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
凌不疑......
椿棠聽聞這個名諱太多次了,光是阿父與其他大人在前廳議事時,她就聽了三五回,早已對此人產生了好奇。
他的母族是霍氏。
那個滿門忠烈的霍氏,也難怪後人年紀輕輕,便立下赫赫戰功。
眼前之人生得如山水畫卷般,淡泊的面容,偏偏那深邃的五官,平添一份肅殺氣。確是極好看的長相,宛若一塊渾然天成的璞玉,無需打磨,通身氣質便自成一派。或許,甚至不必自報家門,他只消站在那,旁人便知曉,此人是凌不疑。
如此,這便是他與旁人不同之處了。椿棠忽然明白,為何女娘們都心悅於他,這樣孤高自傲,又名滿都城的少年將軍,若非冷麵無情,身邊想來還能再多幾個,如裕昌郡主那般的痴情種。
她是武將親眷,就是因為如此,她也曾見過戰場上的殺傷屠戮,見過將士們殺紅眼的模樣。可是初見凌不疑時,馬車上一眼,讓她恍若跌至寒潭,比起平日里家中人關愛的目光,這樣的眼神,足夠叫她心慌了。
但現在不怕了。
「你手上的傷可好些了?」
「不過是些小傷,勞將軍還惦記著。」
椿棠不免有些失神,她知曉這幾日發生的事里,定有許多是對方好奇的。她曾言凌不疑城府深,可自己也從未將真實的一面展露給他,又怎可奢求對方真心實意待她。
卻沒想凌不疑真是這樣的人。
「我若不時刻惦記,今日之後......恐怕惦記不上。」
他眼底似閃過些許落寞,椿棠眼前一花,那明亮亮的日光屬實晃了眼,讓她覺得,方才一瞬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椿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葉衎說,凌不疑在御前應下一門棘手的戰事,文帝顧及他年歲尚輕,特許身為老將的葉祁一併前往,可凌不疑拒了。眾人皆以為凌不疑對此戰成竹在胸,卻不曾想,他原也抱了一去不返的念頭。
那今日叫自己來又是作甚,訣別么?
這樣想著,椿棠有些生氣,不自覺蹙起了眉:「凌將軍為何不聽聖上的,讓阿父一同前往?」
「葉將軍有妻兒......」凌不疑沉吟一陣,「葉老夫人已失去一子,此行兇多吉少,能不去便不去罷。」
「那你就當自己是孑然一身了嗎?!」
此話一出口,她便後悔。心裡又啐罵自己,凌不疑說什麼,她應什麼便是了,何苦反著他的意思。只是方才一時聽他話里的意思,竟全然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
叫他惜命,叫他莫要以身涉險。他倒好,真當自己滿身的金剛鑽,旁人避之不及的,他全攬過來。
「這麼說來,我全當你是關心我了。」
他說著,淡淡勾起嘴角,磨掉了幾分漠然。像冰雪消融了幾分,枝丫吐出的點點新綠,襯得這日光也惹眼。
椿棠走了一路,也盤算了一路,甚至見到凌不疑時該說什麼,是什麼神情,都通通做好了預算。可他一開口,自己就亂了套,連帶著那些小心思也分崩離析。
凌不疑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有好些話想問,只能揀最在意的說。
他垂眼,看著面前低頭兀自深思的人,方才他竟希望兩人相隔遠些,只因椿棠朝自己走來時,似是堅定的,不做任何猶豫的。他從未像今日這般,如此渴望將一人留在身邊。
「椿棠。」
這是凌不疑第一次這樣喚她,以往都是「女公子」「葉娘子」,知分寸得很。她不敢抬眼望他,只盯著凌不疑身前的盔甲,靜靜等著他的下言。
「在驊縣時,我一直記著臨行前與你做的保證。陛下說,我身上的平安符並未保我平安,可我只道,這平安符讓我覺得被人牽挂著,即便身負重傷,我想著我還有未完成的事,還有想見的人,這命無論如何也丟不下。」
「可我想見之人又如此大膽,全然也不顧自己的安危。我知曉她在意之人並非是我,可我莫名就是信她,就像她說,相信我的為人一般。」
凌不疑這一番話,幾近將自己的心意挑明。
椿棠手指一抖,將手藏進袖中,暗暗緩氣,心裡的悸動卻翻江倒海般襲來。
「你太聰明,也太要強。我不想從旁人口中了解你,這樣太不真實。我只知,我所識的葉椿棠,知書達禮,骨子裡的堅韌是這都城的女娘都不及的。如果讓你來猜我的心思,於你而言,恐怕不踏實。子晟多年戎馬征戰,身無長物,最真摯的,便只有滿腔情意,椿棠君可否感覺到......」
身無長物,便只有滿腔情意。
椿棠身形一頓,倏地背過身,貝齒死死咬住下唇。她喉中又癢,眼底也熱,浮起一層薄霧,連眼淚也忍不住追出來。趙以微的話她可以當做耳旁風,聽過就過。王姈的嘲諷,她也可以忍得。可面前這人,只三兩句,便將她多年織成的這堅硬的繭抽剝乾淨。
再往裡一看,只剩柔軟。
鼻尖一酸,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竟因凌不疑的一番話,爭先恐後要湧出來。感覺到身後之人的靠近,她又前進幾步,不可置信地看著袖上被淚水沾濕的一處,到底是自己太脆弱,還是凌不疑早已知曉,該如何拿捏她的情緒。
凌不疑半抬的手,猶豫幾番又作罷。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立著,良久,椿棠才啞聲開口。
「凌將軍,椿棠心想這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莫過於真心換真心。你捧著一顆真心來,我又怎好讓你空手而返......」
她腦海里不斷閃現兩人相處的過往,她對凌不疑還算不上情愛,但不置可否,凌不疑於她而言,已然是個特殊的存在。不知是那個月夜開始,還是驊縣...又或是更早......
「可我與凌將軍相識不過寥寥幾月,將軍只瞧見我好的一面,椿棠身上的劣性,你還未見識過。如此信誓旦旦,只怕日後會後悔。」
椿棠收拾了情緒,回身望向他,羽睫上還沾著些許晶瑩,日光下更是晃得發亮。
「凌將軍,你再等等我。等我們慢慢了解彼此,等我撂下身後糟糕的事情,等我能夠全心全意來面對你的真心,到那時好不好?」
凌不疑將她的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他心下覺得歡喜,只因此時的椿棠卸下了滿身防備。他知曉她是一個重情義的人,叫她將過往盡數撇下,想來也不是易事。可她願意如此坦誠地將這些說與自己聽,便證明自己於她來說,也並非只是有些許交情之人。
「好。」
一個字便將她從深陷的泥沼中拽出來,椿棠盯著凌不疑半晌,漸漸揚起嘴角,不似在旁人面前的強顏歡笑,這是她這些日子裡第一次感到釋然。
因為眼前人的赤城真摯。
「凌不疑。」
椿棠輕輕喚了一聲,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喚他,是在他馳援驊縣前,如今再喚他,又是出征時。
「你既等我,那我也是要等你的。」她還是從懷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金黃的色彩在日光下更奪目,「我答應你,這次一定乖乖等你回來。」
「所以...你也一定要平安無事的回來。」
凌不疑半垂著眼,日光在眼下打了一片陰影,半邊臉龐被照的溫柔。那雙眼裡揉碎了林間溢進的日光,將他輪廓中的肅殺凜然削減至近乎為零。
似是還有些不確定,椿棠又著急補充道:「你若做不到,便是食言!食言了,我便去佛前祈願,讓你下輩子就再遇不上我這般好的人。」
好像有什麼被這些細細碎碎的的日光照的發燙。
若真是如此,他確實不敢食言。
於是,椿棠看著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接過平安符攥在掌心,一如他的承諾,誠懇又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