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上林梢,濃蔭覆窗。沙漠的風沙吹不入石觀音的山谷。
狄珠靜坐桌前。桌上一盆幽蘭。枝疏葉清,幽香襲人。狄珠不由伸手撫摸嬌稚的白瓣,代表生機的綠,是沙漠中最為珍貴的顏色。
她一手撫著花瓣,一邊倚著竹窗,出神地眺望。
這幾天的生活跌宕起伏,屬實難以預料。這是楚留香傳奇的世界,但若想等待楚留香出現解決石觀音,只怕是來不及的。按曲無思的年齡推算,日後名動江湖的盜帥,此刻不過是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罷了。
狄珠不由搖頭,她距離及笄之年,尚有兩年。兩年,實在太短。石觀音稱得上此世界中武力值天花板。楚留香在她手裡都過不了百招。兩年的時間,即使她不吃不睡,晝夜不懈地練武,只怕也不是石觀音的一合之敵。
她一手托腮,皺眉深思。石觀音的弱點在於鏡中的自己……但想靠摔碎鏡子戰勝石觀音?別開玩笑了。只怕她連鏡子都碰不到,人已一命歸西。
那什麼都不做,今朝有酒今朝醉,快快活活好吃好喝地過兩年,然後等著石觀音毀容?不,狄珠心裡發狠,手也不由攥緊——她從不是認命的人!一定還有破局的方法!
「你做什麼拿一盆花撒氣?你可知我給它澆水修葉,費了多少心思。」一道如出谷黃鶯一般動聽的聲音傳來,門口轉出一個人影,鵝黃衫子,綠羅系腰——正是下船時對她一笑的女孩子。
狄珠心中一滯,低頭一看,這才發覺她心中忿忿,手中不自覺用力,不慎將好好的花兒揪得枝搖葉散,白瓣委地。她歉然道:「我方才想得出神,不是有意害你的花,實在抱歉得很。」
小姑娘噗嗤一笑,端的鮮妍可愛。她曼聲道:「啊呀,什麼你的花、我的花,不論船上還是石林,一切人或物的都歸師父所有,你要記住了。」
狄珠無言以對。拜個師連人身自由都沒了,跟做了奴隸有什麼分別?轉念一想,奴隸還有被贖身的一天,而在石觀音身邊,可就永無脫身之日。不由意念消沉,懶倦開口道:「還未請教姑娘姓名?」
小姑娘一歪頭,活潑靈動的樣子像只鳥兒,讓人不由心生親近之意。她道:「我是柳無憶。」不等狄珠開口,又自顧自道:「雖然我比你小,但我拜入師門可比你早,你需喚我一聲師姐。」
……不出她所料。這姑娘便是日後口甜如蜜,心如蛇蠍的畫眉鳥柳無眉。狄珠不欲與這位心思深沉的女子多做糾纏,一個石觀音已讓她心力枯竭,實在無心多造事端。她客氣喚道:「師姐。」隨即閉口不再多言。她心想,不管你要探聽什麼,只要我不言不語,想必你也自討無趣,只能離開。
她的冷淡對柳無憶絲毫沒有影響。她笑靨如花,嘖嘖感嘆:「好一張美人臉,比起師父也不差什麼呢。芙蓉如面柳如眉,我今日才知詩中所言非虛。」
狄珠木然道:「不及師父顏色萬一。」
柳無憶又是一笑,狄珠看在眼裡,只覺她的笑好像一張面具,她像挑面具一樣,在在合適的場合用合適的笑。
此刻她的笑就帶著一分調皮之意,好像真的是個笑鬧無忌,天真可愛的小師姐,她低聲道:「我知道你顧忌著師父呢。我們悄悄說,不讓師父知道。你若是再長大些,容貌必定勝過師父。父母給的臉,又有什麼好遮掩的。」
狄珠一板一眼道:「師父天姿國色,更有無上武功,這般女子天下少有。我與師父,如流熒之於皓月,怎堪相提並論。」
倏然間,門口傳來一聲輕笑,不是石觀音又是何人!
「無想不必自謙。」石觀音款步入內,身側跟著面無表情的曲無思。她撫著狄珠面頰,眼裡帶著淡淡的痴意和邪氣,柔聲道:「這樣好的底子,日後長開了不知要迷倒多少青年才俊呢。」
她的手指柔滑細嫩,狄珠卻覺猶如針刺,心裡對柳無憶怒目而視,就知道這小丫頭片子沒安好心!
狄珠後退一步,與柳無憶一同恭敬道:「師父。」
石觀音淡淡應了一聲,問道:「你在無想房裡做什麼?」
柳無憶笑逐顏開,乳燕投林般撞入她懷裡,撒嬌道:「聽說師父收了新弟子,無憶一時好奇,何等人物能得師父青眼。便迫不及待來與師妹親近。師父莫怪。」
旁人面對石觀音無不恭敬肅立,噤若寒蟬。只有柳無憶言笑自如,難怪深受石觀音寵信。再看石觀音身邊侍立的曲無思,面容冷冷淡淡,她本性倔強冷傲,自然不如柳無憶撒嬌賣痴來得討喜。
石觀音道:「你師妹初來乍到,對門中不甚熟悉。我這番來一是交代日後她的一切事務都由曲無思負責,有什麼疑問也都可以尋找曲無思。二是讓她換身衣服,好讓同門們認識一番,偏你這樣性急,趕在所有人前頭。」
柳無憶鶯聲嚦嚦,不依不饒:「弟子一見了小師妹,也心愛得緊,想與她多親近親近,師父就將照顧小師妹的事交於我罷,弟子一定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石觀音莞爾道:「你師妹初來乍到,只認得你無思師姐,所以如此安排,至於你個淘氣鬼,我自有其他事交予你。」
柳無憶這才作罷。
石觀音吩咐道:「無思,你便負責帶領無想熟悉門派事務,我還有事要交代,先行一步。」說完便領著柳無憶飄然離去。
房中只剩狄珠與曲無思二人。
兩人一時相望無言,默然良久。
曲無思終於開口道:「……你要小心柳無憶,不要與她過分親近。」
狄珠微微笑道:「是啦,我只和你要好,不跟她玩。你別吃醋。」
曲無思登時霞飛雙頰,面露羞惱之意:「你、你胡說什麼!」
狄珠嘆息一聲,上前握住她的手,滿目誠摯道:「我知道曲妹本意提醒我小心防備此人,只是自你師父出現,你就冷冰冰地好像變了個人。我只是不想我們間如此生疏,和你說玩笑話呢。我陷在這裡,只有你一個可信的人。」說著,心中酸澀,語氣也帶了一份哽咽,「你要是也同我生分,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啦。」
這番話全然出自真心,被狄珠說得動人之至。
曲無思面上鬆動,方才的冷淡消失無蹤,如薄冰消融,只余春水潺潺。她苦澀道:「你既然知道石觀音的名號,想必也明白這裡不是好去處。我有意與你保持距離,正是不想……不想傷了我們的感情。」
狄珠低低道:「是,而且我對她的了解,遠比你能想象的更多,對她的懼怕,也就更深。入谷時,我凝神觀察竹船行駛的方向,只是石林中路徑變幻多端,全無規律可言,實在無法記憶。」
曲無思道:「出谷的路徑,暗合八卦,變幻莫測。只有在師門修習三年以上的弟子才能得知。」
狄珠苦笑:「那麼我是毫無出路可言了。」
曲無思默然半晌,道:「我可以教你如何出谷,但,你逃不出她的掌控。」
狄珠急切道:「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行不通?」
曲無思苦笑道:「我這次出門,確信身後無人跟蹤,但她仍舊輕鬆找到了我。此等手段,鬼神莫測。她既如此看重你,必然不可能輕易放你離開。」
狄珠頹然道:「如此說來,若不找出她使的手段,即使知道出谷之路,也於事無補。」
曲無思也面露蕭索之意。客棧之行,本以為是鳥脫樊籠、魚入潛淵,轉眼間卻得知自己根本沒有逃出石觀音掌心,縱使堅韌如曲無思,也不由得心生絕望。
狄珠見曲無思容色哀戚,反收起了一腔頹澀。狄珠心想,我本來年紀比她還要大上許多,身為姐姐,自該為她前程謀慮,怎好反要她為我傷心,狄珠啊狄珠,你好不知羞。
狄珠遂出言安慰道:「那也無礙,只要我勤練武功,未必沒有勝過她的一天。雖然我十來歲了,一天武藝也沒練過,但說不定你會發現,我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武功日進千里,不出一年就可拳打華山,腳踢少林。」
滿面愁容的曲無容也不由被逗得破顏一樂。
轉睫彌月,此時陽烏凌空,映得滿園蒼翠欲滴。風穿葉底,鳥鳴嚶嚶,悠然閑趣。
忽聽得「哐」的一聲悶響,樹枝搖晃不止,鳥雀驚飛,撲稜稜離了樹梢,立於屋檐上,鳥兒驚惶未定,歪頭探望,是何等妖怪擾了樹間清閑。
樹下狄珠獃獃地仰頭望著脫手飛上枝頭的短劍,心裡一時無計可施,索性癱坐在地,倚著樹榦回復力氣。練了一上午刀劍,她的衣衫濕涔涔地貼在背上。
誰能想得到呢?別人是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而狄珠是十八般武器通了十七樣——一樣不通!
她今日舞槍時脫手而出二十八次,弄戟時砸傷路過侍女三十六次,揮刀時險些砍到自己手腕五十六次,不慎將劍刺入樹榦拔不出來一百八十九次。差點被劍傷到的次數尤其多,只因狄珠對劍格外不肯死心。
畢竟看過武俠小說的,誰沒對劍起過心思?誰沒做過一人一劍,快意江湖的俠客夢?夢裡她一襲白衣,一劍刺出,姦邪小人立時斃命,在旁人感激聲中,她背負長劍,獨自牽一匹瘦馬,頭也不回徑自離去,瀟洒得不行。
狄珠也有過中二期。
但中二期的少女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認命。
整整一個月!她與劍處不好!就是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