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景文瞬間凝固了,整個人無比僵硬地望著他,先前那點疑惑得到了證實——景國全果然在懷疑他和寧栩。
從他找寧栩來勸他開始,就能看出來端倪。
景文自己倒覺得無所謂,反正早已經決定出櫃,只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可是一旦景國全知道,那也意味著寧栩那邊要陷入被動,很有可能毫無準備被迫出櫃,這件事他還沒和寧栩商量過,根本不想擅自替他做主。
景文迅速冷靜下來,第一反應就是不能承認,他竭力保持鎮定道:「爸,你在說什麼?」
景國全安靜下來,扭頭直勾勾地盯著他,從小到大,景文每一次撒謊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球,這次卻表現得格外平靜,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對視。
也正是這抹平靜,使得他確定了寧栩在他心裡的地位。
如果換了以前,景國全早就怒不可遏當場揭穿他,直接給這小子兜頭一巴掌。但此刻他只是坐在座椅上,什麼都沒幹,因為他心裡清楚,假使這一巴掌抽下去,景文絕對會立刻下車跟寧栩走了。
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審視了一番景文的模樣——心想果然長大了,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
景國全收回視線,雙手交握在身前:「你不用急著反駁我,我只是在說我的看法。」
司機往後瞥了一眼,默不作聲地升起擋板繼續開車。
景文慢慢蹙起眉頭,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手在身側捏了捏拳,等待他的下文。
景國全慢慢地說:「去年直播部門盈利首屈一指,前段時間上面來人做審計,我親自審了一遍各類款項,有一筆額度不小的進出款竟然是我的名字,於是我在一個新簽約的網紅賬號下面,發現了你的號。」
景文的心猛然一緊,眼神鋒利地看向他。
景國全不是在炸他,而是在篤定。
「那個號,是你初中的時候拿我身份證註冊的,後來一直沒換綁,只改了手機。」景國全的眼神變得稍許溫和起來,「也許你覺得我早就忘了這個號,但爸爸還記得,當時分部剛剛成立,你很高興地說以後想像我一樣坐在這個位置上。」
景國全看著他說:「本來在知道這件事後我很生氣,恨不得馬上去學校揍你一頓,後來看著那個賬號我又想了很多,你長大了,揍你一頓又有什麼意義。」
景文心頭劇震,轉開臉半天沒作聲。
他小時候確實講過這樣的話,那時他還很黏著景國全——雖然皮得不行、成天挨揍,可他心裡很敬愛景國全,把他當成無所不知的榜樣。
景國全會帶他打籃球,帶他半夜溜出去燒烤,帶他在家裡一起打遊戲……
說起來是父子,實際上更像好朋友。
後來他聽到了景國全和張麗莉的事,也發現他們從來是當自己面一副面孔,背過去又是一副面孔,年少的幻想徹底崩塌,一腔崇拜全部轉化為憤恨。
隨著他變得加劇叛逆,景國全也對他愈發嚴厲起來。
至他高考結束,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談過話了。
景國全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是干這個行業的,這種事自然見得不少,只是怎麼都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自己兒子的身上。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打算的?」
景文漸漸平復了呼吸,悶聲道:「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說罷。」
「那你要冷靜,別太生氣。」
「……我已經冷靜好幾天了。」
景文沒有絲毫猶豫地說:「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
他終於轉回投來,迎上父親冰刃般的目光,兩人誰都沒有退讓,宛如無聲的交鋒。
景國全冷聲道:「
在一起?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八年?又或者是,你以為的一輩子。」
最後一句,免不了帶上了一絲嘲諷。
來自年長者的嘲諷。
這種諷刺極容易挑起年輕者的憤怒,從而使談話變成激烈的爭吵,這是所有談話大概率的結果,然而,景文卻將那股怒意硬生生壓了下來。
他用同樣冷漠的聲音回敬:「爸,你挺逗的,總喜歡用自己的經歷去衡量別人。你的婚姻失敗,就覺得全天下都沒有愛情。你的親情失敗,就覺得全天下的孩子都是逆子。」
景國全沒想到他會說這些,登時有點被下臉的惱火,眉頭逐漸皺了起來。
景文自顧自地接著說:「我確實年紀沒你大,閱歷沒你多,但有一點我比你強,那就是我有一顆還算正常的心。我願意去嘗試一段良好的關係,也願意為了這段關係付出,因為我信任那個人,他也同樣信任我。」
景國全感到嗤之以鼻,同時也眼神微變。
那個總是沒個正形的男孩,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變成熟了。
這些話,若是放在以前,他連語言都組織不好,更別提當他面說出來。別人或許不知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能看見他的每一處改變。
景國全默然半天,哂笑著道:「場面話誰都會說,這些話是好聽,我問你,你考慮過自己父母和他的父母嗎?你和他都是男人,以後不生小孩怎麼辦?他父母能同意?你們手拉手走在街上,別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又怎麼辦?你不介意他也不介意?」
景文想了想,低聲回答:「爸,你說得這些都是我們會慢慢解決的問題,我不能保證可以一蹴而就,可我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去解決這些問題,你面試員工也不能要求人家剛進來就十全十美吧,這都需要時間。至於他的父母……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出櫃的壓力這麼大……」
他的語氣產生了一絲變化,惹得景國全再度打量他。
景文艱難地笑了笑,說:「早知道的話,我以前就不會因為這個跟他置氣了,我寧願他不要向家裡公開我。這種壓力,如果全部都能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了。」
景國全再次震驚,怒道:「你……」
他指著景文「你」了幾聲,愣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真是執迷不悟,徹底沒救!
景文終於放軟了語氣:「爸,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訴別人,尤其是他爸媽。」
景國全短短十幾分鐘,被他氣得頭暈目眩,斜眼看他道:「知道怕了?」
景文搖搖頭:「我得跟他商量過才行,我擔心他太被動。」
景國全:「……」
他已經不想講話了。
「既然你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景文看了他一眼道。
景國全閉上雙眼,吐出一個字:「滾。」
景文乖巧滾了,縮回自己的座椅上一動不動。直到抵達燕園為止,景國全都沒有再跟他講過一句話。
臨下車前,問了他一句:「你媽媽呢,她知道會怎麼樣?」
景文呼吸一窒,隨即跟上了他的腳步。
景家在燕園有三處房產,一處是景文的爺爺景茂生,另外兩處是他爸和他叔叔住的。燕園住得都是燕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走幾步就能看見站崗的保安。
景茂生那棟堪稱一個小型莊園,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段,包攬了一個高爾夫球場和一片綠化極好的小山坡。
景文有點詫異地問:「爺爺在家?」
景國全總算理了他一句:「他犟得很,不肯待在療養院,只能回來養著,你去看看他吧。」
景文跟著他走進園子,他奶奶正推著景茂生曬太陽,旁邊有園丁在澆花鋤草,景茂生在輪椅上看噴霧裡的彩虹看得津
津有味。
景文走過去蹲下道:「爺爺,我回來了。」
景茂生頭髮花白,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看著他咧開嘴笑了起來:「哎,哎。」
景文莫名其妙:「哎什麼哎,不是中風好了嗎,怎麼還要坐輪椅?」
景茂生只笑著看他,並不說話。
何秋說:「你可算回來了小文,我們去那邊聊。」
她把輪椅交給傭人,拉著景文的手把他帶到了旁邊,景茂生又扭頭去看彩虹,景國全在他旁邊抽著煙不說話。
景茂生和何秋是老夫少妻,她比景茂生年輕十幾歲,看上去精神要好得多。
何秋摸著景文的臉,心疼道:「上個大學都瘦了,既然在燕中上學,那平時沒事多回來待幾天,奶奶給你做好吃的。」
景文點了點頭,問:「爺爺怎麼了,中風康復會影響語言系統?」
何秋低垂下眼睛:「他得了阿爾茲海默症,醫生說是腦萎縮加記憶衰退,我沒讓你爸告訴你,現在他連你爸都不認得了。」
景文倏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景茂生,曾經叱吒風雲的老人已然風燭殘年,甚至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了。
景國全順了順他的後背,他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比劃著手試圖和他說點什麼,卻運用不好自己的語言。
景文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快步走過去,不敢相信地蹲下來道:「爺爺,你還記得我嗎?是我啊,小文,你想起來沒有?」
景茂生指著他念:「小、文……小……文……」
景文馬上轉向景國全和何秋:「你們看,他記得的,根本就不是老年痴獃啊!我們找最好的腦科醫生給他看,一定能好起來的!」
何秋這段時間顯然已經習以為常,走過來說:「他不記得,只是在重複你的話而已。老景,你認識他是誰嗎?」
她指了指景文,景茂生獃滯兩秒,搖頭:「不……認識……不……想不起來……」
景文的眼淚頓時剎不住了,閉上嘴沉默了好一會兒,喉嚨不斷哽咽地望著景茂生。
景國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剛開始知道這個消息,誰都接受不了,但總是要慢慢接受,年長的親人終有一天會離開的事實。
景文滿眼淚水地抬頭,一遍遍不死心地問:「爺爺,你再想想我是誰,小時候你還送我去上學,每次都是你拎書包,我在後面跑著玩,你忘了嗎?」
他完全停不下來,一點一點說著小時候的事。
何秋轉過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淚。
到最後,景茂生也有點慌了,不明白他在講什麼,只能一個勁兒擺手,懊惱地說:「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了……」
何秋呼出一口氣,半晌才回身對他笑:「我們回去吃飯吧,孫子該餓了。」
景茂生不高興地看著她:「孫子……是誰……你……又是誰……」
何秋笑著推他往裡走:「死老頭,連我都不記得。等會兒再告訴你我是誰,咱們先吃飯。」
當天景文留在了家裡,他跟家庭醫生了解清楚了景茂生的病情,這種病得依據病人自身的情況,他現在處於時不時能記起來一些的狀態,主要還是接受治療配合家裡人細心照料,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人到了晚年,很多毛病身不由己,不是有錢有權就能徹底解決的,只能盡量延緩衰老。景國全年輕時太過拚命,留下了很多隱藏的後遺症,這些小毛小病爆發起來都不容小覷。
下午,景國全把他叫到書房,景文提出自己想去建築分部。
景國全頓了頓,問他:「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寧栩的意思?」
景文不高興地看著他:「爸,你別做這種猜測行不行?當然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
喜歡圈裡那種應酬場合,也搞不來那些說話的藝術。」
「你以為去分部就不用應酬了?」景國全重重地哼道。
「嚴謹一點,我說得是『不喜歡圈裡的應酬』。」景文說,「跟一幫大老爺們兒喝酒我還是擅長的。」
景國全皺眉:「歪理!」
景文一臉坦蕩:「反正這是我的底線,你斷送了我的事業,總得答應我幾個條件吧。」
景國全氣麻了:「你有個屁的事業!嘴皮子這麼厲害,不進圈可真是可惜了!」
「爸,你別陰陽怪氣。」
「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景文抱著手臂:「那你算是同意了?我明年就去上班,對了,記得給我開實習證明。」
「出去!」
景文回到房間后,給寧栩打了個電話,和他說了下情況,只暫時沒告訴他景國全知道他倆關係的事,想等回去當面跟他說。
寧栩問:「那你晚上不回學校了?」
「嗯,我想留下來多陪陪我爺爺。」
「應該的,你可以請幾天假,以後周末也回去看看。」寧栩側耳聽了聽,「你哭鼻子了嗎,小可憐?」
他似乎被帶壞了,也開始瞎稱呼。
景文頓時有點尷尬,摸了摸鼻樑:「沒有啊,在你心裡我是個哭包?動不動就哭……我才不是那種人。」
「哦——那你還挺堅強的。」寧栩邊走路邊笑著說。
景文悶悶地問:「你在哪兒呢,旁邊那麼吵。」
「學校西門,離你們那兒挺近的。」寧栩說,清大的西門和燕大毗鄰,燕大又距離燕園不遠。
景文蹭了蹭電話,權當在蹭他,低聲說:「我想你了,老婆。」
「我也有點想你。」寧栩悄悄攔了輛車,「我去看你好不好?」
景文驀然睜大眼睛:「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你不是有課嗎?」
「翹了。」寧栩勾起嘴角,「地址發我。」
景文立刻道:「老婆你太好了!我馬上去門口接你,不,我開車去接你吧,反正我有駕照,你在西門等我,一會兒就到。」
寧栩噗地笑了:「我已經上車了,別廢話,快把地址發給我。」
景文:「!!!」
他登時原地滿血,飛快把地址發過去,連忙跑去大門口等人。
十幾分鐘后,終於看見了寧栩,那一刻景文又快激動哭了。
他很想或牽著或攬著寧栩,卻礙於附近有人下不去手,只能不停跟他說話。
「翹課真的不要緊嗎?不是專業課吧?」他視線貼在寧栩身上問。
「不要緊,請假了。」
「往這邊走,這裡的綠化喜不喜歡?」
「喜歡,看得出設計師很用心。」
「那你以後常來!」
景文殷勤地介紹自己的家,一路把他帶到園子里,剛好碰上吃完午飯推景茂生出來的何秋。
景文介紹:「這是我朋友寧栩,這是我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好。」寧栩禮貌道。
何秋笑著說:「你好,這孩子長得真俊,看著就招人喜歡。」
景文東張西望:「我爸呢?」
不管景國全接不接受,他都打算要帶著寧栩光明正大地回家裡,順道給他正式看看未來兒媳婦。
「不知道,抽煙去了吧,我怕他熏著老景,沒讓他跟著。」何秋說。
她對寧栩溫柔笑道:「你們先看著他,我進去拿些茶點來,咱們找個亭子坐下慢慢聊。」
寧栩點了點頭,何秋轉身走進房子里。
他和景文蹲在景茂生面前,三人大眼瞪小眼。
「你爺爺真
不記得你了?」
「他大概知道我是誰,就是想不起名字。」
拐角處,景國全的身影一閃而過,在看見寧栩后,不動聲色地站在了羅馬柱背後。
他聽見兩個人在竊竊私語:
「那他認識你奶奶嗎?」
「偶爾認得。」
「你爸呢?」
「完全不認識,他煩我爸得很。」
景國全發出冷笑,這逆子。
聽見他們這麼聊著,景茂生也急了起來,張著嘴道:「我……不記得人了……也不記得……很多事……記不住……記不住啊……」
景文眉頭緊皺,正要說點什麼。
寧栩忽然說:「爺爺,沒關係,你別著急。」
他一隻手握住景文的手,另一隻握住景茂生乾枯的手,將他們疊握在一起。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孫子小文,你們現在認識了。」他認真地說,「以後你忘記一次,他就會介紹一次,所以不用擔心記不住。」
景文愣愣地望著他,柱子後面的景國全也露出怔忪的表情。
寧栩對景文使了個眼色,他方才反應過來道:「是的,爺爺,我叫小文。」
景茂生慢慢地念出他的名字:「小文……小文……我孫子,小文……」
他轉向寧栩:「你……叫什麼名字?」