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6
現在情況是這樣的:
穿著大概是高□□服的深色套裝的伏黑惠,渾身上下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右手插兜,神情(原本)閑適。
同樣穿著制服的石河倫吾,雖然非常不良地散著前襟,但一樣穩當又潔凈地坐在鞦韆上,神情(在被人發現原本應該抽煙喝酒燙頭的不良少年竟然獨自一人坐在花園讀書之前都很)平和。
而微妙地和另外兩人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形的早乙女紬,穿著淺藍色的排汗衫和黑色緊身運動褲,渾身是汗,被汗濕透的頭髮不甚雅觀地貼在額頭上,整個人看起來髒兮兮且散發出汗味。
……然而卻是這樣的她,肩任著緩和氣氛的責任嗎?
早乙女紬內心凄涼,面上還得微笑:「沒想到在這裡遇到兩位……你們家住在附近嗎?」
伏黑惠:「不是。」
石河倫吾:「不是。」
早乙女紬:「……」
她不自在地踢踢腳尖,再接再厲,「兩位在這裡做什麼呢?啊,當然石河君是在看書……呃。」
糟、糟了……
剛剛對方好像很不願意被伏黑惠知道自己在讀書的樣子——大概是因為和不良少年形象非常不吻合——結果現在被她提醒了!
早乙女紬識趣地裝作沒看到石河倫吾投過來的殺人視線,在伏黑惠開口之前,迅速轉換話題:「伏黑君來這邊做什麼呢?」
「哦,只是來找……一個朋友。」
「原來如此。」
「……」
「……」
好的,又冷場了。
早乙女紬認為自己的社交能力大概就是平均水平,也就是說既不會完全接不上話讓對方尷尬,也沒辦法把每句話都接得完美無缺、保證對話能繼續下去。
現在的情況就屬於後者。
早乙女紬看看往右撇開頭的伏黑惠,又看看往左撇開頭的石河倫吾,他們動作一致地對對方表達出厭惡之情,反倒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她可以走了吧?
早乙女紬決定出聲告辭,反正她已經盡到了自己的社交禮儀。
但在她開口之前,石河倫吾先有了行動。
他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取下嘴裡的煙彈到地上,然後不著痕迹地把書換到伏黑惠看不到的一側手裡,誰也沒有看,也沒有打招呼,就這樣轉頭離開了。
早乙女紬:「……」
伏黑惠:「……」
總覺得叫住他也不是,就這麼讓他走開也不是,早乙女紬愣愣看著對方走遠,拐了個彎消失在了路燈下影影綽綽的圍牆和綠樹背後。
不過的確,他和早乙女紬或者伏黑惠都稱不上朋友。要不是礙著手上那本超厚的、看起來也不是流行小說的書,石河倫吾估計能和伏黑惠再打起來。
現在這麼走開,已經是他極限的優雅。
那她也……
「早乙女同學。」
早乙女紬告辭的話再次被打斷,這回是似乎有點遲疑的伏黑惠,「如果方便的話,能和你聊聊嗎?」
「誒?」早乙女紬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扮,「要找個地方坐下嗎……」
她現在樣子不太適合去店裡吧。
「就在這裡就好。」伏黑惠頓了一下,補充,「如果你願意的話。」
「嗯,沒問題,不過我得先告訴朋友一聲。」
早乙女紬掏出手機給赤葦京治發消息。
打開LINE時,一眼掃到之前和伏黑惠的聊天窗口,上邊顯示對方最後一條回復:不用了,最近不太方便。心領了。
是拒絕她登門道謝的消息。
早乙女紬一邊按手機,一邊隨口道:「對了,上次伏黑君說最近登門不方便,那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為了不給對方壓力,她露出輕鬆的笑容,「不管怎麼說,我真的很感謝伏黑君幫我查到了檔案,也讓我多少了解了父母一點……可以給我機會表達謝意嗎?」
「……」
黑色海膽頭少年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
他的下睫毛超乎尋常地纖長,在不露出煩躁或者不耐的不良表情時,就會反差地隱約透出一絲溫和乃至柔和的氣息。
「……可以,你定好時間就和我說。」
少年最終答應下來,視線在早乙女紬汗濕的頭髮上掃了一下,示意她坐到鞦韆上,「你可以先休息一下。」
「誒?好的……」
早乙女紬說了聲「不好意思」,坐到對她來說稍稍有一點高、要踮著腳才能觸碰到地面的輪胎鞦韆上,一手輕輕抓住金屬鎖鏈式的鞦韆繩。
伏黑惠走過來,站到大約兩步遠的地方。
「伏黑君是想和我說什麼?」
見對方好像在猶豫怎麼開口,早乙女紬主動道,「如果是和我父母有關的事,就……還是算啦。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應該追究了,之後也不會再問的。」
「不……」少年側瞥她一眼,「是有關你自己的事。」
「誒?」
「你上次自己說給我們添麻煩了,就是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麼吧?」
「啊……大概。」
「那是一種特殊的能力,你知道嗎?」
「……嗯。」早乙女紬點了下頭。
這個回答倒是讓伏黑惠有些吃驚,但他很快又接受: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往往很小的時候就會有自覺。
比如說伏黑惠本人,因為從小就能看到周圍人看不到的詛咒,所以他不僅早就知道自己擁有某種不一樣的能力,而且還會辨認有同樣能力的同伴,同時為了自保,會在普通人面前假裝成一般的小孩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他沒有察覺到早乙女紬的特殊性,但她自身應該是心知肚明的。
這樣就好辦了。
「所以,你將來怎麼打算?」伏黑惠問。
早乙女紬:「?」
怎、怎麼忽然就變成了三年生進路諮詢了?
「你說的打算是指……?」
伏黑惠也愣了一下:「就是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比如說高中畢業之後——沒有想過嗎?」
「……」
回答沒有的話會不會顯得她這個人很糟糕?
但她真的才入學兩個月啊!
早乙女紬斟酌著措辭:「我想……還是會去讀大學的。」
這個應該是肯定的,而且以她目前的偏差值來看,也完全不成問題。
然而伏黑惠:「……」
早乙女紬:「???」
「我是指,作為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你將來打算怎麼辦。」
伏黑惠單手扶了下額,「其實高中畢業不算一個合適的時間點,如果你想的話,也直接可以轉學到高專……」
「哎?」早乙女紬微微睜大眼睛,「有特殊能力的人,就不能考大學嗎?」
「……」
伏黑惠明白了,他看向早乙女抽的目光充滿驚訝,「你打算一直作為普通人生活下去嗎?」
早乙女紬張了張口,想回答「是的」,但一想到今後很有可能還會許願,又覺得這句話像是在騙人。
她想了想:「伏黑君是把自己的天賦能力,當做一種職業技能在使用嗎?」
第一次聽到人這麼形容咒術師,伏黑惠頓了一下,回答道:「可以這麼說。」
擁有身高、力量、速度方面的天賦的人,可以將自己的身體打造成類似運動員或者警|察這些職業需要的技能,擁有十種影法術這項天賦的伏黑惠,也同樣是將自己的咒力和術式,當做職業技能在培養和使用。
「嗯,那我的話,應該是當作普通愛好……的吧。」
超能力也好咒術也好,和普通職業所需要的天賦技能沒有本質差別。
超能力可以變成一種職業技能,但並不是所有在這些技能上擁有天賦的人,都必須選擇相應的職業。
同樣,不是沒有選擇相應的職業,就不能再使用這些天賦。
擁有運動員的天賦,也可能選擇成為歌唱家,而將擅長的運動變成一項愛好。
超能力大概也是如此。
特殊能力者和普通人,在生活中本來就沒有那麼大的區分。
「是我的朋友告訴我的,唔……其實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朋友的。」
早乙女紬帶著那種回憶喜歡的朋友的柔軟神情,「我的朋友雖然有很厲害的超能力,但有時候會失控,所以常常感到苦惱。後來他的師匠說,有超能力的人就和學習能力強的人、體味重的人一樣,只是有著一種特質。我們要做的,是學會和自己的特質相處,做一個好人……嗯,就是這樣。」
她笑著說,「所以我大概不是作為普通人,而是作為我自己而生活下去吧。」
……不是沒有道理,伏黑惠想。
但也很理想化。
因為超能力沒有那麼簡單。
就像那些外表甜美、彷彿由人操控的金錢和權勢,特殊能力也不是完全從屬於人的力量,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擁有自我意識的存在。
它希望通過寄身的人發揮出它的力量,彰顯自己的存在,所以特殊能力會誘惑宿主,讓宿主更依賴自己、更多地使用自己。
為此,它常常給予宿主想要的刺激、興奮、優越感,或者自我實現感。
所以咒術師也好,超能力者也好,應該在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時也理解並馴服自己的天賦。
而伏黑惠雖然認同早乙女紬(的朋友的師匠)的看法,但並不認為她能在普通人的社會裡,學習到如何駕馭作為她自己一部分的超能力。
她想當一個普通人,或者說,想當一個不被超能力束縛的人,那麼首先要做的恰恰就是理解自己的超能力,使用它、馴服它。
而不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放任自由。
就像上次在漢堡店,她的能量不就暴走了嗎?
所以——
「你應該先見一見,」伏黑惠平靜地說,「在知道了特殊能力者和咒術師到底意味著什麼之後,再來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