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守墓人 「你想簽訂連接更深的契約嗎?……
夢裡雨聲依舊持續不斷,祁究身處一片潮濕的墓園。
一望無際的墓碑聳立在雨夜的荒野上。
周圍沒有橡樹林,也沒有低低盤旋的黑鴉,只有綿延不斷的雨水落在石碑上,發出淅瀝的喧囂。
祁究身處碑林之中抬眼四望,綿延不盡的墓碑帶來的視覺衝擊,讓他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
「規則圖鑑」本就是死者的世界,他們這些名為「死亡旅人」的闖關者,不過是遊盪在彌留城裡的靈魂。
——所以這些都是旅人們的墓碑嗎?
冒著雨水,祁究開始順著身邊的墓碑逐一看去。
這些墓碑彼此挨得很近,只簡單的留了死者的黑白照和名字,別的身份信息無跡可尋。
不知是不是夢境有意安排,很快,祁究便看到了屬於季小野和顧真真的墓碑。
還有女巫,祁究從照片上認出了這位特立獨行的女性,女巫的名字是塔西。
然後祁究看到了秦讓的墓碑,再之後,是祁小年的……
所以這片碑林是副本系統的核心區域嗎?類似於儲存了用戶信息的系統?
墓碑之下埋著什麼呢?或者說只是一塊寫著名字的石碑、一塊立於死寂之中的紀念品,實際上碑下什麼都沒有?
行走在潮濕的墓園內,祁究內心湧出無數荒誕瘋狂的猜測。
與此同時,他在尋找自己的墓碑。
這種感覺很微妙,在被雨水浸泡的夜晚尋找自己的墳墓。
他在泥濘的墓園走了好久,別起的褲腳都沾滿泥土。
興許是這裡的墓碑實在太多了,祁究一直找一直找,許久都沒看到寫著自己名字的墓碑。
直到他眼睛都找花了,終於在一片高地上看到了接連成片的白色水仙花。
灼灼綻放的白花如同無數搖曳的光斑,點亮墓園泥濘晦暗的夜晚。
祁究很快就認出來,墓園高地這簇水仙和栽種在自己院子里的品種一樣。
他朝高地走去,發現盛放的白色水仙花叢中,插著一枚被血染紅的十字架。
和祁究從副本神父那拿到的、此刻壓在他枕頭底下的十字架一模一樣,雨水將十字架上乾涸的血漬重新打濕,周遭黃色的泥土浸染了淺淡的紅色。
來到高地之上的祁究呼吸微窒,眼前的情景讓他覺得熟悉。
這大概就是人們所描述的「既視感」,某時某刻突然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熟悉感,可若要細究,會發現這種熟悉感根本毫無根據。
但祁究不一樣,他想起來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夢到過「此時此刻」。
那時他只有七歲,剛被祁冬堯夫婦從福利院接回來不久。
一次繪畫課上,年輕老師讓他們隨心所欲發揮,描繪夢中美好的場景。
在福利院長大的祁究對外界的一切尚不熟悉,他不了解成人判斷小孩子行為是否得當的標準,也不了解這個世界對孩子的評價規則。
七歲的祁究是個誠實的孩子,就在此不久前,他做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夢,夢裡有綿延不斷的雨水、灼灼綻放的白色水仙花在夜色里搖曳。
水仙花生長於高地,潮濕的血色十字架斜斜插在泥土裡。
高地之下是和雨水一般綿延不絕的墓碑和荒野,安靜極了,年幼的祁究站在淅瀝的雨水之中,錯覺自己曾守護著這片廣袤又安靜的土地。
搖曳的水仙在雨霧中連成一片白色的發光體。
小祁究看呆了,當時的他認為,沒有哪裡比此處更純粹也更美麗了。
但那堂繪畫課教會了祁究人類的評判標準,教會他如何理智地收斂自己的行為和想法。
年輕老師並沒有被他以為的「美」所感染,不僅如此,她還一臉凝肅地叫來了小祁究的監護人,讓監護人帶小祁究去檢測心理健康狀況。
「從福利院領養回來的孩子和尋常孩子不太一樣,還是需要好好教育引導一下,否則之後如何……很難說呢,實在不行,不必要給自己找麻煩,畢竟你們還有別的孩子。」祁究記得當時那位年輕老師如此建議說。
養父母並沒有苛責他,而是十足耐心地、按照老師的建議帶他去進行了心裡評估。
小祁究非常聰明,評估時他已經大致了解了人類的評估準則,他按照對方認為「正確」的答案回答,最後得出的結果非常良好,養父母也為此鬆了口氣。
但他的夢境仍然在繼續,彷彿一個平行世界在他睡著后運轉。
他似乎熟悉這裡的一切,但又從未真正出現在這裡。
這裡有尋常人認為的「恐怖」。
此時的小祁究已經很清楚,夢裡發生的這些在現實是不被允許的,是「非正常」的表現。
但所謂夢境之外的真實世界,又是真正的「真實」嗎?至少對他而言,哪裡才是「真實」呢?
小時候的祁究對此持有質疑,但他知道這樣的質疑會讓他看起來「不正常」,也永遠不會有答案,他是聰明的孩子,不會在這方面平白給自己造成困擾。
在祁究進入青少年時期后,夢到「平行世界」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直到十八歲生日那天被子彈穿透心臟,他真正來到這個世界。
夢境截然而止,變成了觸手可及的真實。
夢裡的場景再次和此刻的「現實」重合了。
是他在繪畫課上描繪過的場景,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就在這時,雨水突然停下。
彌留城的雨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有誰撐著傘出現在他身後,黑色雨傘遮住的方寸之地,淅淅瀝瀝聲反而更響了。
祁究微微抬頭,灰色的雨幕被黑色傘面取代,雨水在傘緣濺起小小的白色水花。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人是誰。
「神父,你的另一個身份是守墓人嗎?」
祁究用閑聊般的語氣問道,他的唇角也隨之微不可察揚起。
身後的神父安靜道:「一份閑得發慌的工作。」
「真是令人羨慕,」
祁究這才回過頭來,一雙灰綠色的眸子因為笑意微微彎起,望向對方完全一樣的眼睛,「話說,守墓人會允許吸血鬼出現在自己的墓園嗎?」
短暫的對峙。
這樣片刻的凝視和沉默,似乎已經成為彼此默契的相處方式。
笑意同樣在神父的眼中蔓延:「原則上是不允許的,但是…」
他故意頓了頓,「作為吸血鬼的神父,我可以改變這條規定。」
祁究笑:「我很榮幸。」
079依舊是神父的打扮,原本染血的神職人員衣服被他重新清洗乾淨。
祁究的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脖子上,此時神父衣領最上方的扣子,已經好端端扣了起來。
——看來神父「從良」了。
這樣偷偷摸摸的想法讓祁究想發笑。
這邊的神父早覺察到了祁究的目光,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而是毫無來由地突然問道:「被殺那天是你的生日嗎?」
祁究臉上空白了一瞬,隨即笑道:「你怎麼知道的?」
「神父知道關於神的一切。」
神父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但眼神卻認真得讓人有些坐立難安。
「哦,」祁究抿了抿唇,挑起眼皮故意說,「那請問神父,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神父藏起唇角的笑意:「您在想,一些不允許神父知道的事情。」
沉默的對視在雨水裡蔓延。
空氣里無故多了幾分曖昧的味道。
最後祁究笑了:「抱歉呢,我是第一次坐在『神』的位置上,有不合適的地方,還請神父多多指教。」
「我也是第一次做別人的神父,也請多多指教。」神父同樣笑道。
剛才尋找墓碑走得有些累了,不知為何,此刻神父的出現突然讓祁究鬆弛下來。
他索性走到附近一塊空白的墓碑旁,也不計較墓碑上的雨水,優哉游哉地整個人坐了上去。
神父站在他身邊,繼續為他撐傘。
此時祁究身上早就被雨水打濕了,撐傘的行為彷彿是神與神父的某種特殊儀式。
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離開副本的緣故,這一晚,兩人之間的氛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鬆弛許多。
彷彿彼此不光長相一樣,就連相處的氛圍都是相似的。
畢竟今晚似乎還長,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像副本里那般匆忙。
「剛才我在找我的墓碑,」祁究開啟了閑聊的話匣,「可惜沒找到。」
「神父,你知道我的墓碑在哪嗎?」祁究看向神父。
神父:「抱歉,我只負責守墓,對此並不清楚。」
「這樣啊,太遺憾了…」祁究突然主動提問道,「話說,你之前說很多年前有個偷你數據的小偷,現在有線索了嗎?」
難得有這樣坐在墓碑旁聊天的時間,祁究抓緊機會問道。
神父搖頭:「對方消失得很乾凈,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那人為什麼要偷你的數據?對此有什麼猜測嗎?」此刻對祁究而言,即是和對方聊天,也是試探。
「暫時沒有,但我猜測…」神父稍微頓了頓,隨後深深地看了祁究一眼,「…你就是對方的目的。」
雖然神父的猜測和祁究的一樣,但並不妨礙此刻祁究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是威脅嗎?」
「我不確定,至少現在不是。」神父微微移開視線,如實回答。
作為「信徒」的他,現在不會對祁究說謊。
祁究如釋重負般笑:「那就好。」
「你呢?」神父重新將視線轉向祁究,「那位殺了你的兇手,找到了嗎?」
祁究抿了抿唇,猶豫了片刻:「現在還沒辦法確定。」
「所以已經有線索了?」神父似乎有所覺察。
「差不多吧……」祁究模稜兩可回答說,「確定了我會告訴你,如果你對此感興趣的話。」
「我感興趣你打算怎麼處置對方。」神父說。
「現在我還沒想好,可能以後會知道吧。」祁究看向灰色的雨幕,搖曳的水仙花將墓園的夜晚照亮。
「79,你之所以被封印,是因為系統出現了bug嗎?」
這一次,祁究沒有稱呼對方「神父」。
畢竟,兩人可以這樣脫離副本空間,脫離所有身份角色,心平氣和聊天的機會很少。
079沉默了好一會兒:「可以這麼說,不過…」
他欲言又止地望向墓園和地平線的連接點,最後徹底沉默下來。
從傘上滴落的雨水在泥地里濺起小小水花,祁究的帆布鞋早已斑駁。
祁究聳聳肩道:「反正…我通過挖掘副本隱藏劇情線幫你解除封印的力量,你把能力和資源借給我,這是我們的合作內容。」
僅此而已。
祁究在心裡說,但這句話在他臉上變成了無所謂的笑。
「祁究,」079突然稱呼他的名字,「或許,你想簽訂連接更深的契約嗎?」
他望著他的眼睛,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