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五)

不醒時(五)

暖煙晴陽,清溪成碧,太太奶奶們穿戴素凈,香肩並香肩,玉腕挽玉腕,行過小橋頭,到這處四路交匯的街口。

街口寬敞,有個半丈樓台,往日作集會之用,今番戲檯子就搭在上頭,街坊在底下簇擁著看。難得有趣,鄉里得空的人都彙集到此。

照理說月貞等人在服孝,不得請戲宴飲。可這幾日的戲是為答謝鄉里親友,自家人是為謝客,倒不妨礙。

二老太爺是廂長,一早便吩咐晁老管家在戲台底下設矮屏,放案椅,琴太太與霜太太兩個最前頭一案,身後奶奶小姐陪坐。女眷後頭是李家的爺兒們,爺兒們再後頭才是站著的街坊四鄰。

巧蘭芸娘各帶一位媽媽兩個丫頭,月貞跟前零落,只得個珠嫂子。

琴太太向後瞟一眼,見珠嫂子鞍前馬後伺候茶水點心,便道:「月貞這孩子老實,這些日子屋裡就只有一個下人伺候,她也不開口說。我是為治喪的事情忙忘了,你們也不提醒我。」

那馮媽笑道:「貞大奶奶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

琴太太望著月貞笑,「月貞,等過兩日回錢塘,再派兩個丫頭伺候你。」

月貞最愛看戲,檯子上演的是《金線池》,聽得正在興頭上,暗中給珠嫂子踢了一腳,才驚回神來回琴太太的話:「謝太太費心。」

琴太太滿意地點點頭,搖著扇看戲,馮媽遞上一盅胡桃茶,她呷一口,情態悠閑。伺候的四五個丫頭在她身前席地而坐,笑嘻嘻地望著戲檯子。

還是霜太太跟前陣仗大,不單是婆子丫頭警覺伺候,身後還有個巧蘭,不得功夫看戲,全神貫注地盯著霜太太的後腦勺,只恐錯過她哪句吩咐。

霜太太說一句:「這胡桃茶淡了。」

巧蘭立時躬腰端上盅杏仁茶。她身量比一般的女人高,骨架子大,起身便擋住大片人。

霜太太接過茶去,向後瞟一眼,「你好好坐著,起來坐下的,擋了後頭的人。」

巧蘭坐回椅上扭頭看,是她丈夫緇宣坐在那裡,穿著煙灰色軟綢圓領袍,戴著一方網巾,面容與了疾有幾分像,只是下頜角比了疾略硬朗些。

他那雙清冷的眼睛並不朝戲台上望,而是稍微傾斜。巧蘭循著他的目光朝旁邊瞧過去,果然是芸娘坐在那裡,小立領上頭露著半截白皙的脖子。

巧蘭遮著扇,「吭」地咳了一聲,緇宣斂了目光,未及怎樣,倒是霜太太又發話了:「咳來咳去的,吵著人聽戲。」

這巧蘭原是仁和縣縣令家的小姐,官宦人家出身,別的不去說它,在外頭總不至於失體面。可無論如何,霜太太總有刺挑。

霜太太年輕時候是給老太太挑剔過來的,老了,覺得理所應當挑剔兒媳婦。不像琴太太,進門沒一年老太太就過了世,沒受過婆婆幾多刁難。

巧蘭將一雙小腳縮回裙里,腰端得直了些,一動不動地坐著。倏聽周遭轟然一笑,她便也將麵皮輕扯,尷尬地陪著笑,一雙鳳眼扯得長長的。

月貞偶然掃見她,臉上的笑也不禁僵了僵。那笑還未擱平,跟前倏地鑽出來個身形臃腫的婦人,背著太陽光,笑吟吟的臉晃花了月貞的眼。

婦人福了個身,「貞大奶奶納福。」

定神一看,婦人挺著個大肚子,懷裡還抱著個幼童。月貞忙把腳縮著讓她。她擱下幼童,撳著他的腦袋直摁到地上,「快給你母親磕頭。」

原來是月貞白撿的那兒子元寶。過幾日回錢塘,元寶就該跟著一道回去的,因此這些日子住在家裡,最後伴他親生爹娘一段。

月貞訕得不知如何,只得將元寶攙起來,對婦人笑笑,「您身子不便宜,就別客氣了。」

那婦人連說了幾聲不妨事,抱起元寶又往兩位太太跟前請安去了。

忽然多出個兒子,月貞仍舊不適應,尷尬出一額細汗。掏掏袖口,卻沒帶帕子。向珠嫂子要,誰知珠嫂子的帕子揩了几上灑的茶水,髒得不能用。

月貞暗裡睃一眼,趁人沒留意,正要掣著袖子揩。椅背倏地動了動,脅下一看,有人遞了方手帕上來。

接來翻翻,帕子上無紋無飭,乾乾淨淨的月魄色。月貞扭頭,了疾就坐在身後,微微仰著下巴朝向戲台上,眼中卻是空的,他的手仍撥捻著持珠,彷彿沒有任何事發生。

月貞要謝他的話也只得咽回肚子里,折了那方手帕,揣進袖內。他仍舊坐在這裡沒回錢塘,不知是早晨在門上那些七嘴八舌的話里,哪一句留住了他?

也有她的一份功勞吧?她把腰稍稍抻起來,一分志得意滿襲入心間。

「貞大嫂子,你熱不熱?」

以為是芸娘搭訕,不想調目,卻是巧蘭。她躬著腰在芸娘的椅背後頭,將將把芸娘罩了個完全。

月貞欠身朝前頭哨探,怪道了,霜太太在打瞌睡。大概是為留了疾眼皮哭得沉了,給太陽一曬,更覺疲倦。也大有可能她的日子空閑太多,瞌睡習慣了。

總之巧蘭總算撿著個空鬆懈下來,又得留心著緇宣亂斜的目光。

「是有些熱。」月貞沒用那方手帕,訕笑著將紈扇搖得急了兩下,垂著下巴頦將衣裳瞥一眼,「我穿的黑色料子,不禁曬。」

這身黑莨紗長襟是晨起琴太太特意叫人送去月貞穿的,穿上還將月貞叫到屋裡瞧了瞧。十分滿意,便贊月貞,「你穿黑的好看,你皮膚白,襯得起。不像那些個小姑娘,花花綠綠的,花俏得很了反倒不好看。」

殊不知月貞也愛花花綠綠的穠艷,只是熱孝不好穿,只能憑之任之。

巧蘭將下巴老遠地遞出去,倡議道:「咱們到那邊井裡打點水洗把臉,瞧你這一臉的汗。」

她擋在這裡再久也是無濟於事,不過提醒提醒緇宣。他心裡一定有數了,再擋下去,只怕他回頭要發脾氣。

月貞跟著她的下巴頦望過去,街角搭著個小木蓋頭棚子,底下罩著口井。芸娘就坐在邊上,月貞也問她一句:「芸二奶奶,你去不去?」

芸娘荏荏弱弱地縮著肩,拿扇掩住口鼻,微笑著搖頭。

兩個也不勸她,起身朝人堆外頭走。走到棚子里,巧蘭總算能放聲說話了,神色一鬆弛,便還如平常,有些看不起月貞,「貞大嫂,這些日子你跟前就得一個人伺候?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是領著三個丫頭過來的,還剩個媽媽留在那頭哨探霜太太的瞌睡。

月貞不想勞累珠嫂子,自己一個人過來,無所謂地一笑,「我在家做慣了,也不要什麼人伺候。況且這家裡也不要我做什麼活計,既不洗衣燒飯,也不要我幫著做買賣上的事,閑得無事忙,還要多少人伺候?」

巧蘭坐在闌幹上,吩咐丫頭打水。邊上正好閑放著只木桶,也不知是誰家的,她皺著額心囑咐,「把那桶先涮一涮。」

言訖,喊月貞坐,笑道:「你在家還幫著做買賣?」

「我是姑娘家,自然不要我在櫃檯上,就是廚房裡幫哥哥炸面果子。」

巧蘭彷彿嗅到一縷油腥味,鼻子皺一皺,「廚房裡煙熏火燎的,你也受得了。」

月貞倒是不以為意,「受不了也得受呀,小本買賣,請不起夥計。」

「你們家的面果子炸得好。」

巧蘭沒話找話,讚頌這一句。月貞進門時沒什麼嫁妝,除了二十兩銀子,她哥哥嫂嫂搭了十擔面果子充門面。用紅布罩在擔子上招搖過市,不知道的還當是什麼綾羅料子。

擔到左邊李家,琴太太給各房裡散一散,都有份。巧蘭嫌油重,賞了下人吃。她大小是官家小姐,是看不上月貞這等平民丫頭的。

叵奈上有婆婆壓著,中間丈夫也不向著,她沒人說話。從前還肯憋著恨假惺惺與芸娘說兩句,如今月貞來了,可以揀選,寧可選月貞。

月貞哪裡曉得她這些迂迴心事,心裡還奇,怎麼忽然與她搭上話了?知道她娘家是縣尊老爺,不喜歡也得陪笑臉,「不值錢的,巧大奶奶喜歡吃,等回錢塘去,我叫我哥哥再送來。」

巧蘭只好說:「那這廂就先謝過大嫂了。」

恰好丫頭打了水上來,巧蘭把手帕遞過去,讓丫頭沾濕了水,在腮畔頸項輕輕蘸蘸。她上了脂粉,淡畫蛾眉,輕抹朱唇,格外用心。死的不是她的丈夫,是丈夫的堂兄,對她倒沒那麼苛刻。

月貞則不同,她不敢塗脂抹粉,只搽了點珍珠膏子,早給汗洗沒了。她彎著腰在桶前,索性將袖管子挽起來,掬了捧水洗臉。

水光遠遠地折到戲檯子底下,折落到了疾闔著的眼皮上。猝然有一點光芒在閃爍,惹得他睜開眼,轉過頭,就瞧見月貞彎在井前,臉上掛滿晶瑩水珠。

她露著兩截雪白纖細的手臂,整個人流水似的,潺湲地淌著。素白的裙擺靜不住,被風撩動著向後揚。連五官也靜不得,時時刻刻把眉眼彎著,水洗得格外澄明的目光一會落在井裡,一會落到木棚頂上,一會又到巧蘭身上。

終於,遙遙地落來他身上。

他陡地給灼熱的太陽燙了一下,不知是燙在哪裡,叫他驟然間心慌意亂,坐立不安。

他忙收回眼,把斜伸出去的靴半收回袍內,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上的持珠撥得快了些。那一點針扎似的滾燙才得以消散了,成了一場幻覺。

恰是此刻,琴太太壓著嗓子叱了珠嫂子一聲,「你是怎麼伺候的?奶奶在那頭洗臉,你還在這裡好端端看戲,我看你眼裡是沒主子!」

珠嫂子正磕著瓜子傻樂呢,聞言忙丟下瓜子,往街角過去。到月貞跟前,二話不說,先背著街面將她兩截袖管子放下來。

月貞還抻著腦袋朝那頭望,「你看你的戲,用不著管我。」

才剛分明看到了疾也朝她望過來的,這會又闔上眼念他的經了。她手上還滴著水珠,恨不得彈到他臉上去,叫他再睜開眼,留意到她。

珠嫂子把她胳膊一扯,腳一跺,「你幾時過來的,也不喊我一聲,害我給太太罵了兩句。我的姑奶奶,你到哪裡去要曉得講一聲啊,這廂里你又不熟,走迷了怎麼好?」

「迷不了,我跟巧大奶奶一道的。攏共就這幾條街,什麼豬腦子才能走迷了。」

月貞只顧著傻笑,全然不把珠嫂子的話放在耳朵里。巧蘭也在闌幹上笑,卻是笑話的笑——

真是個沒教養的野丫頭,簡直沒分寸廉恥,光天化日,把袖子擼起來,露出光森森的皮肉,給誰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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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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