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不拿兵刃,學些拳腳功夫總行了吧?
但狄珠落寞地發現,拳腳功夫,天生與她有仇似的,不論如何苦練,渾無半點進益。
若說她天生資質不足,那也不盡不實——她的內力進境一日千里。但她空有內力,卻使不出來,正如抱著金山啃饅頭一般。
狄珠面色迷惘,獃獃倚在樹邊。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將狄珠從迷思中驚醒。
風生葉底,綠枝簌簌搖曳,滿目蒼翠中,唯一人身著白色僧衣,披林拂藪而來。
狄珠茫茫然側首相望,白衣僧人到了近前,更是俊美得不可逼視。其貌姣好如少女,而神姿高徹,壓下了面容的柔質,轉為垂憐般的悲憫,令人一見心折。
白衣僧人溫聲道:「施主為何悒悒不樂?」其神態之溫柔,言辭之文雅,與他初次相見的人也願意傾吐衷腸。
狄珠也似受了蠱惑一般,怔怔地將心底話都倒出來:「方才練劍,手腕不知怎麼一送,手中劍竟然脫手而出,飛上樹了。」說著素手往對面樹梢一指,小聲地、委屈地道:「我練不好劍,就是練不好!」
少年僧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不見他如何用力,縱身一躍,已輕輕巧巧立在樹上,一塵不染的僧鞋下,樹枝紋風不動,似乎躍上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滴水,一隻輕盈的鳥雀。
如此年紀,如此輕功,稱得上天縱奇才。
他佇立樹間,深翠的葉籠在他淡黑的眉。
深翠的葉含住他修長的手。
深翠的葉綉上他潔白的僧衣。
他拂開蔭翳的柔枝,自葉間抽出狄珠的劍。明汯的劍光印在他黑白分明的眼中,黑的愈深,白的愈清。他自上而下,不疾不徐道:「劍,是這樣使的。」
說罷,神色陡得一變,他一劍刺出,如蛟龍出海,劍尖簌簌,抖出一團白光,劍氣橫空,裹住對面樹梢。頃刻間,綠葉簌簌被劍氣斬下,彷彿落了一場滴翠的雨。
狄珠怔怔伸手去接,小小一枚葉片覆在手心,莖細葉碧,不帶半點枝節,彷彿自然飄墜,而非被劍斬斷。
這僧衣少年不僅輕功卓絕,對劍氣的把控亦是精細入微。
他去劍威利,如雷霆震怒;收劍從容,如羽落湖心,不生半點漣漪。
不等狄珠從驚艷的劍法中清醒,白衣僧人已回身落在她身前。
他身量修長,比狄珠足足高出半尺有餘,襯地少女越發柔弱可欺。
他垂眸,雙眼黑寂寂地凝視著狄珠,未發半言,狄珠已不自覺緊張起來。
她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心神不屬,口不成言。
白衣僧人出手,這是一隻能捻佛珠,亦能眨眼間揮劍取人首級的手。
也是一隻蒼白、修長、好看的手。
一個男子的手……想到這裡,狄珠像從一場迷夢中清醒一般,猛地後撤一步,低呼道:「不……」。
白衣僧人表情不變,但手中動作極快,不待狄珠反應,倏忽間手已拂過發頂。
狄珠恍然覺得,似乎,有人,在她的烏髮上極輕、極快地撫摸了一下。
來不及細想,白衣僧人已收回手,緩緩攤開掌心。
一枚小小的綠葉,如碧玉般浮在他白皙的掌心。
他從她的頭頂,擷下一枚落葉。
……是我多心了?狄珠低頭怔怔無言,羞窘之意卻從雪白一張臉上透出來,彷彿澄澄的明霞暈染了蓮瓣。
卻沒見到,看起來如端坐九天的仙人般的白衣少年,沒有任手中落葉隨意飄墜,而是不易察覺地,緩緩合攏掌心,小心地將其收入袖中。
「你看清了?」他聲音也是清凌凌的,不染纖塵。
狄珠依舊不看他,只是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
白衣僧人將劍遞出。狄珠明了,這是讓她演示一遍他方才使出的劍法,於是毫無疑義地伸手去拿那劍柄。
她年幼體微,用的劍也是薄薄的、小小的一柄短劍,劍柄極短,狄珠去握,他卻沒及時放開,兩人的手便不可避免地擦上。
……微涼,猶如玉石。
狄珠心頭一顫,手也不自覺鬆開,誰知對方亦同時鬆了手,「砰」的一聲,劍墜落地面。
「對不起。」他主動道了歉,又待欠身拾起劍柄。這次狄珠卻不等他動作,極快地先一步將劍拾起。
對方似乎幾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請賜教。」握著劍的狄珠沉心靜氣,一掃柔弱嬌怯之態。她回憶片刻僧人演示的劍路,依葫蘆畫瓢地使了出來。
無花靜靜看著,心中由方才的不以為然漸漸認真起來。
他方才所示的是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這套劍法走的輕盈靈動的路子,虛實相生,虛中有實,實中生虛,敵人以為是破綻的劍招,可能藏著一記殺招,而敵人認為需要防備的招式,可能只是假意引誘的虛招。這樣高深的劍法,自不會讓初學者見了一次輕鬆學會。
他現身,本也不是為教小姑娘學劍的。
自生父死後,無花被托養在少林寺。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下山修行。他也藉此時機,聯絡生母石觀音,共同謀圖中原武林。
他一到谷中,先向母親請安,正要自然而然得向他之前慣住的小院走去時,卻被石觀音叫停腳步:「我新收了徒兒,名為李無想。你那院子,已被分予她居住。至於你……」她陷入沉思。
無花心如明鏡,他每年下山入谷的時間都是固定的。而母親現在才想到為他安排住處,可見他的好母親根本沒將他放在心上。
他們間本無母子之情,最多互相利用。石觀音此人,真如石鑄刀刻一般,好像生來就那麼冷漠、那麼無情、那麼高高在上。慈母心腸四字,與她半點不能沾邊。光是想象一下石觀音溫柔微笑,撫摸他的頭頂的場景,都令他一陣惡寒。
他面上只是渾不在意地一笑,道:「孩兒記得,小院東側的房子還空著,左右不過七日時間,收拾收拾,倒也能住。」
石觀音可有可無地應了。
他卻對李無想這個名字生出了興趣。
在谷中想要探聽消息,也不必他多花手段,只消溫柔地笑上一笑,為他引路的女弟子立時心搖神盪。他言語間稍一引導,對方立刻殷勤地、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將李無想的消息倒給他。
「……師父半個月前突然從谷外帶回來,為她取名,還親自挑了房間。」
「……很是看重,衣食用品,凡有所求,無不應允。」
「……不過是,生得好看了些。」說到此處時,引路的弟子面露妒意,引得無花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卻似誤會了什麼,咬唇吃吃一笑,倒豆子般將消息吐出:「一個廢柴罷了,師父寵愛她,不管多珍貴的武功秘籍,她都可以隨意翻閱。但她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一個月下來,十八般兵刃,竟無一個可用。上等的掌法,到她手中就成廢紙一張。」
無花自然清楚自己母親在容貌上有些痴病,憑著他對石觀音的了解,這種看重未必是好事。但她的看重也做不了假,也許,他可以利用李無想做些什麼。
他心裡儘是蠅營狗苟,面上卻依舊霽月光風。
李無想的院子,就在離他居所十來步的地方。練武之人,耳聰目明,比常人看得更遠。因此他推開窗,不需多費力,就看見院中練武的李無想。
……這一眼,卻是超乎他預料的驚艷。
少女坐在樹下,陽光自樹葉罅隙間投下陰影,岑寂地落在她玉白的臉上,她的臉也被分為明暗的兩半,明瑩如玉的膚,墨筆畫就的眉。
似乎有人喚她姓名,她起身,嫣然一笑。
他霎時墜入一個千樹桃花飄落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