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之夜(下)
在汽霧裡看夜空,夜像天覆起一層薄薄的灰色輕紗,閃亮的繁星也成了綴在輕紗底下的碎鑽,朦朧而夢幻。
真是個好天氣。
寒山無崎想起父親帶他去山裡面露營的經歷,他躺在軟軟的墊子,數著星星入睡,然後父親把自己抱進帳篷,再等第二天日出時又搖醒他。
鮮香的燒烤、擺盪的篝火、無垠的星河、小小的帳篷……
「無崎。」
「嗯,我在聽。」
溫泉是個談心的好場所,前提是私湯。
「我還什麼都沒說。」
「那就當我在猜你會說什麼。」
佐久早聖臣間隔較長地眨了兩下眼睛,問:「我會說什麼?」
寒山無崎沉思了幾秒,說:「或許是問我要自省些什麼?對自己的變化有沒有正面的感覺呢?還能再堅持下去嗎?也不對,飯綱才是這種問卷調查的風格。你總問我在想些什麼,想要確切的答案,卻又不問確切的問題,你不經常刨根問底,至少,你希望由你自己得出答案。」
「其實我什麼都沒想,」佐久早坦然道,「我只是想和你說會兒話。」
倒沒想到這個,一道輕嗤從寒山的鼻間傳出,他順便把正對著佐久早的後腦勺轉了一百八十度。
「你最長的不交流記錄是多久?嗯啊之類的回應算在裡面,自言自語也算。」
有點嚴格,佐久早認真地想了想:「和動物說話算嗎?」
「如果你是碰倒椅子對它說對不起的那種。」
「一個星期左右吧。」那段時間剛好在拼純白地獄。
「那怎麼就不能忍受現在的安靜了?雖然荒木前輩那邊有一丟丟嘈雜,但……」
寒山無崎發現他現在見到蒼蠅前輩和其他人嗡嗡來嗡嗡去,居然會慶幸於他們沒有產生更大的噪音,越來越多啊不,頻率錯覺,早就隨處可見了。
「能做的不也只是無視嗎?」
「無視?他沒影響到我。」
「就像在休息室里只管好自己的柜子一樣,」寒山無崎愈發地認為他和佐久早間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只是被所謂的潔癖掩蓋了大半,「假如沒你,我才懶得去管其他地方的衛生情況。」
然而寒山強調的是前半句,但佐久早聽進去的是後半句。
「我明白了。正因為我們能達成打掃衛生的前提,才有接下來的分工合作。」
「不,我是說我原先的想法……」
「事實上它改變了。」
寒山無崎嘴一抿,他垂下眼眸:「是的,就像是這樣的變化,從我還樂見其成這種程度到更加嚴重的程度,比賽時候我突然發現我的思維方式有了一點改變。可能對你們來說不算什麼,因為這是一種進步。」
「思維方式……進步,你認同了……聽上去確實挺好的。你為什麼糾結?」
不等寒山無崎回答,佐久早聖臣接著說:「我沒有逼迫你立刻做出選擇的意思。」
「一般來說,這話說出口就是這個意思了,你沒必要畫蛇添足。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真煩。」
他按著太陽穴,語速很快,語氣也異常的凶,他一刻不停地說完,令人感覺快呼吸不過來了。
「……」
「……」
「……」
「燙死了。」寒山無崎忽然這麼說道。
下一刻,「嘩啦——」
他從溫泉池裡起身,全身都紅彤彤的,周圍水汽瀰漫,他抬腳一跨。
一陣熱風路過佐久早。
「撲通。」他旁邊多了個人。
「涼快多了。」寒山無崎緩緩後仰,輕靠到石壁上。
佐久早抹掉濺到臉上的水珠,像個關節生鏽的木偶一樣僵硬地扭動脖子望向這位未經允許擅自闖入的來者。
他在幾個呼吸間強壓住怒火,開口:「你在生我氣嗎?如果我哪裡做錯了,就指出來。」
「我說我在生自己氣,你信嗎?」寒山輕佻地說。
連續的幾個動作和語氣都踩在佐久早的高壓線上,是無崎故意為之的。
他發現自己仍然看不清楚這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無崎是在說謊,還是在實話實說,矛盾又多變。他很想拋棄教養打人,但肯定打不過對方。
佐久早和往常一樣說出真心話:「我信。」
為什麼無崎就不能坦誠一點呢?為什麼無崎就不能積極一點呢?為什麼無崎就不能把自己當成真心的朋友呢?但他也知道,這一切只能由無崎自己來決定。
就算影響再多,最後下決定的也只是自己,一切的後果也只由自己承擔。
寒山無崎撇下嘴,他盯著水面的樹影,伸手去拍打那些葉子,漣漪蕩漾,葉片很快又恢復原樣。
「……你比我好得多。」他說。
看著對方稚氣的舉動,佐久早氣消了,他半覺得好笑半擔憂起無崎彆氣傻了:「我也這麼覺得。」
「我以前覺得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我討厭大人說你長大就懂了、成長就是這樣之類的話,但這又沒錯,我不排斥變化,只是……我覺得我被背叛了……」他苦笑,「好噁心的論調啊,我背叛了過去的我什麼的。」
跟佐久早說完這段話的時候,寒山感覺一直悶著、呼吸不過來的胸口突然喘過來了,就像是一名鼻塞患者在日常吸鼻子時突然發現鼻子通了,想著想著,他鼻子有點酸。
「……你過去想做什麼。」
寒山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個惡劣的笑:「你一定猜不到。」
「文學家?科學家?」
「不,」他把食指豎於唇前,小心而又懷念地講,「是家裡蹲。」
「家裡蹲。」
佐久早聖臣重複,他凝視著寒山的眼睛,仍舊深邃,但似一片釀著星光的活湖泊,很漂亮。
寒山以為佐久早是震驚到呆住了,他的笑容變得意起來,卻又帶上了一絲莫名的惆悵:「是真的哦,別說出去了。」
「……好。」
「很沒志氣吧?」
「還好,」佐久早回過神來,想開個玩笑,「至少不是黑田前輩掛在嘴邊的犯罪導師或者黑魔法專家。」
「你猜他給你的角色是什麼?」
「什麼?」
「醫生、律師、教授、有強迫症的職業殺手、惡魔、死神、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食物所以餓了很多年的吸血鬼大公等等。」
佐久早聖臣非常無語:「……他小說看多了,還有,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長澤前輩很大嘴巴,是秘密的話就不要告訴他了。」
「嗯。」
寒山無崎放鬆身子,慢慢下沉,水沒至肩膀,暖流淌過胸膛,僅剩的鬱氣也消散。
再泡十分鐘。
……
飯綱掌走出浴場,他迎著涼風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忍不住感嘆道:「真爽!」
前面的新谷拓海跟母雞一樣咯咯笑著說藤野好像只煮熟的大龍蝦。
藤野道一郎站在開闊地帶吹風,發燙的皮膚很快降溫,他把浴衣的長袖挽至肘上,默默點著人數。
……十五,十六,差兩人。
「寒山和佐久早回去了?」
「一起回去了,」飯綱掌笑眯眯地說,「看樣子是和好了。」
也可能是暫時休戰。古森元也在心裏面補充。
岸本馨:「啊,他們吵架了嗎?」
西尾悟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問黑田佑太:「你們今晚打算看什麼?」
「小島驚魂或者恐怖游輪,我特意留到合宿時看的,到時候投票決定看哪個,西尾前輩要來嗎?」
「好啊,可以再多幾個人嗎?」
黑田佑太搗蒜般點頭:「當然可以!人越多越好。」
「……」
西尾悟站在房門口,俯視著安靜分吃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檸檬蛋糕的寒山和佐久早,西尾終於安下心來,問:「來嗎?」
「誒誒誒?!和他們一起看?!」黑田佑太目瞪口呆,這——超嚇人的啊!
本來叫人一起是互相索取勇氣的,可叫上寒山和佐久早說不定就變成雙倍的恐怖了呀,同伴中一人是冷冰冰的鬼魂之類的嗚……
古森元也有些心動地低語:「夏天啊……確實要西瓜可樂加鬼片才對味。」
但他看著黑田前輩抵觸的舉動、寒山和小臣波瀾不驚的眼神,心裡又不是滋味。算了,到時候約上夜會長,大家再一起去看恐怖片。
「黑田前輩。」寒山無崎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朝黑田佑太走過去,後者不由自主後退。
「在、在。」
「恐怖游輪我看過了,給你們,我們看小島驚魂,可以嗎?」
寒山無崎走至玄關,穿上灰色涼拖。
「行、行。」
「謝謝前輩,那我和你去拿DVD吧,」他回頭,「古森,可樂要什麼味的?」
「……櫻花可樂,不,等等,」古森元也怔住,隨後反應過來,一個翻身,「我和你一起去。」
「行啊。」
西尾悟跟上去,見黑田佑太把DVD拿給兩人後迅速關上門問其他人:「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什麼什麼?」長澤翼好奇。
「他今天竟然主動和我說了三句話,還向我借東西?!錯覺吧,我怎麼感覺寒山變得好相處了……」
幾分鐘后,沒耐心的岸本馨打斷了黑田的念叨:「能看電影了嗎?」
「哦,但是真的很奇怪,你們說他是不是被怨靈附身了之類的……」
「咚,咚。」
西尾悟:「誰?」
「我。」
是寒山的聲音,剛剛還在說小話的黑田佑太埋下頭來,十分心虛。
離門最近的荒木明哉跑去開門,大大地哇了一聲:「西瓜!哪裡來的?」
「老闆娘送的,放井水裡冰鎮過。」
「謝啦!」
「嘩——咚。」
拉門關上,房間頓時沸騰起來。
「怎麼回事?」
「沒毒吧?」
「是給我們的嗎,有沒有送錯啊?」
黑田佑太指著被切成一瓣一瓣的西瓜:「看!絕對是被附身了啊!」
不同地點,相同時間,飯綱掌和古森元也有著差不多的想法。
「久等了,」分完西瓜的寒山無崎回來,「可以放電影了。」
「好,」飯綱掌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你……」
寒山無崎語調不帶一絲起伏地搶答:「放心,腦袋沒泡出問題,只是心情因天氣而變好,想要嘗試新的可能性,成長為了過去不欣賞的人而已。」
佐久早聖臣翻譯:「歸屬感上升了。」
「只有一點點,吃你的西瓜,」寒山拽走佐久早懷裡的抱枕,「看電影了。」
夏夜,在尖叫和冷笑里摟住彼此,指縫中的眼睛瞪得極圓,屏緊呼吸,期待著下一波驚嚇,把枕頭砸向惡作劇的那個混蛋。
……
看完電影,心有餘悸的古森元也和飯綱掌決定把兩人的床鋪拉近,靠在一起睡。
「你們倆不怕嗎?」古森元也問。
「不怕。」
飯綱掌後知後覺地說:「感覺我們兩個害怕的擠在一起沒用,得和不怕的一起才對。」
「要聽鬼故事嗎?」寒山無崎輕笑了一聲。
「不要!」
寒山無崎不理他們,自顧自開始講,飯綱和古森立刻捂住耳朵,但始終留了那麼一絲縫隙。
聽著聽著,佐久早默默往寒山那邊挪了挪被子。
寒山:「啊,你怕了。」
「你為了嚇人都不要故事的邏輯了。」
「這叫荒誕。」
「呵。」
……
西瓜皮與可樂瓶靜靜躺在垃圾桶里,被褥上的哈欠聲堆擠到房頂。
不知道少年人的夢裡都有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