他,還真沒學過半點辦案的知識,只是覺得少年實在可憐,自己在戰場上打仗的那些心眼和審案官員比應該也算夠用。
一時之間不好推脫,只能先答應了他。
「小先生……」裘德安默了默。
看著重陽子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容,裘德安上陣殺敵數年,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立場好生窘迫。
一番安慰后,少年總算是止住了淚水,把自己的委屈全給道了出來。
原來,這位少年是已逝的錢家老爺子三兒子的次子,那位本該燒成灰兒的錢小池。
錢小池家中起火那晚,他半夜做噩夢被驚醒,夢裡是他家襁褓中的小妹被蒙了面的賊人偷了去。
當時一身冷汗的自己快步去了小妹的屋裡,看見小妹還在竹籃床中呼呼大睡,小肚子一起一伏的,他一時安心便守著他小妹坐了一會。
沒有多長時間,他聞到了一股似是廚房做菜的籽油的味道。
一開始他沒有留意,以為些許是鄰家賣熏豬肉的英家嬸子半夜燒火熏肉,等他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
屋外火光衝天,錢家正門從里鎖著,鑰匙估計在晚上鎖門的哥哥錢小江那裡,他情急之下只來得及抱著襁褓中的妹妹從錢家的角門中逃了出去。
等他再往回打算救人的時候,看到了兩個蒙了面的人提刀守在他家正門門口,把當時開了門匆忙向外跑的錢小江的腿砍傷了,又把他踹了回去關上了門。
他在另一條衚衕里躲著,緊緊捂著妹妹的嘴,烈火燃燒房屋的爆破聲中他彷彿聽到了哥哥的疼痛的叫喊,他內心裡隨著哥哥一起痛喊。
但他不能上前,他必須活下去查清兇手,報了他家的滅門之恨。
後來他悄悄把妹妹託付給鄰家英嬸子,告訴她莫要聲張,自己一人獨身踏上復仇之路,只是他怕自己暴露不敢隨意現身上報官府。
官府也沒有細查,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家便按半夜走水草草了了。他這邊滿心焦急,卻毫無辦法。
重陽子蹦到一具蓋著麻布的屍體前,拎起一腳看了看,嗯嗯了兩聲,回頭眨眼道:
「確實唉,你哥哥的雙腳腳筋確是斷了的。」
錢小池聽到這更是悲痛不已,眼中含著熱淚伏在地上苦求裘德安為他報仇雪恨。
裘德安聽聞此事怒火中燒,忙扶起少年當下便答應了他,旋即對齊銘下令召來裘家暗衛去查。
趴在樹上的暗衛們本以為隨著少宮爺出來看個病隨手殺殺刺客,他們四捨五入便當出來度假了,正偷奸耍滑的在彭縣東北四處晃蕩呢,就被緊急召集起來查人命案子,一群人心中叫苦連天,接了任務四處散去。
裘德安囑咐齊銘看護好錢小池,出了屋子去找重陽子。
白衣少年坐在假山上擋住了夕陽,藍天祥云為景,身邊鍍了一層赤紅的暈。
說來奇怪,明明比錢小池大不了幾歲的樣子,明明每次見都是盈盈欲笑的樣子,明明被大家一口一個小先生的叫著,裘德安卻從未感覺他身上有半點少年的氣息。
年輕的將軍突然想起他前幾年隨父親征戰沙場時,夜裡士兵在山中紮營不小心挖到不知何朝何代的墓,一群人怕犯了忌諱連忙把土填了回去,他當時只來得及看了一眼,裡面有一個裹著泥土的陪葬瓷瓶。
晶瑩潔白的瓶身周圍圍繞著地底的腐泥,無論多麼清瑩秀澈,卻都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重陽子正在哼著歌,這回他手裡沒有搓麻繩,就只是在假山上晃悠著腳輕聲哼著裘德安第一次見他時,他正在哼的調子。
裘德安想起自己睡夢中也層聽到過這首歌,站在一旁靜靜聽著。
待重陽子哼完一遍后,他問道:「小先生哼的曲子昨日我也聽了,可是蓬縣當地的民謠?好聽的緊。」
重陽子低頭看他,輕笑道:「不是什麼民謠,是我娘自己編的小曲兒,我小時她常唱與我聽的。」
「小先生的母親?」裘德安一愣,他實在想不出重陽子的母親是什麼樣子。
「怎麼,我不能有?」重陽子笑了。
「啊,是在下唐突了。」裘德安慌了。
「嘿嘿,沒事,我娘早已病逝了,我現在確實沒有。」
裘德安抬頭,眼底流光映進重陽子心中,他微微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石塊,
「天色還早,將軍陪我聊會天兒而解解悶吧。」
裘德安取下劍來放置一邊,輕輕一躍,黑衣輕舞便坐到重陽子身邊。
他抬起頭,看著少年也在看的藍天。
「你說的那個曲子,我娘說是她生我時恍惚間聽到到的,她當時就覺得我必定是天賜之子,神仙下凡降祥瑞的那種。我覺得那應該就是她自己瞎掰扯的,她是樂人,編個曲子還不容易,無非是編個讓我活的更開心的理由罷了。」
裘德安沉默了,他知道樂人是什麼行當,京城子弟與樂人的那些風流佳事他也略有耳聞。
重陽子的童年怕是不會有多麼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