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啞巴書童(9) 非常喜歡
徐連明顯是為了顧玠的回答而呆了一下的,似乎沒有想到還有這麼長時間要等。
他靜靜睜著眼,不知道如何表達,偏偏又是西裝齊整,像個守禮而無可奈何的紳士,只能自己跟自己納悶。最後無聲地將手攪了攪顧玠的衣角,表示出了一副順從的模樣。
他不能說話,顧玠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就要比以往更疼他,眼下看徐連,更覺招人憐愛得厲害。
於是沉默地抱了一會兒人後,又低聲跟他說:「將來,我們都補回來。」
顧玠說著,還摸了一下徐連的頭髮。
今天已經很晚了,兩人沒有再學習,不過躺上床以後,也沒有那麼快睡著。錯過一定的就寢時間,人的精神就會變得格外亢奮,更何況顧玠剛才跟徐連做了那樣的保證。
只是顧玠沒有想到,徐連會主動提起周明言。
他從來就不笨,周明言的舉動又太過明顯,即使不明白范培之有意陷害了他,也看清楚周明言對顧玠的心思。他是一個一無所有,手裡只緊緊握了一顆珍珠的人,當這顆珍珠被人覬覦的時候,又怎麼會沒有知覺。
徐連比劃完,吐出一口熱氣,委屈一般將珍珠抱得更牢。
「我跟周明言是在回來的船上相識,彼此並沒有特別的交情。且,我對他的印象很不好,如果知道今晚的舞會他也會來,我是不會帶你去參加的。」
能讓徐連開闊眼界的地方有那麼多,他不一定非要去紂繁家。
原本是不預備告訴徐連的,既然已經問起來了,顧玠就將對方今晚做的事情也一併說了出來。
「周明言心術不正,不過也不用過多懼怕。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很快就會離開洪方鎮的。」
徐連沒有注意到,顧玠說的是「他們」,而非周明言一個人。
夜更深了,談話聲又輕,彼此都漸漸有了困意。徐連先睡著的,顧玠捏了捏他的耳垂,對方哼了一聲,很像小動物們伏在懷裡,信任極了才會發出的聲音。
他來到這個世界也已經這麼多天了,無論是從親眼所見,亦或者是939給他的資料中,都清楚了解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上流階層表面的繁榮底下,儘是黑暗與麻木,一個人的誕生與死亡,都是那麼常見。
顧玠將電燈關上以後,同樣閉起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其儀說紂繁來拜訪。
要見人,自然不能在院子里,顧玠讓對方將人領到了會客廳。他心中清楚紂繁登門究竟是為了什麼,果不其然,見面沒多久,紂繁就說起了昨晚那件事的結果。
「范先生對這件事大感意外,經他調和,最後將其定性為一場意外。不過周先生覺得過意不去,認為不管怎麼樣戒指都是在他那裡找到的,最後又給了王太太一筆錢。」
「之後他很和氣地同我告了別,跟范先生一起離開了。不過王太太並不怎麼高興,走的時候臉也是綳著的。」
紂繁這兩句話信息量很大,顧玠雖說不知道範培之究竟是怎麼調和的,但商人的手段無非就那幾樣。分明是自己失了東西,反過來倒是讓對方給拿捏住,而王太太非缺錢的主兒,又這樣給了她一筆錢買口風,根本就是在侮辱人格了。
其二,是周明言對於范培之的態度也尤其微妙。紂繁既然沒有明著說,自然並不會多好。
顧玠一面聽著,一面監督徐連喝完了手邊調理身子的湯藥。
這些都是按照他現在的身體情況,由大夫配了一點點溫養著身子用的。特意選了溫和的藥材,味道也不苦澀。
儘管已經喝了有一段時間,但徐連並沒有覺得膩,今早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傻乎乎地問他,可不可以多喝一碗。
既然是補身體的,那麼喝多了是不是效果就更好?徐連滿心眼裡的打算並不瞞過顧玠,他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
「不行,喝的湯藥都是定量來的,多了反而不好。」
眼下見他一口氣將湯藥全部灌進了肚子,顧玠自然地拿起手帕來給他擦了擦嘴。
他動作熟練,顯然這樣的事情做了不止一回了。
紂繁見他們相處,講話聲微頓。目光又見到徐連比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氣色好了許多。
要不是被人精心照養著,決計不會如此。
內心的那種羨慕又開始悄然滋長,紂繁喝了口茶,顧家很有錢,傢具儘管還堅守著中式風格,但吃穿住行這些方面卻能完全體現得出來。
他正在喝的就是極為上品的茶葉,紂繁於這些門道上都很有研究,自然清楚下人端來之前,在沖泡方面有多講究,才能完全透出它的香氣來。
「上回那種糖其儀說暫時缺貨,我讓他新買了一種,也很甜,你嘗一嘗。他回來看到有賣栗子的,也給你買了一包,一會兒餓了就去吃。」
之前顧玠買的是摩爾登糖,現在是雙喜牌子的糖。哪怕湯藥並不苦,但他也還是會給徐連吃顆糖。
輕聲跟徐連說過,顧玠又回過頭來對紂繁剛才講的話表示了一些想法。
「不高興也是暫時的,朋友之間,回頭再做一些交流,約在一個地方玩上幾次,隔閡也就消除了。」他說話的同時,還在給徐連剝著糖果紙,話音落下,圓溜溜的糖果已然放進了徐連的嘴裡,對方還偷偷舔了他的指尖一下,顧玠看他一眼,徐連不好意思地撇過臉,繼而將他的手拉住了,完全沒有悔改的樣子。
「不過,我認為交朋友還是應當更慎重一點。周明言家在除於,我們也不清楚他的背景究竟怎麼樣,紂先生好客,更要在這方面多多注意。
否則日後出了事情,牽連起來……」
顧玠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但他既然連基本的面子都不給,連名帶姓地直接稱呼對方,就已經代表了一種意思。
尤其是後面的牽連,不管有怎樣可能,紂繁聽明白這是對方在有意提醒他。
茶杯里的水已經喝了有過半,紂繁放下茶盞,站起身向顧玠拱了拱手。
「多謝提點,時間也不早了,今天約了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我得回去準備準備。電影院里那位經理同我關係很好,特意多給了我幾張票,我還沒有來得及全部送出去,顧少爺要一起去嗎?」
「是今天的票嗎?」
「今天的有,明天的也有,單看你什麼時候方便。」
「今天過於匆忙了,我想要兩張明天的,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朋友開口,就算我身上沒有,也務必給你要了來。」這是句極其俏皮的話了,但也恰恰表示了他很願意結交顧玠這樣的朋友,「票在家裡,我這就回去讓傭人送了來。」
紂繁來這裡主要是為了告訴顧玠偷竊事件的後續,既然已經說完了,他也就沒有再多留。
過了沒一會兒,其儀就送過來了兩張票。是明天晚上的一場,恰好能吃了晚飯後再不慌不忙地過去。
顧玠將電影票交給了徐連保管,小啞巴沒見過這種東西,稀罕地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他現在認得不少字了,手指將這上面的「永安戲院」,以及日期場次分別點了點,意思是在心裡也將字都讀了一遍。圓溜溜的糖果已經被他含得極小了,徐連吃糖果從來都是捨不得嚼碎的,這時候在嘴裡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
「糖吃完了嗎?」
還沒有。
「方才怎麼舔我的手?」
他們就面對面坐著,中間放了一張矮茶几,現在用來給徐連放各種零食還有栗子,以及他要看的書。
徐連正伏在上面,撐著腦袋研究電影票,被問到以後,臉紅了紅。
不為什麼。
我喜歡少爺。
情之所至,一切行為都是出乎內心。
他比得有些快,像是急於跟顧玠說明心意,又像是太害羞了,企圖快快地解釋完。但在比劃完了以後,又覺得還不滿足一樣,乾脆把電影票這些全部放下了,專心地來給顧玠說明他的想法。
一個沒出過顧宅幾次,前十幾年的人生都過得近乎麻木的小啞巴要怎麼跟喜歡的人示愛呢?
他會面紅耳赤地看著人,比得鼻尖都開始冒汗,兩隻手也滾燙滾燙的,好像各自握了一枚燒得通紅的木炭,皮膚都要被燙化掉,露出裡面的血肉。
徐連的手語已經非常好了,但辭彙量有些匱乏,因此他比來比去,其實都代表了一個意思。
我看到天上的太陽,會想起少爺。我看到天上的月亮,會想起少爺。我看到天上的星星,也會想起少爺。我喜歡太陽、月亮和星星,但是它們加在一起,都沒有我喜歡你那麼多。
從前徐連喜歡的東西很少,因為喜歡本身就不適合他們這種身份的人。所有的喜歡,都是標有價格的昂貴物品。
但太陽、月亮和星星不同,喜歡它們,不用付出什麼。頂多,就是一些期待。
期待今天是晴天,這樣就能看到它們了。
這些為數不多的喜歡,曾經是支撐徐連活下來的希望。
但顧玠比它們都重要,甚至,擁有了顧玠以後,徐連的喜歡都被一分不剩地給了對方,再沒有多餘的去給別的東西了。
他比著比著,不知道為什麼鼻子有些酸起來,因此動作也就漸漸地慢了。
我就是,很喜歡少爺。
我想跟少爺一輩子都在一起。
「會的。我們會一輩子都在一起的。」
顧玠給徐連擦了擦對方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