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六)
午晌散戲,闔家回老宅內吃午飯。琴太太稍稍思慮,還是將月貞叫到屋裡,說是叫月貞陪著用飯。
屋裡靜悄悄的,只得蟬聲聒耳。太陽曬得人頭昏腦脹,月貞正犯困,只見琴太太從卧房裡換了件藕粉色的綃紗對襟長衫出來。叫月貞想起錢塘家裡她屋裡掛的那片門帘子。
她在老宅里住的屋子也是一樣,全套髹黑的家私,掉了點漆便新上一層,掉了點漆便新上一層,不知多少年頭,仍然泛著油鋥鋥的黑光。
其實上黑漆是大老爺的喜好,嫁給他許多年,他的喜好竟然也成了她的,分不清了。
她揮揮帕子,打髮屋里的人,「馮媽,你們也自去吃飯。」
馮媽招呼著丫頭將飯擺在炕桌上,領著丫頭們退到廊廡底下聽吩咐,一併連珠嫂子也侯在那裡。
月貞上前攙著琴太太落到榻上,琴太太把腿兒盤上去,縮在榻上一團,五官圓而小巧,乍一看,更顯出一種突兀的年輕。
她朝對過一指,「你也坐下吃,在我這裡一道吃了,省得回房還要另擺飯。」
琴太太吃飯一貫只叫三小姐惠歌陪的,連霖橋也甚少得此殊榮。芸二奶奶更不必說,琴太太一向待她淡淡的。月貞是頭一回,坐在對榻,難免心裡有些惴惴的,端起碗不知如何下箸。
倒是琴太太體貼地往她碗里夾了塊燒鵝,睇她一眼,慈目笑道:「你這孩子,想是在家裡被哥哥嫂嫂拘束慣了,吃個飯也吃得小心翼翼的。自己家裡,不必如此,我雖是你的婆婆,往後你只當我是你的親娘。」
話是客氣,月貞嘴上說「謝謝太太」,心裡哪敢當真。琴太太捧著碗,櫻桃小口細細嚼,圓圓的眼窺著月貞,又笑了笑,「聽說你母親身子不好,也不得精神管你?」
月貞忙說:「太太是知道的,我娘常年吃藥,倒不能怪她。」
「是不好怪她,只是你嫂嫂不好,也是女人家,許多事你哥哥不好出頭的,還要她出頭。譬如早上看戲,你在井前洗臉,婦人家,就不該把袖管子撩起來。你從前在家做事只圖便宜,家裡沒外人,不留心也沒什麼。今天是什麼境況?那麼多人圍在那裡,又有多少男人?袖管子撩起來,給那些人瞧見,心裡邪念一起,大爺又沒了,他們逮著空子欺負你如何是好?」
原來是為這回事,月貞看來是小事,她在家劈柴擔水,灶上和面洗碗,都是挽著袖子。
可琴太太不這麼看,官貴之家,格外重體面,「我不是怪罪你,月貞,你到了咱們家,不要你做那些瑣碎的事情,還大喇喇地挽著袖口打著赤腳做什麼?你瞧見的,只有底下做粗活的婆子才這樣子,你尊貴的奶奶,這樣要給人家笑話。人家倒不是笑話你,是笑話我們李家。」
說到此節,怕月貞不明白,又打比方,「各處有各處的規矩,就連你們小戶人家,也不叫姑娘到鋪子里上櫃檯招呼客人,也不輕易在生人面前露臉,是不是?何況我們這宗人家。」
果然,月貞把碗擱下認了個錯,「我下回一定留心。」
「噯,這就對了。」琴太太又往她碗里添了塊蒸熏魚,「鄉下人多眼雜,你寡婦家,不要給人家挑錯講是非,回頭傳回錢塘,你娘哥哥嫂子都不好做人。」
月貞認真點著下巴頦,一頓飯吃得沒滋味。落後吃完飯出來,月貞在廊廡底下等著,琴太太又將珠嫂子叫進屋內,馮媽也招呼著丫頭進去收拾碗碟。
珠嫂子微微躬著腰,只看見琴太太的半截裙墜在榻圍子上,咕嚕咕嚕漱著口,往白瓷痰盂內吐了口水,嗓子洗出一股威勢,「派你伺候貞大奶奶,是瞧你媳婦家,比沒經事的丫頭們懂得多,好時刻提點著她。你倒好,瞧她是小門戶里出來的,沒使喚過下人,不好與你爭嘴,你就放著她不管,只顧自己耍樂,是不是啊?」
「就是砍殺了我也不敢看輕了貞大奶奶!」珠嫂子偷么將兩隻吊梢眼朝上一提,探見琴太太板著面孔,兩隻眼冷冷的攝在茶碗上頭。
慌得她一把跪下,「原是巧大奶奶領著大奶奶到井那邊去,我見巧大奶奶跟前跟著人,連我也去,怕太太們有話傳奶奶沒人聽,我才沒跟了去。」
「尋這種說辭,簡直該打。」
話音甫落,馮媽兩步上來,「啪啪」摑了珠嫂子兩巴掌,叱道:「有不是就有不是,下回改就是了,怎的推脫這不是?」
琴太太「哼」了聲,慢悠悠笑著呷了口茶,「我不是容不得錯的人,只要肯改。話又說回來,不知錯怎知改錯?你現下明白了?」
珠嫂子忙磕頭,「明白了。」
「下去吧,大熱的天,伺候大奶奶回屋睡會午覺。」
這廂退出屋去,月貞立時迎將上來。方才的話她聽見了,不敢放聲,拉著珠嫂子繞出廊去才敢說話:「我聽見太太打你了?」
珠嫂子捂著臉嗔她一眼,「瞧見了吧,你還不留神些,打的可是我!我的奶奶,你別瞧太太平日待你和善,她治家可嚴著呢。你看芸二奶奶何曾敢放肆來著?」
月貞忙賠不是,「我今日是熱昏了頭,一時竟沒顧上,帶累了你。」緊跟著噘嘴抱怨,「為這點小事,何至於呢?不過兩條胳膊,有什麼稀奇的,給人瞧見就瞧見了,難道他們都是不長胳膊的?」
「哎唷你可別說這種話了,你做姑娘時也在外頭掀胳膊來著?」
月貞癟癟嘴,「那倒是沒有。好了,我下回留神,保管再不叫你跟著挨打受罵。」
兩人走回房中,路過了疾門前,月貞竟將要留神行止的話拋在腦後。待要上前敲門,給珠嫂子一把拽住,拉著她往洞門裡頭進去,「你上那屋做什麼?」
「我瞧瞧鶴年跟著回來沒有。」
珠嫂子慪得險些沒跳起來,「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個男子漢屋裡做什麼?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說避諱著些!」
「可他是個和尚呀,不要緊的。倘或要緊,也不會叫他跟我住在一處挨著了嚜。」
「你不常往他屋裡走動就不要緊,你常走動,給人瞧見,不要緊也變了要緊!他是和尚不錯,也是個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沒個正經事,你常去尋他做什麼?」
這算問著了月貞,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若為那幾頓夜宵,她大可提回屋裡來吃。倘或是為別的,不過是那點飄飄渺渺沒緣由的竊喜。
她默了陣,把那堵牆盯了須臾,一扭頭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這話不錯,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齊日後也不想。要說行得正坐得端,連她自己也有些心虛。
該夜,月貞便沒往那屋裡去,了疾也沒來請。不知他提了飯回來沒有,反正那頭是靜悄悄的,連那隻鼓樂似的木魚也沉默得緊。
大概是木魚啞然,沒了神佛庇佑,月貞發了個詭夢。夢裡是個霧昏煙暗夜,鶯啼得花殘月缺,有個女人拖著凄厲的調子喊:「淫.婦,淫.婦……」
那聲音不知在喊誰,月貞行屍走肉般跟著去,無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迴音,是從井裡喊出來的。月貞彎腰一瞧,井底落著一輪凄冷的月亮,以及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那女人仰著面,皮膚給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張檀口含朱,向月貞咧開唇角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