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119.
入夜後,傾奇者望著丹羽久秀背對著自己的身影想了想,手背貼上似乎還殘留著他人體溫的額頭,勾起嘴角,品味著胸口漫開的甜意。
真奇怪,明明現在不喜歡吃甜食,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晚安,丹羽大人。晚安,蘭摩尼。」
蘭摩尼坐在他邊上,聞言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他,「森林會祝福你的夢境,晚安,那菈傾奇者。」
在甜意與祝福的相伴下,傾奇者沉入美妙的夢境中。即使夜裡淅淅瀝瀝的雨聲,也無法侵擾他半分,美滋滋一覺到天明。
醒來時,天空已然放晴,被雨水清洗整夜后,彷彿終於擦凈煙熏多日的黑臉,露出這段時間鮮少能見到的蔚藍。
或許是為了不辜負這難得的好天氣,御輿長正耗時三個月精細打造的大太刀,終於完成了。
陽光之下,御輿長正捧起新鍛出來的大太刀細細觀賞,旋轉間刀刃劈開金茫,折射彩光,十分美麗。
聞訊趕來圍觀的眾人都不禁發出真誠的讚歎。
「真是一振漂亮的刀啊,恭喜御輿大人!」
「好刀!不愧是御輿大人,真厲害!」
「你們都把好話說了,讓我說啥?」
御輿長正自家族蒙羞、擔上諸多罵名與壓力后,就變得認真死板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他嚴肅的眉眼染上淺淺的笑意與欣喜,周身冷硬的氣息柔和下來,想要說些什麼感謝大家的誇讚,卻嚴厲慣了,一時間想不出什麼好話。
桂木一瞧,便立刻幫他謝過圍觀的眾人,又對他說:「好刀,真為長正大人感到高興啊。」
一旁的丹羽久秀見大家如此高興,心想,這也是最近難得的喜事,便大手一揮,決定今晚早些停工,舉辦宴會。
大家連忙改為讚歎丹羽久秀的英明決定。
桂木也順便調侃兩三句,又轉身對御輿長正道:「長正大人,這刀有名字嗎?」
御輿長正環視四周,眸中閃過一道光,「有,它叫大踏鞴長正。」
桂木一聽,就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踏鞴砂就是他們的家,被山石環繞的小世界,忙碌卻溫暖,令人心生眷戀。
「真是個很好的名字。」
120.
大踏鞴長正的誕生慶祝會,從傍晚就開始了。
除了埃舍爾因身體不適,只是送來祝福以外,踏鞴砂內能到場的人都有來參加。
他們合力將浮空石下方的那塊地收拾出來,拖來大大小小的木箱,拼湊成一個圓形的長桌。
場地布置完后,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非要展示自己的手藝,硬是擠進廚房,把傾奇者這個掌廚的抬出去,放在一邊圍觀。
他們各干各的,在廚房這小小的地方搞出了打鐵的動靜,耗費許多食材和時間,勉強湊出一桌宴席。
再互相調侃著翻出各自珍藏的美酒,除了傾奇者這個公認的小孩以外,每人都被分配一個酒杯,就連蘭摩尼也沒被忘記,雖然沒有人會給她倒酒。
「今晚,大家不醉不歸,喝!」
「喝!」
他們一致認為,這將是自黑煙問題出現后,最歡樂的一個夜晚。
121.
作為大踏鞴長正的鍛造者,御輿長正被大家推去長桌中間空出來的場地,說幾句開場白。
因家族問題,一向謹言慎行的他受到現場的氛圍感染,說了許多心裡話。
工匠們自然是捧場的,安慰的、鼓掌的、調侃起鬨的,讓他心中冒起酸澀的泡泡,眼眶不禁濕潤。
御輿長正閉了閉眼,狠狠吸一口氣,把鼻腔里漫開的酸澀感壓下去,「好了,宴會
開始吧!」
隨著他的話,喜愛喝酒的工匠歡呼一聲,立馬拿起酒杯勸身邊的人來干一個。
平時里為了工作安全和嚴謹,他們可是不敢這麼喝的。晚上偷偷在家倒上半杯,一抿就沒,連個味都沒嘗出來,現在總算能知道是什麼味了。
傾奇者在一群喝酒的人中是被孤立的。
沒有人敢勸他喝酒,別看丹羽久秀被許多人圍著挨個敬酒,但那雙眼睛可尖了,只要有端著酒杯的人敢在傾奇者身邊落座。
他就會立刻瞪過來,叫著名字呵斥:「你幹什麼!?小孩未成年呢,別來禍害他!走走走,趕緊把你那酒杯拿遠點!」
端著酒杯的人便起身,試圖裝作路過,嬉皮笑臉回一句,「我就看傾奇者在這兒坐著挺無聊的,聊聊、聊聊而已。」
傾奇者忍不住笑出聲,但等人走後,確實有點難受。
大概是對小孩子的刻板印象,大多數工匠都認為傾奇者喜歡吃甜食,菜往桌上擺時,就刻意將甜食全部匯聚在他身前。
工匠們有自小生活在踏鞴砂的,也有從稻妻各地招聘來的,學的都是家鄉的菜,難得做回飯,自然也想的是家鄉的味道。
蘭摩尼坐在他懷中,短短的手努力伸得很長,扒拉住懸在盤子邊緣的甜點心,做賊似的快速收回來,一口塞進嘴裡,本來就圓的臉頰都被頂起來一個鼓包。
「那菈傾奇者不吃嗎?快樂的味道,像雨林的陽光。暖融融,很開心,好吃。」
傾奇者把盤子往自己這邊挪了挪,讓蘭摩尼可以輕鬆偷走下一塊。
他抬眸望著面前各式各樣的甜點心,發現其中甚至有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不能名稱的。
要讓工匠們的這番好意被辜負嗎?
傾奇者有些糾結,在踏鞴砂生活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心中的天平逐漸向一邊倒。
很快,他就作出決定,咬咬牙夾起一塊糖,就準備丟進嘴裡。
忽然,他感覺右邊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回頭沒看見人,轉到左邊才對上桂木的笑
「能跟我換個位置嗎?」
傾奇者下意識瞥了眼他原來所在的位置。那地方左邊是御輿長正,右邊是丹羽久秀,多好的位置啊。
「當然可以,但是為什麼啊?」傾奇者不太理解。
「這不是最近比較想吃甜點心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唉,堂堂武士。」桂木撓撓頭,似乎有些羞澀,壓低聲音,湊得更近囑咐道:「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尤其是長正大人!我只跟你說過,這是我們的秘密。」
「嗯,請您放心,我不會說的。謝謝。」
傾奇者抱著對甜點心戀戀不捨,扭頭一直望著那邊的蘭摩尼,走到桂木的位置上坐下。
正在跟勸酒的人東扯西扯的丹羽久秀拍了拍他的肩,又轉回去繼續跟他們繞圈圈。御輿長正只是點了點頭,但眼神柔和。
傾奇者放下心中對「突然換位置是否會引起他人不滿」的忐忑不安。
因緊張導致喉嚨干癢,他用舌尖潤濕下唇,垂眸尋找能喝的解渴,卻發現身前的杯子里居然是熱騰騰的茶水,茶梗向上立起。
宮崎先生曾說過,這是好運的徵兆。
不過,剛剛桂木大人明明拿的是酒杯,他看著別人攬著脖子強行倒進去的,怎麼會?
傾奇者的目光不禁轉到已經在那個位置盤腿坐下的桂木身上。
桂木沒有動身前的甜點心,而是仗著成年人的長手,伸得筆直,去撈油炸的酥餅。
那隻努力的手在半途被人截住,又塞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杯。
傾奇者收回目光,捧起茶杯呷一口,熱意順著被潤澤的喉道向下,淌入心底,溫暖整個胸腔。
122.
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喝酒喝上頭的工匠們完全放開,嚷嚷著聚會怎麼能夠沒有表演,便推著身邊的人,去桌子中間的圓形空地上演才藝。
可他們都是整日與礦石、熔爐、兵器打交道的粗人,哪裡比得上那些世家貴族,懂什麼風花雪月、琴棋書畫?
第一個被推到中間的人傻傻笑了會兒,張嘴就講了個冷笑話。
於是,才藝表演就這樣被帶偏,講故事的、做鬼臉的,甚至還有亂嚎兩嗓子的。
他嚎也就算了,但估計是發自內心認為自己唱的特別好聽,別人罵罵咧咧讓他趕緊回來,別丟臉了。
他還覺得這是嫉妒,用更大的聲音去嘶吼已經找不到調的歌詞。
蘭摩尼本來吃飽喝足,趴在傾奇者頭頂,抱著秘密記事本將聽到的故事全記下來。
她的手拿筆不太方便,為了讓以後的自己能看懂這些字,寫的比較慢。聽到那致命的歌聲時,她還有一行字沒寫完,可已經來不及了。
傾奇者正含著笑意圍觀周圍的人笑罵,忽然眼前閃過一道黑影,懷裡多了幾分重量。低頭一看,蘭摩尼抱著頭整個栽倒在他的臂彎里。
他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被擔憂替換,「你還好吧?出什麼事了嗎?」
蘭摩尼艱難地抬起頭,雙手沒有放下,掙扎著說:「採集的歌很好,很美妙,但中間的那菈的歌很難受,像在山頂吹了很多很多個月亮的風,哪裡都疼。」
傾奇者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這一笑,就被中間唱歌的人逮住了,明明周圍的人都在笑,可他非要指定傾奇者當下一個表演的人。
「傾奇者,你不要笑。要是唱歌好聽的話,你來啊!」
「誒?」傾奇者愣住。
可是他不會唱歌啊。
見他這副表情,佐藤醫生和宮崎紛紛出聲支援,「你個倒霉傢伙,多大的人了,咋還欺負小孩呢?」
「別聽他的,傾奇者。你想唱就唱,不唱拉倒!他要是不怕生病了喝苦藥,就儘管嚎。」
跟唱歌的人關係最好的人也來拆台,「唉,某些人啊,一天到晚說自己多能,結果每次生病都哭唧唧,嚷嚷著不要喝葯。嘖嘖嘖,真丟臉。」
唱歌的人沒有被周圍人的笑罵逼下台,現在卻捂著一張遮不住的通紅大臉扭扭捏捏回到座位上。
中間的圓形場地被空出來,一時間沒有繼續上去表演。
傾奇者沉思片刻,「抱歉,請你們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表演。」
說完,他把蘭摩尼杵在桌子上,快步跑遠。
「誒!你去幹嘛呀?」
「我去拿扇子,很快就回來,抱歉!」
123.
不久后,傾奇者拿著兩把未展開的扇子站在中間的圓形場地內。
夜色如墨,皎潔的月華被頭頂的浮空石遮擋,但幸好,有環繞小島的湖水幫忙折射粼粼波光;紫色的草叢在岸邊搖曳,像舞台邊緣點綴的觀賞植物;熒白色的小花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島中間聚成舞台與光。
傾奇者並沒有專門學過舞蹈,只是跟著某位從鳴神島歌舞伎世家嫁來踏鞴砂的夫人,學過一點皮毛。
他努力回想著那位夫人的教導,擺出開場的姿勢。
丹羽久秀望著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短笛,吹奏舒緩的小調。桂木一瞧,他們這邊也不能輸,拿過身邊人的酒碗,湊成一排,倒上深淺不同的酒水,用筷子敲出節奏。
傾奇者嘴角上揚,伴著他們的演奏起舞。
黑底紅紋的扇面展開又合攏,在他手裡旋轉飛躍,又穩穩落回手心。花朵在他腿邊搖曳,他的每一次屈膝挪位、後仰扭身、回眸輕笑,都將舞中所飾演女性的柔美展現得淋漓
盡致。
他穿著便於活動的水干服,純白之中穿插著淡紫色,袖擺不算太長,也無裙角拖地。可大家彷彿看到那身穿華麗和服、頭戴繁重髮飾的藝妓在翩翩起舞。
重疊的扇面擋在眼前慢慢分開,露出眼眸,像緩緩拉開的帷幕,卻代表著這一支舞已經跳完,傾奇者眼睫輕顫,怯怯看向四周。
音樂漸漸淡去,卻無人鼓掌,寂靜在席間瀰漫,傾奇者只能聽到自己為裝出來的輕輕的呼吸聲。
他垂眸,心中不免生出些許自責。多好的宴會氛圍,卻讓他給搞砸了。
忽然,掌聲如驚雷炸響,工匠們終於反應過來,激動地吼著自己的感受與驚嘆。那些聲音與話語,誰也不服誰,交織在一起,你壓我我壓你,根本聽不清到底是什麼。
最後,又十分默契地匯成一句話,「再來一段!」
可是,他只會這一段啊。
傾奇者白皙的臉上飄起幾朵紅雲,黑紅的扇面掩住他的半張臉,只露出那一雙朱紅勾勒的清透紫眸,為難地看著他們。
這含羞帶怯的模樣就像他們嚮往的鳴神島不敗的櫻雪,令人沉醉。
傾奇者跳舞時,蘭摩尼就站在被他杵下去的桌子上,秘密記事本攤開放在身前,抱著一支筆不停地扭動,快要轉出殘影。
他走回來時,她也正好停下抽搐似的扭動。攤開的秘密記事本上,畫著什麼複雜的圖案。
傾奇者有些好奇,便問:「蘭摩尼,請問我可以看看你畫的畫嗎?」
「當然可以。」蘭摩尼點點頭,挺了挺胸膛,仰著頭把秘密記事本遞給他,「那菈傾奇者好看,像月光愛著的月蓮花,只有月亮升起時才可以看見,必須畫下來保存!」
秘密記事本上,簡筆畫都不如的火柴人捏著兩把扇子旋轉跳躍,用許多弧線表明他的運動方向。
有點抽象。
傾奇者抿唇,壓住到嘴邊的笑聲,
「謝謝你把我畫的這麼好看。」
「那菈傾奇者本來就好看,像山間的甘泉,枝頭的月亮。」
蘭摩尼變出一朵和舞台上一模一樣的熒白色小花,「蘭摩尼的花,獻給那菈傾奇者。願疾病無法侵擾,願憂傷不曾相遇。森林會記住一切。」
「謝謝你的祝福。」傾奇者接過花,小心翼翼地收在衣服里,「願鳴神保佑,你和我,還有大家,永遠如此歡樂幸福。」
123.
正在往杯中倒酒的丹羽久秀忽然感到衣角被輕輕拽了拽,低頭卻什麼也沒看到。正當有些疑惑,不知從哪裡飄來一朵小花,就像身邊的熒白色花朵不小心折了腰,倒在他身邊。
丹羽久秀輕輕捏著花莖湊在眼前,視野範圍內被花朵遮擋的那一塊,突兀出現一個藍綠色的身影,只是沒等他看清就消失了。
耳邊未散的稚嫩童聲像是幻覺。
「看不見但很好很好的那菈,蘭摩尼喜歡,落在雨林間的陽光。送你花花,願你能結出飽滿的果實。」
124.
埃舍爾站在高處,從這個方向可以同時看到冒著黑煙的煙囪,和熱鬧的聚會場地。
他的眼中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如極地的冰,是不化的寒冷,又似天上的神,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他其實是快樂的。
為什麼不快樂呢?
計劃很順利,祟神之力正在侵蝕,病症逐漸嚴重,可此時,尚無一人察覺。
任務進展迅速,他的部下、「丑角」安排的人已經逐漸融入稻妻,而雷神絲毫沒有察覺。
這就是人類的無知,而神,也不過如此。
「笑吧,盡情的。這或許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了。可憐又可悲的人類。」
125.
最近黑煙的問題越來越嚴重,爐心甚至出現了怪異的污穢。丹羽大人已經禁止任何人接近那裡,就連他自己也不會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無法進去。
大家都倒下了,明明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怎麼倒的比我還快呢?
宮崎躺在床上,左翻右轉。
夜已經很深,年老的他雖然覺少又淺,但往日的這個時候,已經睡的很香了。
應該是睡得很香吧?
有點記不清,或許是老了,總感覺睡得安穩這件事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像久到上輩子發生的一樣。
伴著現在隱隱約約能聽見的美妙的歌聲,一覺到天明,醒來還有點不樂意,夢裡儘是些好事。
可是現在,為什麼睡不著呢?
不,不對,我是不敢睡啊!
宮崎又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床上,直視黑黝黝的天花板,彷彿看到一個長長的黑影,扭曲可怖。
它在動,它在爬,它在接近……
黑煙剛出現時,只是有一點細微的聲音,就像有根頭髮輕輕掃過耳蝸。枕在柔軟的枕頭上翻身摩擦,很輕、很快就消失了。像是錯覺,沒有人在意。
那時候,每天夜裡雖然會做些奇怪的夢,但總歸是能入眠的,醒來並不會記得什麼。
可現在,即使在工廠尚未停止運轉前,耳朵被打鐵聲與轟鳴聲鑄就的高牆隔絕,也能聽見那些奇怪的聲音。
就像……像是從大腦深處傳來的。
我的大腦長出了耳朵,它在聆聽身體里流淌的那些聲音,無時無刻,每時每分。
那是什麼聲音來著?
不,不能細想。我不能去聽祂的聲音,我不能被祂同化,我還有……
可那究竟是什麼呢?
是爬過長著茂密青草的土地。
是松鼠被驚嚇快步的逃跑。
是成熟的果實不堪重負墜落。
是武器相撞迸發的金鳴。
祂離開誕生的土地。
祂自海中歸來。
祂墜入深淵。
聽見人們苦苦的哀求祈禱。
聽見人們苦盡甘來的歡呼。
聽見人們虔誠的祈願。
聽見人們想要土地的呼喚。
祂折斷身上的珊瑚。
祂奔赴戰場。
祂……
不,我不要聽了,我不要理解!求求了,我還不能歸於祂,我還有……還有兒子在等著我啊!
126.
宮崎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太陽已經斜斜趴在窗台上。
都這個時間點了,周圍怎麼那麼靜?隨後,他迷糊的大腦馬上反應過來。對了,大家都倒了,工廠早就停工了。
可是太靜了,怎麼會那麼靜?不應該啊,聲音呢?什麼聲音?
「咳咳咳!好癢啊。」
好癢啊,牙齒一顆、兩顆、三顆……似乎有鐵鏽味,喉嚨好癢啊……肺也好癢,撓撓會好嗎?
他慢慢爬出被窩,手在胸口用力抓撓,道道紅痕藏著血絲,袖口翻起露出布滿紅疹的手腕。
他翻出珍藏的箱子,裡面都是他的寶貝。是他在踏鞴砂活了一輩子,慢慢積蓄下來,準備到時候帶走的。
他把那些東西清理一遍,抱著幾個不小的包裹,找到傾奇者。
或許是孩子年輕,神明也不忍他受罪,傾奇者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
「乖孩子,忙著呢?」
正在廚房忙活的傾奇者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出來,「宮崎先生,您終於醒啦!之前給您送飯時,怎麼都叫不醒,佐藤醫生說您沒事,讓我晚點再去。」
「哈哈哈,人老了,耳朵背。下次你大聲點,我說不定就醒了。」
宮崎晃了晃自己手裡的包裹,然後全部塞到傾奇者手中。
「喏,這些,都是給你的。」
「啊,謝謝。請問這些是?」
宮崎搖搖頭,沒有回話,反而像以往找他聊天那樣,開始絮絮叨叨自己那不孝順的兒子。
說了大半天,他突然沉默片刻,長嘆一聲,偏頭看向某個方向。那深邃的目光彷彿能夠穿過隔絕踏鞴砂的山石,看到海的另一邊,那飄著粉色櫻雪的鳴神島。
「我的兒子啊,早早離開了家。說是要去鳴神島做生意,賺了錢就買塊地,把我接過去種田。可我一打鐵的,哪會田地里的事。嫌他不願意繼承我這一身好手藝,把他罵走了,也沒去看過他過得怎麼樣。他也是倔,這麼多年,除了寄東西,就沒回來過。他也不想想,我把他拉扯這麼大容易嗎?回來一趟,我還能把他趕出去不成?」
宮崎搖搖頭,轉身離開了,聲音越來越小,像是自言自語。
「現在想想,不學挺好的,不回來也好。在那邊活得好好的就好。鳴神島啊……」
傾奇者叫了聲,沒叫住,見他回去的方向是他自己的家,也就沒有追上去。馬上就要到送飯時間,先繼續做飯,等會兒再去也不遲。
這麼想著,他回到廚房內繼續淘米。把米飯架上鍋后,他耐不住好奇,把包裹拆開。
老舊的茶壺、各種各樣的茶葉……
「啊……這麼多茶葉,什麼時候才喝的完?宮崎先生怎麼全都給我了,難道是拿錯了?」
傾奇者思考良久,決定放棄。
「既然宮崎先生送來那麼多茶葉,今天的午飯就做鰻肉茶泡飯!這還是宮崎先生親自教我做的,他最愛吃了。」
想起往事,傾奇者一邊講述當初學做這道菜時的故事,一邊熟練地開始製作,還時不時穿插幾句,為蘭摩尼記筆記而說的細心講解與注意事項。
127.
那碗茶泡飯沒有送到宮崎手中,反而砸在屋門口的地面上,鰻肉嵌入碎片與米飯混雜,茶湯在地上漫開湖泊。
就像透過窗戶看到的那副場景:紅色的血泊之中,躺著幾乎被劈成兩半的人,刀刃嵌在肉里被染血的衣服掩蓋,刀尖直直指著天。
那雙望著遠方的眼睛空洞渙散,再也無法包容他的身影。
這是傾奇者初次直面死亡。
他還不能理解,但血是不好的,那麼多血中倒下的宮崎先生……他還好嗎?
慌亂之下,他找來丹羽久秀。丹羽久秀只是聽到描述,便拉著他先去見佐藤醫生。
佐藤醫生趕到宮崎的家,戴上手套做檢查。
「他……應該是自殺,大概是失血過多吧。」佐藤醫生從血泊中離開,衣袖都被即將凝結的血污染,但他絲毫沒有在意,只是低聲喃喃道,「他回歸了……真好。」
正如佐藤醫生所說,宮崎是自殺的。
那把嵌入他身體中的刀,被他反手拿著,照著肩膀狠狠揮下。
那一瞬間折射的光,彷彿和夢中的那道斬裂天地的雷光一模一樣。
但宮崎忽略了角度和發力等因素,刀刃卡在肉里,既無法離開也沒有將他像夢中一樣劈成兩段。
他的血將化為電漿,融入奔騰的河流中,他的思念與怨憤將化為……他……他叫什麼來著?
128.
丹羽久秀親自處理了宮崎的後事。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宮崎孤獨一人住在這踏鞴砂,妻子早亡,兒子離家出走。
他只是將屍體焚燒,在名冊上劃去名字,將信件與遺物寄往鳴神島。
可是,真的能夠
寄到嗎?
丹羽久秀早在事情變得如此嚴重之前,就派人外出求救,可沒有一個人回來。
他、他們完全被困在這山石環繞的鍛造工廠,逃不走,救不了。
宮崎啊,您這位將一生都獻給踏鞴砂的老工匠,為何會選擇躺在那麼冰冷的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流盡?
傾奇者和蘭摩尼同丹羽久秀一起送走了這位年老的工匠。
他在踏鞴砂過了大半輩子,早就把這裡當作家,離不開也放不下。可最後,他的骨灰落入大海,被洋流與風送往未知的遠方。
「丹羽大人,我……再也見不到宮崎先生了嗎?」
「嗯,但不用難過。他只是踏上一次漫長的旅途,不需要觀眾,也不需要旅伴,只需要你和我的祝福。」
「那宮崎先生的目的地,應該是去鳴神島吧?」
「或許吧。」
沒有人知道,在宮崎最後的夢裡,是否會有鳴神島那似乎四季不滅的櫻雪,和兒子準備的一畝田地。
「丹羽大人,您也會在某天離開我去旅行嗎?」
「當然,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一段經歷,但我現在是不會走的。在解決這件事之前、在你長大之前,我都會在這裡。」
傾奇者沒有回話,望著風離去的方向,默默送上祝福。
再見,宮崎先生,願您的旅途愉快,也願您早日到達鳴神島與兒子團聚。
129.
佐藤醫生不敢出門。
他曾在鍛造工廠內很受歡迎,走到哪都有人跟他問好,送上一些小禮物,順便得到某些人小聲的請求。
「下次的葯能稍微不苦一點嗎?」
佐藤醫生會推推掛在鼻樑上搖搖欲墜的老花鏡,「小夥子,良藥苦口。要想早點好,就不要怕吃苦。」
可後來,他的葯不苦了。
每次有人找上門來,他都會笑著煮上一碗堇瓜甜湯,「喝吧,喝完會好很多的。」
工匠們不會懷疑他,抱著碗皺著臉一口乾,下意識吐出舌頭呸呸兩聲后,才反應過來。
「誒?佐藤醫生,您這次的葯居然是甜的!」
「堇瓜甜湯當然是甜的。」
「這湯有用嗎?您不是說……」
「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當然有用啦!」
「哦……好吧。誒,您別說,我現在真感覺好多了,不愧是佐藤醫生!」
佐藤醫生笑著目送他離開,繼續推著車融入忙碌的人群中。
可他知道,那所謂的「好多了」,不過是心理作用罷了。不會好的,什麼都不會好的。
他治不了這個病。
不,這根本就不是病。
那聲音,就像是一條蛇,在大腦表層爬行,在血管里穿梭,在每根神經上纏繞盤旋;那聲音,以他的理智為食,啃噬大腦、咀嚼神筋、暢飲鮮血。
他聽到肺部在訴說濕癢。
他聽到皮膚在舉著紅旗反抗。
他聽到口鼻在流著鮮紅的淚。
可他無能為力。
停工之後,佐藤醫生縮在自己的小屋內,用過冬的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他不敢入睡。
因為在說睡夢中,他會變成蛇,在地上爬行,在生吞獵物,在接受人類的供奉。
他拽著一根脆弱的草繩在懸崖邊緣掙扎。
佐藤醫生已經儘力了,宮崎的死就像一場無法抵抗的狂風,將他無情吹落。
他回到小屋,緊閉大門與窗戶,還沒做什麼,忽然聽見有人、有很多人在不停拍打木門,用指甲撓刮窗扇。
他們在做什麼?
我都說了治不了!治不了!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瘋了,他們都瘋了!
佐藤醫生縮在床角,抱住自己的頭閉著眼,不去想不去聽。
可尖銳的聲音、焦急的催促、撕心裂肺的哭喊……這麼多嘈雜的聲音依然不能模糊大腦里的話語。
祂在訴說思念。
祂在鳴冤。
祂在渴望回歸。
佐藤醫生打開了大門,門外空無一人,但他看到了無數人。
他們跪在地上,他們虔誠祈禱,他們……在進行一場獻祭。
吾神啊……我在渴望您的回歸。
130.
很難想象,踏鞴砂也會有這麼寂靜的時候,可工匠們沒有任何心思讓踏鞴砂恢復以往的熱鬧。
一起工作、喝酒、調侃的朋友們瘋的瘋,死的死,就連佐藤醫生也死了,他們還能獲救嗎?
丹羽大人……丹羽大人,你說呢?
丹羽久秀從夢中驚醒,那一雙雙死寂卻藏著滿滿瘋狂的眼睛,似乎還在暗處瞪著他。
他盯著漆黑的天花板,發不出一點聲音,耳邊是尖銳的嗡鳴。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坐起身,抬手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急促的喘息聲也傳到耳里。
他下意識往旁邊看,想知道傾奇者是否被自己吵醒,卻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這才想起來。
傾奇者帶著那根金羽,帶著他們最後的希望,前往鳴神島求援,昨日就已離開。
希望他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丹羽久秀沒有再睡,收拾一下自己和屋子,坐下來思考事情。
他在等待天明,等待埃舍爾前來赴約。
131.
離開踏鞴砂后,蘭摩尼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蔫噠噠的,頭頂的荷花耷拉在傾奇者的臉龐,隨著走動啪啪輕拍。
傾奇者心裡急著趕路,卻也不想見她如此低落,便問:「你怎麼了?難道是不想離開嗎?幸好還沒走多遠,我送你回去,然後再去……不,時間來不及了,要不……」
「蘭摩尼不回去,要去鳴神島。」那彎下腰的荷花搖搖頭,更加大力打在傾奇者臉上,「蘭山帝的歌,無留陀也害怕。蘭摩尼唱蘭山帝的歌,什麼都做不到。救不了好那菈,傷心,花朵無法盛開,樹木不能結果,沒有更難過的事了。」
她每天晚上都有唱蘭山帝的歌,卻無法凈化他們所受的侵擾,為什麼呢?好奇怪。
傾奇者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經過越來越多的分別,他逐漸理解「死亡」這個概念,內心一直被焦急和自責困擾,也就無法靜下心來想事情。
他沒有說話,蘭摩尼也沒有恢復精神,兩個人就這樣繼續默默無言的趕路。
傾奇者離開踏鞴砂時,天空還是墨紫色的,他想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可到天邊大亮也才翻過困住踏鞴砂的山石。
踏鞴砂內可以用的漁船早就被前幾個外出求救的人帶走,他們沒有回來,漁船自然也不會,傾奇者只有徒步走到附近的村莊借一艘船。
否則,他連神無冢都無法離開,更別說到達鳴神島求援了。
他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到達最近的村莊附近,可還沒看到房屋,就被一群浪人打扮的人圍住。
浪人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拔刀動手。
傾奇者雖然是雷神製造的人偶,體內擁有神明留下的力量,卻被封印,一點都使用不出來。
此時的他只是一個比較耐打抗揍的普通人而已,由於體型是少年,或許力氣什麼的還比成年人還要小。
沒有意外,傾奇者被打暈。
蘭摩尼果斷想要拖著傾奇者遁地逃跑,卻被一個像漁網的東西困住,不能飛,不能遁地,也不
能逃進夢境中。
這是自誕生以來,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蘭摩尼嚇得瑟瑟發抖,卻還是小跑幾步,拖著網從側面到正面,擋在昏迷的傾奇者身前。
她仰望突然出現的人,用顫抖的聲音罵道:「壞那菈!不準傷害那菈傾奇者。」
「聽你的聲音,好像很害怕我?可惜不可視。」壞那菈輕嘆一聲,「你放心,我沒有插手正在進行中實驗的興趣。」
有著薄荷藍發色的壞那菈向蘭摩尼伸出手,「倒是你……」
蘭摩尼搖搖頭,往後倒退半步,踩到傾奇者的手背又恍然反應過來,往前大步走,握緊拳頭,大喊:「壞那菈!不要過來啊!」
她跳起來揮出拳頭,打在壞那菈的小腿上,輕輕的,未造成半點傷害。
忽地,一道綠光閃過。
「呵,真是有趣的生物,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