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救他們
聽見這麼一個問題,鍾離恍惚間以為自己還身處璃月,當著他的往生堂客卿。
這個世界的歷史上沒有神明真正存在過的痕迹,他身為前岩神一事自然也不可向旁人道出。但若說起鬼怪,他還是可以談一談的。
那麼按照那位少女堂主的說法,這個問題應該如何回答呢?
鍾離回想了一番,覺得依著胡桃的性子,怕不是會當場應下,甚至說些玩笑去嚇唬這位老人……
唔,這個參考還是別學的好。
「您要是這麼問的話,我的答案自然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哦?」面前的老人抬眉看他,「你具體說說?」
鍾離端著一隻薄胎瓷茶杯,看著杯中的清亮茶湯緩緩說道:「若是有人信了鬼神之說,那麼在他們眼中,風動是鬼神所為,葉落是鬼神所為,雷鳴驟雨是鬼神所為,雲開雨霽亦是鬼神所為。
「但四時本就流轉,天氣亦是時時變換,更別說人間的生老病死了。」
他金瞳中盪起一抹懷念笑意:「若真有鬼神,怕也是會時時抱怨,自己並非萬能的吧。」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小鍾啊,我和你說吧,在我那個年代,旁人看我們和那些盜墓的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要絕戶遭天譴的。
「甚至現在也依舊有些農民兄弟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我的學生,我要教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敬畏。」
「不是對鬼神報應之說的敬畏,」老人緩緩說道,「而是對時間,對歷史,對文化,以及對科學的敬畏。」
「所以我沒想到,我那個學生,竟然會在跟了我二十多年後,失掉這顆敬畏之心。」
「我早該想到的,早在他愛人過世之後,他就對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格外在意些。」老人懊悔地說,「要是我那時候注意到了,跟他談過……」
老人這麼一說,鍾離便已經猜得到大概了。他嘆氣,為這個素未謀面之人。
「您不必如此。」鍾離出聲制止老人的自責。「聽您的說法,那位先生……應該不是在意怪力亂神之說。
「只是對亡者懷著幾分愧疚,與懷念吧。」
老人望著桌上的陶具,沉默良久后說道:「你說得對。
「這也是他能看見那些東西的理由吧。」
鍾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眉微微蹙起。
「恕我冒昧,但您能告訴我,您是在工作過程中發現了什麼嗎?」
「……一座石像。」
這個回答讓鍾離有幾分意外。他沉聲問道:「您確定,是一座石像嗎?」
「在我看來的確只是石像。」老人嘆氣,「可隊里不少人,包括我那學生,都說那不是石像。
「他們說,那是神像。」
素色的薄胎瓷茶杯從鍾離手中落下,在即將掉在地上前,被岩元素一接,方才免過了摔成一地的命運。
鍾離沉默地彎腰撿起那個茶杯,放至桌上。
他抬起頭,面上倒仍舊沒有太大的表情:「抱歉,您請繼續。」
老人並沒有繼續,而是望著他,問道:「……你是不是在別處見過『神像』之類的事物?」
「是。」鍾離沉吟片刻還是點頭。
這並不是什麼不可說之事。
「我十歲那年,曾經歷過一場地動。」他撫著瓷杯的邊,斟酌著如何開口,「而我今年十七。」
老人臉上是訝異的神情:「你是說……」
鍾離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想,「是的。就是七年前,濱州的那場地動。」
那時的鐘離還只是個孩子,並沒有身為岩神的記憶,但已經顯出了幾分從容不迫的風度來。
與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比起來,他更為聰慧、沉穩,行為處事彷彿一個小大人。
當然,更大的不同之處在於,鍾離從小,就可以感受到大地深處的韻動。
就算岩的主宰還未蘇醒,他也可以感受到那一切。
那次地動也是一樣的。地殼的韻動從來不是悄無聲息,鍾離在一周前,甚至更早,就已經感受到了這一切的發生。
但他無力阻止。
無論是勸人避難還是阻止地動的發生。
前者,他人只把他的勸阻當做幼童的玩笑。後者,他根本沒有能力去平復地殼深處的這一場脈動。在那巨大天災面前,還只是個人類孩子的鐘離根本無能為力。
於是災難如他所預期地爆發了。
他看著大地晃動,房屋如紙片般輕易破碎,周圍的人慌亂驚叫。在這場天也塌陷,地也傾頹的天災之前,唯有鍾離還能站穩——那是大地給予他的優待。
但他站不穩。
到處都是人的聲音。他們在喊著,喊著救命,喊著快跑,喊著親人的名字,喊著爸爸媽媽……
這些聲音並不比大地鳴動的聲音響亮,卻刺得鍾離雙耳發痛,幾乎要流出血來。
「我……」我想救他們。
「我……」我要救他們。
那一切就是在那一瞬間出現的。
他看見了一座神像從大地深處伸起。
那是屬於岩神的七天神像。
鍾離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什麼。他跌跌撞撞地向前伸出手,按在神像之上——
在還未停息的地震之中,新的震動從這裡展開。
那是大地在歡迎岩之神的回歸。
但這震動沒持續多久就被強制終止,只剩正在咆哮的地龍不甘地掙扎。
年幼的岩神睜開雙眼,他的眼瞳被染成了鎏金色澤,望著地底的眼神凜然。
那一瞬間,大半個國的人都感受到自己腳底大地的嗡鳴。
但事後,眾人驚奇地發現這場被地震局評價百年難遇的地震竟無一人死亡。
真要問起發生了什麼,就算倖存者們也無法說清楚。
但一直有小道消息宣稱,這一切都是因為地震中出現了一條金龍。他們信誓旦旦地說,正是金龍壓住了地龍,才能做到這樣的奇迹。
這種說法……當然是瞎扯的。
對不起,現代科技是真的很發達.jpg
就算是岩王帝君本人也對這一說法表示匪夷所思。這地動又不是岩龍之王引起的,是貨真價實的天災,哪來什麼地龍,他所做的不過是利用岩元素穩住了將將要坍塌的房屋,再對已經被壓住的人們釋放了玉璋護盾而已。
甚至因為要保護的人太多,岩神積攢的神力的釋放出去了大半,直到現在都算是虛弱期。
不過對於底蘊深厚又以武神著稱的岩神來說……他的虛弱期有多麼虛弱真的很難說,畢竟這個世界沒有想不開找上門的魔神了。
但鍾離不可能真的站出來解釋自己做了什麼,這也就導致這樁奇迹在各方研究無法得出結論后,成為了都市傳說一般的存在。七年來一直被各類大大小小的靈異書刊收錄,說法從災區存在大氣運庇佑之人,到是未來人時空穿梭到過去拯救了已死之人,到平行世界重疊和平線取代了災難線,到其實大部分生還者已經被鬼怪異族外星人取代,各種說法層出不窮。
源頭本人表示,這些猜想看起來很精彩,很有意思,就是有點像他人的故事。
但都市傳說的興盛也正好能在一些特殊時刻給他提供借口……
比如此時。
轉生十七年,學習向來很快的鐘離已經學會了真話說一半。他坐在桌邊一臉認真:「我也算是倖存者中的一員。在那場地動中我的確曾看見過一座石雕神像。」
「但那神像只出現了一瞬。自那之後我就再沒見過類似的事物了。」
老人皺起眉:「你是認為,濱州地震背後是一位神明在保護人民嗎?」
鍾離既沒贊同亦沒有反對,他只是說:「我只是看見了神像出現而已。」
「是啊,你之前說你不信鬼神。」
老人沉默著,最後苦笑著說:「就算真有神,那這兩座石像大概也不屬於同一位神明吧。」
「我們挖出的石像,是更加危險的東西。
「它能製造幻覺。」
「我們這次發現的是一整座古城。但在挖掘過程中,就一直有年輕人說自己曾做過在這所古城中生活的夢。」
「這種現象在挖出那座石像后達到了巔峰。
「當時自然是沒有人認為這是什麼的大事。
「我們早就檢查過食物以及周圍的環境,確定了這個環境內沒有任何致幻類成分。
「直到一個年輕人發瘋后差點砍死了自己的朋友后,我們才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麼自大。
「那個砍人的孩子瘋了,而他的朋友鑒定的結果是二級傷殘,對以後的生活都有可能造成影響。」
「我們的項目被緊急叫停,全體成員原地調查整頓,幾個話事人都被叫去教育了一番。」
「就是在那時,我的那個學生犯了錯。」
老人目光黯淡:「我回到營地,見他正站在封條前,手裡拎著鎬頭。」
「他一見我就說,他把那神像砸了。和神像保存在一處的文物,他全丟了。」老人指著桌上的陶具,「就是這些。」
「我一聽就帶著學生們去找了,卻到處都沒找到。」老人苦笑,「直到一個年輕人說起圍著我們營地轉的幾個人不見了,我才想到這些文物可能是被人撿走賣掉了,這才一路找,一直找到了這裡。」
「小鍾啊,我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問你兩件事。」
老人抬眼看鐘離,一雙眼沒有一絲半點屬於老年人的渾濁。
「第一件事是,我說了這批陶器的來歷后,你還要它們嗎?」
鍾離沒有回答,而是說道:「您先說第二件事吧。」
「好吧。」老人沒有多問,而是直接開口,「第二件事是,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在找到它們的?」
他的語氣里貨真價實的驚奇:「你可要知道,就算這批陶器是我看著挖出來的,我都沒有把握把它們全都找齊。」
鍾離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直視著老人的眼睛,金瞳中一絲波瀾也無:「您不是已經有所猜測了嗎?」
「要承認這種猜測,對我這種信了一輩子無神論的老頭子可不容易啊。」這位六十往上的老人笑得開懷。
鍾離倒了一杯茶,淺飲一口。萬幸,茶湯還是溫熱的。
他早就知道的。老人從一開始的提問就是在懷疑他。
畢竟,正如老人所說,他出現的太巧了,太好了。
剩下的所有對話,不過是在印證這種猜測而已。
以為自己端坐釣魚台,卻不知自己亦為他人所釣,這種事太正常了。作為貿易之神,鍾離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不如說鍾離所尋求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已經達到了。
所求於人的,被動的,從來不會是他。
「那我現在就來回答您的問題吧。」
現年十七,臉上還有幾分少年氣的前岩神端坐於椅上,挑眉間已然有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意味,但他一垂眸間,那絲泄露的銳氣又如寶劍入閘,消失無蹤:「正如我之前所說,我早就見過您了。」
「這些陶具,本就是我為了尋找您而採買的,我對它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全部贈予您,讓您救自己的學生,於我也是無所謂的。
「至於您的猜測,確實沒錯。」
「我確實能幫您解決您現在困擾的所有問題。無論是這些陶具,石像,您的組員以及學生,就連您自己身上的問題,我都可以解決。
「但我有一個條件。」
在聽見鍾離說起「救學生」以及「自己身上的問題」時,老人明顯緊繃了幾分。但他沒有拒絕,只是在沉吟片刻后緩緩問道:「你要提什麼條件?」
鍾離定定地看著面前的老人,眼尾飛紅如血:「我要與您定下一個契約。」
「我會幫您解決關於這些問題,但相對應的,您不能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包括您自己,透露我的能力。」
聽見這樣的條件,老人明顯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反問:「就這些?」
「就這些。」鍾離頷首,嘴角一抹淺笑,「您要知道,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老人看著身量還未完全長城的前岩神,瞭然地點了點頭,明白了幾分鐘離的顧慮。
但他不知道的是,契約之神的契約向來不會輕易給出。
「好。我答應你。」老人沉聲說道。
「那麼,契約已成,」鍾離點頭,眼中金光脈脈流淌,「食言者當受食岩之罰。」
聽見這句話,老人十分不解:「你說的這個食鹽之罰是什麼?是借了傷口撒鹽的意思嗎?」
「……」這個有點難解釋,鍾離選擇跳過這個話題:「您不會違約不是嗎?」
知道鍾離沒有回答的意思,老人也跟著跳過:「自然不會。」
「不過小鍾啊,你是不是該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聯繫你?」
鍾離笑道:「您之前不是介紹您是清明書院考古系的教授嗎?」
「我和您是同一所學校的,我是金融系大二生。」
彭教授愣了好一會兒。
他恍惚間想起了學校是新出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學生,但一來各系消息其實並不互通,二來他常年在外跑項目,所以這位學生的面他是從未見過,只隱約聽隔壁歷史系的老友提過,好像確實就叫鍾離來著?
彭教授開始頭禿了。
如果鍾離不是和他同一所學校的,他還能找這是子孫輩想來看看的借口把鍾離帶進項目組。
但是的話……這借口就得好好找找了。
說什麼?說鍾離在考古方面擁有特殊造詣?所以他看上了想搶人?
等等,這個說法好像確實不錯。
老教授回想起與鍾離的談話,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苗子啊。
鍾離之前談論的對陶具的種種見解,本就十分合他的意。
再加上他的特殊能力,如果能把鍾離拐來,那麼以後的項目可以說是都得到了保障。
他歷史系的老友也談論過鍾離,言辭間滿是恨不得把人挖到自己門下,這麼說來,他的學識和能力也有保證。
而有他的教導,鍾離的專業技術能力也絕不會差到哪裡去……
老教授越想越心動。
他俯下身,神神秘秘地湊近了鍾離,宛若傳銷:
「那個,小鍾啊,既然我們都兜過底了,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當我的學生啊?」
鍾離:「……」
鍾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